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方虽然并不奇妙,也要后说。先说我这两位好友。一位是王君,出身于定州书香世家,以在讲台上面对学生为业,喜读书,藏书不算少。身体不好,一九六○年左右提前退休,侍奉继母度日。继母身体更坏,渐渐不能下床,只好请一位保姆照料。大革命的风忽然刮来。其时继母已经作古,街道上的积极人物不忘旧恶,于是大字报贴到门口,运用什么英明思想的逻辑,论定他是资产阶级,因为曾经雇用保姆。他也积极,没等下逐客令就把全部家当交与街道,背负一个装几件衣服的小包,衣褐还乡了。一晃几年过去,落实政策,通知他来京领取。他带着物归原主的喜悦来京,找到主管人,才知道物已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公平”折价,退赔三百余元。他只得挥泪对若干张钞票,又衣褐还乡了。另一位是韩君,我的勤逛书店、书摊的同道,也以在讲台上面对学生为业。原住北京,五十年代转到天津某大学任教,母亲和一子还留在北京。书多,搬移不易,于是一分为二,不常用的一半留在北京。大革命的风刮起,红卫英雄响应号召奋起,清除一切所谓反的,看到这批书,算反不算反闹不清,于是采用万无一失的上策,都搬上车运走了事。因为失落的只是本之秦法可焚的书,也就没有退赔的后话。上一段还说到我自己,是挥泪有份,经过则宜于从略,因为都是自己扔的,自己烧的。
应该赶快说偏方。说来很可怜,只是浏览一些旧书旧事,用由佛门偷来的一点点般若观照,于是就在“借(出)书一痴”“还书一痴”之外,照见还有一痴,曰“迷书一痴”。知痴即彻悟,至少是离彻悟不远,悟的结果是解脱,苦灭,自然就不会再有挥泪之事。为了我这个发明创造能够取信于人,证明,要由旧事说起。旧事太多,只抄三件我觉得颇有意思,又可能有较大疗效的。
一、朱大韶事:
(明世宗)嘉靖中,朱吉士(号)大韶性好藏书,尤爱宋时镂版,访得吴门故家有宋椠袁宏《后汉纪》,系陆放翁、刘须溪、谢叠山三先生手评,饰以古锦玉笺,遂以一美婢易之,盖非此不能得也。婢临行,题诗于壁曰:“无端割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他日相逢莫惆怅,春风吹尽道旁枝。”吉士见诗惋惜,未几捐馆。(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引清吴翌凤《逊志堂杂钞》)
二、钱谦益事:
(元)赵文敏(孟<SPS=1867>)家藏前后《汉书》,为宋椠本之冠 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SPS=0345>二十余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癸未(明崇祯十六年,公元一六四三)中秋日书于半野堂。(《牧斋初学集》卷八十五《跋前后汉书》)
又:
京山李维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书法<SPS=0580>颜鲁公。尝语余:“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每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余深愧其言。(同上)
三、陈坤维事:
(清)桑<SPS=0348>甫(名调元)水部(即工部)买得元人百家诗,后有小笺粘陈氏坤维诗,盖故家才妇以贫鬻书者,惜不知其里居颠末尔。读之有感,次韵一首,并征好事者和焉。“姓字深闺岂易知,偶传纸尾卖书诗。难追写韵仙家事,应共牵萝绝代悲。彤管更添高士传,墨卿别注有情痴。回肠似共缣缃往,惆怅令人展卷时。”附陈氏坤维原作:“典及琴书事可知,又从架上检元诗。先人手泽飘零尽,世族生涯落魄悲。此去鸡林求易得,他年邺架借应痴。亦知长别无由见,珍重寒闺伴我时。丁巳(乾隆二年,公元一七三七)又(闰)九月九日,厨下乏米;手检元人百家诗付卖,以供<SPS=1892>粥之费,手不忍释,因赋一律媵之。陈氏坤维题。”(《藏书纪事诗》引厉鹗《樊榭山房集》)
三位,有男有女,有明有清,都是因书面挥了泪,属于我发明创造的“迷书一痴”一类。
何以谓之迷?因为与“用”有别。举例说,上者,规定应学习的书多种,不管主动还是被动失落,似乎还没见过挥泪的;中者,如《现代汉语词典》之类,失落了,可以再买一本,所费至多不过一斤鱼钱,也不至于挥泪;下者,如笑话选之类,能够助人为乐,失落了,那就让别人笑去吧,更不值得挥泪。以上这些都是有用的,因为不具备引人入迷的条件,读者就虽用或不用,而不入迷。迷就不同,如以上所抄三事,《后汉纪》,前后《汉书》,他们当然有通行本,陈氏坤维,女流之辈,而且厨下乏米,推想不会再有雅兴读元人的诗,但还是挥了泪,这是迷,不是用。迷是痴人干的事,至少其事是痴。
以下说疗法,当然应该对“痴”的症下药。平心而论,对于痴,我们首先应该敬重。如传说的古代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至时女不至,水至,抱梁柱而死,要是现在,至多不过跑到桥上等,此之谓人心不古,或说痴难,所以可敬。求仁得仁,死而无怨,这是用孔孟的眼看的。还可以用老庄的眼看,那痴就还有可怜的一面,“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抱着空幻发呆,或对着相片垂泪,何必!事实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也很难分辨清楚,过于认真,就太可怜了。还可以用佛门的眼看,那痴就还有可笑的一面。长话短说,是空而以为实,以致想不开,可撒手而紧抓着不放,岂不可笑。至此,就可以说偏方之髓以及服用方法了,是由古而今,先多看别人,比如想起朱大韶、钱谦益等挥泪之事,就立刻想到迷书一痴的可怜可笑,然后顺流而下,终于想到自己的挥泪,于是就必然悟及可怜可笑。想到可笑之后是面上会破颜,心上会感到无所谓,于是苦境就摇身一变,成为乐境,至少是安境,总之,结果必是胜利大吉。
书蠹行述
张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