其实音乐才是萧翁的“初恋”,而且此情终身不渝。出生于音乐之家,他是在歌声琴韵中泡大的。英国可算走运,我们也幸运,幸好他天生一副“左嗓子”,没条件唱歌剧。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莎翁以后第一人的戏剧家了!
虽说自幼饱吸音乐空气,萧对古典音乐却是无师自通的。全然不按正规的一套学乐理弹钢琴,而是自行其是,对着交响曲和歌剧的改编谱,在租来的钢琴上埋头猛弹,就凭这穷办法,也是留声机发明、普及之前唯一的穷办法,他熟悉了大量的音乐文献,也便有了写乐评的本钱。从二十岁起,直到一九五O年去世,足足写了七十几年的乐评文字。世间是先知道有个写乐评的能手萧,然后才出现戏剧家的萧的。
不过,他一开头靠这个混饭吃的时候却没有权利署自己的名字,他不得不充当别人的枪手。此人叫凡达勒·里,同萧这家子关系亲密,有点微妙。后来萧还不得不为此向他的传记作者海里斯“说清楚”。几年之后虽不再当捉刀人,也还用“柯诺·巴赛托”这怪笔名,原义是一种古僻的乐器。
《作曲家大师们——评论与抨击》是这部文选的书名。美国加州大学一九七八年出版。分为四编,包括综论、对音乐会与歌剧演出的评述,与专评本国乐人的文字。所论上起巴赫·亨德尔,下至理查·斯特劳斯等,涉及从巴洛克到后浪漫派的音乐现象。
其中,着力鼓吹的是瓦格纳,共收文字二十一篇之多。那年代正是瓦氏成了热门话题、争议人物之时。正如侨居英伦的马克思写给大女儿燕妮信中说的:“到处都用同一个问题折磨人:您对于瓦格纳的看法怎样?”拥瓦、反瓦,形成两派,对立有如政敌。而萧是瓦氏的卫士,简直可以说他“派性十足”,这只要一看他抨击勃拉姆斯的过火文章便知。
他写过一本专论瓦格纳的书,对《尼贝龙根的指环》作了长篇大论的分析。论乐部分实际不到四分之一,主要倒是阐发这部乐剧如何反映了当代欧洲社会革命运动,还将其同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相比较。对剧中沃坦大神他解释得最妙。据他看,沃坦非别,正是如今被称为“权势集团”(establlishment)的脚色!
拥瓦格纳必反勃拉姆斯。今天我们看到萧对所谓伟大的“三B”之一的勃拉姆斯如此不敬,自然感到吃惊。比如萧竟说勃拉姆斯并没有写交响曲的本事,写的“只不过一连串不完整的舞曲与叙事曲而已”,又指摘他徒重形式,华而不实。只肯定他在和声写作上还算有些功夫的。对他的某些“不大装腔作势”的声乐作品,萧也还首肯。
一九三六年,重读四十几年前旧作,萧承认那是“草率、可笑”的。萧到底不是那种文过饰非的人。
他当然有他的局限。即如在标题音乐与纯音乐的问题,他曾倒向前者而贬低后者,虽说他非常推重巴赫与莫扎特。后来他自纠其偏:“我对纯音乐的看法起了变化。说不定我曾经僵化,也可能是现在我才开始掌握乐评工作的基础知识”。于是他转而主张要效法勃拉姆斯,回到纯音乐的路上去。
英国文士群中,有的只是论诗评文,如德来顿、约翰逊、华兹华斯等。罗斯金与裴特则同时是美术批评家。然而在本行之外开辟音乐评论这第二战场的唯有萧翁。
本书编者路易·克朗姆通认为:正是写乐评的实践造就了剧作家与剧评家的萧伯纳。他自己也说,启发他写喜剧的并不是本国的戏剧家,而是莫扎特。《人与超人》中既有莫扎特式的欢快,又有莫扎特式的严肃。《凯撒与克里奥佩特拉》与《千岁人》两剧中,瓦格纳主义味道相当浓。《卖花女》、《武器与人》中有像歌剧中重唱式的“异口不同声”。写时作者可能联想到《费加罗婚礼》等歌剧中的喜剧效果吧?至于《人与超人》三幕中那一大段直接从《唐璜》借用的音乐,不是更可见萧的醉心于莫扎特?
《千岁人》好比瓦格纳的“指环”。“指环”要连演四夜,而萧的这本戏也要演三个晚上。一九二九年英国举办萧的戏剧节,同拜洛伊特的歌剧节相竞,就上演了此剧。
萧评过的那些剧作,除莎剧外已经绝迹于舞台了。而其所论的音乐,今天依然受着人们的欣赏。他心中笔下的那几位大师,如今还是我们公认的宗匠。正因为如此,上个世纪写的这些乐评,今天也就有再读的价值。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萧的看法,他的议论总是能激发你去独立思索一番。最有吸引力的便是那种不肯与流俗之见苟同的直抒己见,锋芒毕露的论战风格,更不用说他的妙趣横生的语言。这正是萧翁本色。
维多利亚时代有股自命风雅的市侩风,萧总是要抓住题目便施鞭挞:买钢琴当做摆设,学点音乐是显得有上流人教养,上音乐会去打瞌睡,一窝蜂瞎捧某个音乐家……
集中有些挖苦文章便是专为那阵子“门德尔松热”而发。他不怕犯众怒唱反调,把《意大利交响曲》这样的名作形容为“高深得有如主日学校里的布道”。又笑《苏格兰交响曲》假如不故作高雅,原可成为杰作。
为什么火气这么大?这是因为我们也难想见时人把门氏当偶像崇拜得五体投地那热劲。且不说俗人,就拿有水平的《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来说,第一版中门氏条目占了六十页,而瓦格纳才占三十页。(如今的第六版中已经“倒挂”,变成二十四页对四十一页。)
他那支笔锋扫到的人可多了。例如圣·桑、古诺、李斯特等。当时的乐坛名流,少有逃得了他的月旦的。
萧的乐评文字如此精彩,何以后来湮没无闻呢?要怪他自己。这类文章大多被淹埋在报刊之中。一九三二年他自编了一个集子,可是编得不行,既无标题又无说明,成了一堆资料。三年后推给夫人编的另一集,连写作时间也搞乱了。
作为景仰萧翁又是爱乐者,能读到他这些快人快语,真是双料的教益与享受。沉闷的、圆滑的乐评文章,我们见得还少吗!萧文虽旧,其味则新。仍然像一阵清风,可以提神,可以醒脑。我觉得很有助于自己在音乐审美中开动自己的机器,不让庸人“跑马”,是为介。
(The Great Composers,Reviews and bombardments by B.Shaw)
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