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还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惊醒了中国人的迷梦。英国政府和教会当初也进行了文化和宗教的侵略,这是政治、军事和经济侵略的一种补充。不过从个人来说,他们对中国的态度就比较复杂。
由于想了解中英文化交流的历史,拉杂地读了不少材料。现在以十九世纪来华的三个英国妇女的情况为例,说一说英国人对中国人的了解和误解,以及她们对中国文化的反映和影响。
第一位,古兹拉夫夫人(Mrs. Gützlaff,旧译郭施拉,郭实腊,郭士立,古特拉夫),一八三四到鸦片战前在澳门办女塾。她是英国驻华外交官巴夏礼(Harry SmithParkes)的表姐,英国人。在马六甲嫁给懂福建话的德国传教士兼翻译古兹拉夫后,来到澳门,就办起女塾,也叫育儿院,起初专收中国女孩。
巴夏礼和古兹拉夫都是帝国主义分子,前者积极主张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为此维多利亚女王授以爵士衔。
当时伦敦教会召开妇女会议,提倡在远东办女学。这位太太就是在这种号召下,在中国第一块被占领土上办起中国的第一所女学的。(中国人自己办的第一所女子学堂,据说是一八九七年上海的经正女学堂)
不久,古兹拉夫夫人的女塾设附塾,兼收男生。这是因为著名的英国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一八三四年八月死于广州,葬于澳门之后,他的朋友们发起马礼逊教育会,为纪念他筹建马礼逊学校,以此作为一个过渡的预备步骤。
开始收的男童只有两人,其中一个就是后来中国留美学生第一人容闳。那是一八三五年,容闳还只七岁。后来他对古兹拉夫夫人有很生动的记述。
古夫人躯干修长,体态合度,貌秀而有威,眼碧色,深陷眶中,唇薄颐方,眉浓发厚,望而知为果毅明决之女丈夫。时方盛夏,衣裳全白,飘飘若仙,两袖圆博如球,为当年时制。夫人御此服饰,乃益形其修伟。予睹状,殊惊愕,依吾父肘下,逡巡不前。虽夫人和颜悦色,终惴惴也。……〔后〕接触渐习,乃觉古夫人者和蔼仁厚,视之若母矣。
后来容闳淘气,组织七个人一起逃学外出,古夫人却也是颇为严厉的。
古夫人旋命予等排列成行,巡行全校。且于晚课后,课堂中设一长桌,命七人立其上一小时。予立中央,左右各三人,头戴尖顶纸帽,胸前悬一方牌大书“逃徒”,不啻越狱罪囚也。予受此惩创,羞愧无地。而古夫人意犹未足,故将果饼橙子等分给他生剥食,使予等馋涎欲流,绝不一顾。(容闳:《西学东渐记》第一章)
古夫人的小学经过一段发展后,因故停办,学生星散。古夫人携中国盲女三人赴美。临行托一位霍布森医生,一定要找到容闳,在马礼逊学校正式开学时送他入校。一八四一年容闳进澳门马礼逊学校,次年随学校迁香港,毕业后由两个苏格兰人和几个美国人资助赴美留学。古夫人的教育对于后来的这位爱国者容闳的成长,无疑起了积极作用。
第二位,玛丽·安·奥尔德西小姐(Mary Ann Aldersey,一七九七——一八六八,旧译奥特绥),一八四二到一八五七年在浙江宁波办女校。
她年轻时,有一个保姆嫁给了一个传教士,去了印度,并在那里建女子学校,此事对她产生影响。一八二三年她遇到回国休假的马礼逊,成为他热忱的追随者,加入他组织的华文学习班学汉语。因家务牵累,到一八三六年才有机会赴远东,先到巴达维亚(今印尼雅加达),在华侨儿童中做教育工作。
她四十岁了,并不结婚,却在日记中记道:“今日到达,来到中国人中间,这也是我的结婚日。我久已与使我如此感兴趣的(中国)人民订了婚。(Ira Nesdale:The Third Bridge)可见她已获得许多关于中国的知识,而且我们也不能怀疑她对中国人的真诚感情。
一八四○年她经新加坡到澳门。一八四二年宁波根据《南京条约》开埠后不久,她就到了宁波。
她并不是正式的传教士。当时伦敦传教会有一本传教士登记册,凡教会派出的传教士都登记入册,上面没有奥尔德西的名字。
据为她写传的澳大利亚人艾拉·内斯戴尔说:
奥尔德西小姐身体瘦弱,爱好整洁,从小受到庇护和宁静的教养,但一旦成为中国大陆上第一位女传教士,开始实现她的热诚目的时,却显示出非凡的勇气。
起初她找不到房子,在宁波城墙外河边一座小木屋里,寄住在女房东及其家人一起。在这里她看到和听到女房东虐待童养媳的情况。后来童养媳成了寡妇,进了奥尔德西小姐办的学校,嫁给一个皈依基督教的男教员。
奥尔德西在宁波城里找到房子后,办起女子寄宿学校。这是集教育、传教和慈善事业于一身的机构。她还到乡下办了一些分校。这件事,虽然遇到许多困难,她却坚持做了十几年,直到她自己六十岁退休离去。
在刚开放的中国,人们对外国人不理解。宁波人用怀疑、不满甚至敌对的眼光看这个英国老太婆。她的日记里经常写到可悲、可笑的事,人们诬指她有各种各样魔鬼似的习惯,说她杀死学生,吃她们的肉。一直有人称她为“宁波妖婆”。
