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绘画史上,龚贤的声名并不算显赫。虽然,他是清初“金陵八家”的长老,但事实上,人们评价他的绘画是不无微辞的。如同时代的秦祖永《桐阴论画》就评其“墨太浓重,沈雄深厚中无清疏秀逸之趣”。也许,真正从美学的角度、从文化史的意义上认识龚贤及其绘画艺术,将是现代人的事情;而这本《龚贤研究》,正好提供了我们重新认识、评价龚贤的契机——尽管对本书的许多论点,我殊难苟同。
一
龚贤有过热血强愁的少年风华时代。他生当明清易代、“天崩地析”之际,作为一位自小怀有“霖雨志”的正直的士大夫,他既对明末的腐朽政治深恶痛绝,同时又对朱明王朝的覆灭黍离情深,对清朝的异族统治<SPS=0413>格难合。这是一种极端矛盾、极端悲愁的心境。
崇祯十二年,明朝的统治已经到了崩溃的前夜。就在这一年,满怀救国救民的情热,龚贤参加了一个“百二十人”的诗社,在秦淮河一带与东林党、复社中的一批血性士大夫一道议论国事、批评时政,慷慨激昂,一时轰动金陵。明朝灭亡后,全国各地抗清斗争此起彼伏,南方有张煌言指挥的鲁王水师,曾几次由海上入长江,直逼南京,遥祭明孝陵;中原一带也烽火连天。在这期间,龚贤一直密切关注抗清复明的事业,他“短衣去国”,“十载逃亡”,与抗清志士洪舫各、顾与治、剩上人等过从甚密,并很可能直接参加过武装抗清活动。
康熙三年,清王朝的统治日益巩固,驱逐“橐驼”的希望终成泡影,大规模的抗清斗争基本上熄灭了,四十七岁的龚贤也在此时结束了他充满惊叹号的少年慷慨,归隐南京清凉山,吟诗作画,高蹈尘外,开始用省略号来记述自己的晚年生涯。
清凉山素有“城市山林”之称,林壑幽深,人迹寂寥。这使龚贤能有一个宁静超脱的环境潜心于诗画。他在山上开辟了一个小园,莳花栽竹,取名“半亩园”,柴门犬吠,闲适而又安逸,自谓享尽人间清福。所以,他的朋友屈大均写信给他,其中提到:“闻足下新家清凉山曲,有园半亩,种名花异卉,水周堂下,鸟弄林端,日长无事,读书写山水之余,高枕而已,此真神仙中人……仆行将归与足下为老圃矣。”(45页)
需要说明的是,龚贤的归隐并不能看作是对清王朝的“消极反抗”。早在他的青少年时代,与主张“经世济时”的复社名士相交往,志在干一番“修齐治平”事业的时候,就萌生了浓郁的逍遁思想。所谓“嘘嗟少年日,识事苦不深;自知非通才,奚足承华簪。一邱养吾志,天空鸣素琴;摄生调茗药,户外多幽寻”(龚贤《半亩园诗》),因此,尽管他慷慨时事,却始终是“由来不作功名想”(5页),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清操自守。这就足以证明,真正的隐居并不是针对某一特定政治体制的对抗行为,而是出于人的内在本性向自然之“道”返朴归真的本能需要。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归隐之“道”实际上标志着“欲说还休”对于少年强愁的深化和净化、省略号对于惊叹号的深化和净化、超功利价值对于功利价值包括反功利价值的深化和净化,“绚烂之极,复归平淡”(苏轼语),它的内涵是人类学的而不是社会学的。当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回复到了他的内在本性即“道”的层次,他本身也就变得深化而且净化,反映到他的诗文、绘画艺术中,也必然呈示为深化和净化的境界,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欲说还休”中哀弦急管、声情并集,非大地欢乐场中可得而拟议者也。
二
周二学《一角编》载有龚贤的一段画跋,对于认识龚贤的画品乃至整个中国山水画的美学特征颇具启迪,不妨摘引于下:
邱壑虽云在画最为末著,恐笔墨真而邱壑寻常无以引卧游之兴。必笔法、墨气、邱壑、气韵全而始可称画也……若大邱大壑,非读书养气闭户数十年,未许轻易下笔。古人所以传者,天地秘藏之理发而为文章,以文章浩瀚之气发而为书画。古人之书画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非若今人泥粉本为先天,奉师说为上智也。然则今之学画者当奈何?曰:心穷万物之原,目尽山川之势,取让于晋唐宋人,则得之矣。
“目尽山川之势,取让于晋唐宋人”,这与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图式—修正”的公式暝符巧合。不过,贡氏的公式乃是基于科学的精神,纯为技术之事;中国传统绘画以图式与造化相印证的过程则是统摄在“心穷万物之原”的玄学观念之下的。“万物之原”就是“天地秘藏之理”,“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也就是前引《老子》所论“道”的原则。“道”的原则,是人生—宇宙的终极原则,当然也是艺术的终极原则。无疑,只有进入了“道”的境界,与万物同化,才有可能“心穷万物之原”;否则的话,充其量只能为“山川之势”的表象所迷惑。中国山水画以隐逸文人之作最能涵映“道”的境界,绝非偶然。以龚贤而论,如果没有抗节山林、泉石膏盲、轻贱世俗、独立高步的心境,要想在作品中涵映浑沦深静、光被四表、清如水碧、洁如霜露的意境,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龚贤特好老庄哲学。“秋秫已登催酿酒,养生留得老聃书”、“耳聋目暗仍扃户,一卷南华坐小斋”(40页),诸如此类的诗句,在《香草堂集》中屡见不鲜。因此,他论画也必以“道”为终极原则:
士生天地间,学道为上,养气读书次之,即游名山大川、出交贤豪长者,皆不可少,余力则工词赋书画棋琴。(144页)
画要有士气何也?画者诗之余,诗者文之余,文者道之余。不学道,文无根;不习文,诗无绪;不能诗,画无理。固知书画皆士人之余技,非工匠之专业也。(34页)
基于“道”的原则,“我”与造化是同一的,“目尽山川之势”就不能认为是现实主义,而应该是超现实主义。换言之,山水画家饱游饫看地“外师造化”,目的并不是为了搜罗奇松怪树之类作为创作的素材,而是为了扩充心襟,涵养性灵,达到与“天地秘藏之理”同脉拍的神遇迹化。画家凭借他深静的冷眼营魄抱一、涤除玄览,发现并沉潜到宇宙律动的广大精微,“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石涛语),他便大涤了一切尘世的烦恼,获得了少年强愁所得不到的人生的平淡和丰足,于是也就艺而进乎“道”了。
历来关于山水画传统的研究,总是强调它的现实主义精神,如何“外师造化”,如何“行万里路”,又是如何“搜尽奇峰打草稿”等等。例如荆浩入太行山洪谷,见古松夭矫,“因惊其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的故事,便常常为人称道,被认为是荆浩画品之所以高标独立的原因。其实,这恰恰是荆浩尚未深透山水画精髓时的作为。所以,当他把写生的画本拿给山中老叟指点,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肉笔无法,筋骨皆不相转,异松何之能用?”可见这一故事在《笔法记》中根本就不是作为值得借鉴的经验、而是作为必须否定的教训加以记载的。
中国山水画、尤其是文人山水画的最高目标,始终是指向“因心造境”的超现实主义的,龚贤当然也不例外。郭沫若曾高度评价龚贤的诗:“格调清拔,意象幽远,令人百读不厌。这诗的好处,简单的说,就是‘诗中有画’,借无限的景象来表示出苍凉的情怀,俨如眼前万物,满望都是苍凉。其实苍凉的是人,物本无与,但以诗人有此心,故能造此物。诗中的世界是诗人造出的世界,你能造出这个世界来,大概你的诗便可以成为好诗。”(171页)这段话,同样适用于评价龚贤的画。龚贤曾自题山水卷有云:
余此卷皆从心中辟述,云物、邱壑、屋宇、舟船、梯磴、溪径,要不背理,使后之玩者可登可涉,可止可安。虽曰幻境,然自有道,观之同一实境也。引人着胜地,岂独酒也。(145页)
所谓“幻境”,也就是直抉“道”源的“因心造境”。确实,龚画中的大邱大壑,静穆苍凉,“皆非人间蹊径,乃开辟大文章也”(查士标评语),这正是因为画家有此心,故能造此境。所以,难怪他要提出,“大邱大壑,非读书养气闭户数十年,未许轻易下笔”,明确地将“心穷万物之原”的心境涵养凌驾于“目尽山川之势”之上。既然如此,我们又怎能拿了他的作品去按图索骥地“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王微语)呢?