但后来她逐渐赢得中国人的信任,她的学校也人满为患。太平军进城的时候,学校的职员和佣人显示出对她的忠诚和热爱,准备随时保护她。
当然,十九世纪的英国人,特别是传教士,有一种盲目的优越感,认为有责任启迪落后和愚昧的中国人,给他们带来基督教的福音。不过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像奥尔德西小姐这种人的同情心和献身精神。
她同情中国女子被迫缠足,受婆婆辱待,无权受教育。还有不少妇女吸食鸦片,生活空虚。她接触了许多上层和下层的中国妇女。
一八五七年她退休时把学校交托给美国长老会传道团,并入美国人办的学校,称崇德女校(后改甬江女中、宁波女中、宁波六中)。
第三位,伊莎贝拉·露西·伯德(Isabella Lucy Bird,一八三一——一九○四),她在一八九六——九八年,即自己六十五岁到六十七岁期间,沿长江而上旅行考察,历尽艰险,深入到川西藏族和彝族地区,到达梭磨而折返。到一八九九年出版了《扬子流域及以远》(The Yangtz Valley andBeyond,Virago)一书,被誉为“十九世纪末期关于中国最生动而资料又最详实的书之一”。
她是牧师之女,早年脊椎有病,后来又患心脏病、风湿病。五十岁时结过一次婚,次年丈夫即病,缠绵四年死去。然而她有极强的求知欲,并且机智、勇敢。她喜欢旅游,只要一出游,精神振作,身体也就好了。越是艰险,她兴致越高。曾游历美国洛矶山、日本北海道、马来半岛、拉达克、波斯、库尔德斯坦、朝鲜、摩洛哥——都是十九世纪普通旅游者,特别是女旅游者所罕去的地方。
她到中国两次,最不喜欢呆在上海这样的租界地,而是一次去了西藏西部,一次溯长江而上,接触了无数真正的中国平民,看到了许多奇特的风光。
从宜昌以上,她租坐拉纤的木船。从万县到灌县,她横跨川北,坐的是滑竿。对于纤夫和抬滑竿的轿夫,她有深切的同情。这些人刻苦耐劳,报酬极低,饮食粗鄙,晚上吸食烟片把大部收入都花掉了。然而他们朴素大方,有说有笑,有幽默感,有责任感。逢到高山险路,英国老小姐要下滑竿步行,轿夫却不让,双方都为对方着想。
伯德小姐愿意在乡下找个地方歇脚,却不喜欢住城镇的客栈,因为在后者总受围观和欺负。
一八九五年四川发生教案,杀死过外国人。城里人排外心理特别强烈,盛传洋鬼子吃小孩的肉,特别是吃眼睛和脑子。伯德小姐虽然备有关防护照,有时还有差人护送,也屡次遭到围攻。有两次险些被打死,一次后脑勺被击伤,后遗症一年未愈。旅程最后一段,达到海拔一万二千英尺,曾被雪埋到齐颈。在长江过险滩也十分紧张,船底触礁漏水是常事。
就这样,这位六十几岁的老妇人单身一人,和中国人结伴同行,忍饥挨饿,不顾艰险,每天坚持照相,写日记,保持了高度镇静和乐观。
最难能的是伯德小姐对中国人和社会所持的公允和客观的观点。她记述了满清末年四川内地人民的贫穷、落后、愚昧、迷信,但从不夸张,猎奇,反而同时表示钦佩中国人民的勤劳、诚实、悠久文化和社会秩序。她碰到官场的贪污腐败现象,也很痛恨,但同时指出大量官吏的奉公守法和忙于为民服务。
有些外国人指责中国人残忍,缺乏人道精神,伯德却详细调查了中国各地的社会公益事业,指出中国人并非没有个人同情心,也并非没有集体慈善事业,实在是因为人口太多,社会问题光靠救济无法解决;有时援助个别困苦的人,反会招来不良的后果。
伯德抨击了追求“势力范围”的政策,反对一些英国政客、军人和商人只着眼“市场、领土和铁路”。她主张使中国门户开放,对中国人民要了解和友好。说到底,她还是为英国的利益着想,只不过提出一种不同的做法而已。她把《扬子流域及以远》这本书题献给“为大英帝国作出贡献”的首相索尔兹伯里侯爵,也可以说明这一点。
伯德在五十五岁以前,对于传教事业本来是不热心的,到了晚年则有转变,因此也幻想能通过中国信徒自己来传教,使中国基督教化,达到“中国的重生”。
大致十九世纪的英国人,还都脱不出“帝国”和“传教”这两种思想的格局,伯德小姐也不例外。但从他对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的态度上来看,像她这样深入理解和同情的还不多见。
伦敦《泰晤士报》称誉伯德小姐为“伟大的维多利亚一代的旅行家中最勇敢,最明察,最罗曼蒂克的一位”。这样的赞誉是难得的,她的书也是值得一读的。
总起来说,十九世纪的英国人看中国,总不免带着他们的偏见,也像中国人看英国,总不免带着中国人那时的偏见一样。而上述三位英国妇女:古兹拉夫夫人、奥尔德西小姐和伯德小姐,要算是对中国和中国人比较公正、同情和友好的。如果我们把政府和教会区别,教会和个人区别,个人再和个人区别,就可以发现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家之间的友好文汇点。这种发现,无疑是有价值的吧?
裘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