同理,基于“道”的原则,“我”与古人也是同一的,“取证晋唐宋人”就不能认为是拟古主义,而应该是超拟古主义。按照反映论的观点,绘画的基础在于观察自然,在于复制眼睛所映照的自然景象的造型能力;由于每一个画家都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去映照,所以,即使描绘同样的对象,反映在画面上也必然带有自己的特殊性格。然而,按照中国山水画“澄怀观道”的功能,绘画的目的却是为了把握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整合人生之“道”,因此,它更强调的是透过表象的特殊,直切内涵的共同终极原则。作为人生一宇宙的终极原则,“道”是超个人、超历史、超地理的;在“道”的层面上,无所谓东南西北、古往今来,“我”之心与造化之心、与古人之心都是同构律动的,这就是所谓“物化”的境界,不知“我”之为山川还是山川之为“我”,亦不知“我”之为古人还是古人之为“我”。因此,用志不分地凝神于品味、临摹前人的画迹,诵读前人的画论,并以之与山川造化相印证,便能使胸中郁然而生精神的灵感。这种灵感流行于运思挥毫间,情移画中,兴发尘表,使外化成为生气远出的气韵,生生不息而又广漠无垠。至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强调“心画”的中国山水画家为了获得沟通人与自然节律之“道”,竟会一再张扬对于传统、对于前人图式尤其是逸品画迹的鉴赏力和悟解力。“天不变,道亦不变”,因此,尽管“笔墨当随时代”(石涛语),气韵却永远不随时代。
龚贤一度寓居扬州,最不喜与商贾来往。但如果哪一位商贾家藏有历代名画,则必委屈求全,“坚欲尽探其箧笥,每有当意者,归来则百遍摹之,不得其梗概不止”(143页)。他所摹拟过的古人,有如董源、巨然、范宽、李成、大小米、高克恭、元四家、沈周、董其昌等等,自谓“坐卧其下,寝食其中”(68页),集诸家之大成,进而融汇笔端,别开生面。龚贤认为:“不可学古人,不可不学古人……久之,然后见古人之道,势不能不合乎古人也。 ”(145页)
三
粪贤的山水画中绝对不作人物,所谓“桥头没个人来看,留取时光在画图”(123页)。但这绝不能简单化地解释为“厌于人事”、“目中无人”或“抒亡国之痛”的功利价值,而是标志着他大涤了少年强愁的烦恼,进入到“欲说还休”的超越境界,进入到忘我、丧我、无我、物我同化、以物观物的“道”境。借用禅宗的话头,也就是“转我而归于山川大地”。人的心境已经完全融化在造化之中,何必再把他的“臭皮囊”刻划出来呢?
钓罢归来系小舟,白鱼沽酒兴悠悠;夕阳未坠人先醉,坐卧沙头看白鸥。(124页)
千岩万壑富于云,云去云来情不闻;固接草楼穿树杪,焚香高坐看斜曛。(128页)
诗情与画意相匹配,暗示出龚贤的画中虽然没有人,却有人的心境;人的心境是恬淡、闲适、平静而苍凉的,所以,画的意境也是恬淡、闲适、平静而苍凉的。
龚贤喜用繁密塞实的构图,喜用厚重质直的笔墨。但这并不抵消了传统文人画所应有的清淡秀逸之趣,而恰恰从更深刻的层面上生发着这种情趣。在他的繁密塞实中,往往留白一道飞泉、半滩流水或茅椽的屋顶,宛有反照之色,透露出玲珑剔透的空灵感;在他的厚重质直中,我们嗅到的是神闲气定、沉静洁净的气息。画面上的一切都是那样地亲切率真、安宁慈悯,就象我们每一个人在和平的梦幻中所曾到过的那个世界。龚贤尤擅“积墨点染”法的运用,张大千评为“半千浓墨自豪甚矣”。
一画之作经过六、七遍点染,笔法墨气相<SPS=1377><SPS=1401>,层层深厚,遂使山川草木涵有一种“浑沦”之气。“画家亦有以模糊而谓浑沦者,非浑沦也。唯笔墨俱妙,无笔法墨气之分,此真浑沦矣。”(73页)这种“笔墨俱妙”的“浑沦”,层次异常丰富,墨色异常酣润,笔路却异常清晰而绝不“模糊”,因而更显得神采奕奕,黑入太阴,真宰上诉。恩格斯说:“最深的暗和最明亮的光,对我们的眼睛起同样的目眩作用,所以对我们来说也是等同的。”(《自然辩证法》264页)这种黑漆漆而又亮堂堂的艺术境界,正是龚贤画作的特色。它将引导光明的灵魂走出黑暗的深渊,进入宁静的梦乡。
一九九O年元旦于上海毗庐精舍
(《龚贤研究》,华德荣编著,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十二月第一版,5.00元)
徐建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