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到的《音乐艺术》上有几张古老的照片,“五四”以后蔡元培、萧友梅创办的北大音乐传习所同人合影。看那些人都一身长袍马褂,想他们都是最早致力于介绍西方严肃音乐的人,顿然有一种微妙的历史感。遥想那些穿戴阳时衣冠的乐人,手持西方乐器,演奏贝多芬“大乐”(交响乐),为数不多的听众凝神静听着前所未闻的音乐,真可以说是乐外有乐了!
似乎也听到了鲁迅的怒斥:“此辈豚犬,竟删美育!”
所以,看这些照片不但绝不感到滑稽,倒是觉得庄严,并且“忽然感激”了(借《水浒)中写武松的精彩笔墨)!感激“好事者”荒原上种树的精神。
但如果只是办音乐学校,成立管弦乐队,广大潜在的爱乐者也不一定会成为乐迷。因此我也难忘另一些做“乐普”工作的前人写的书。不是他们启蒙、导游,说不定一辈子做个乐盲。
丰子恺的《音乐入门》等谈乐的书,如今上大图书馆书库里只怕也难找了。他便是一位好导游。他写的这类书,此刻不用细想便举得出十种来,虽然书架上一本也不见了。其中有些内容甚至词句还没淡忘。
除了他的《世界大音乐家与名曲》,早先能看到的谈“名曲”的书只有王光祈的《西方名曲解说》了,看了很不过瘾。他三言两语便把一首作品打发了,文字又淡而无味。可能这位“少年中国学会”的健者身在异域,要作学术研究,要准备博士论文,挤不出多少时间编书。
但我还是忘不了他百忙中编的那一套书。其中关于翻译古琴谱的一书,破了我琴谱难识的顾虑。关于管弦乐器、曲式等问题的几本,看了也增长知识。《东西乐制之研究》虽是学术性的,挤满了枯燥的乐律数字;却也令我肃然起敬于音乐的科学性,并非好听而已。
可怜当年的小城里的乐迷,连纸上听乐的眼界也象井底之蛙。比如,总想见识一下管弦乐总谱而不可得。丰子恺《音乐的听法》中插了一张缩得小小的谱例:“命运”末章第一页,它是我对总谱的唯一的一点感性知识,却也更叫人向往复杂的管弦乐。解放后印了不少总谱,一种普及的袖珍总谱,便宜到一元可以买好几本。丰子恺书中那一页总谱的影子,仍然珍藏于记忆之中。
说这些老乐迷的艰难,是想说明自己对导游人的感激,书对于“乐普”能起的作用。
伊林和房龙写的科普读物,首先是以其对知识也对求知人的满腔热忱感染我。我想,“乐普”读物固然要介绍知识,介绍得象伊林、房龙那样有味道,也应该有一种奇文共赏的热忱。
柏辽兹的《配器法》,并不是为业余爱好者编写的。但是读读很有意思,觉得他是怀着深深的感情在谈论,他自己被那些乐器的效果陶醉了。他把作曲的热情也倾注到书中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此书是同他写的乐曲一起,编号为“作品第二号”的吧!
柯普兰的《怎样欣赏音乐》,我一读再读。并不只是因为他讲得深入浅出。这位重要的现代作曲家不惜把功夫用在一本为凡人说法的启蒙小书上,态度又那么诚挚。他也是一位可信赖的导游人!
如何才能深入佳境,对于游客和导游都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
即使在古典音乐的西方老家,直接间接“助读”的书也是多极,也考虑过别的办法。在《克罗士先生》一书中,德彪西说到一种用幻灯配合欣赏的主张。指挥家斯托考夫斯基乐于配合华特·迪斯尼去摄制音乐动画《幻想曲》,似乎也为了“助读”。今天的广播、电视中也专门有这种节目。效果如何呢?
萧伯纳很讨厌学究气的乐曲分析,说是犹如讲莎剧而逐字逐句抠文法修辞似的杀风景。对于并不想吃音乐这碗饭的听众,枯燥的分析也真象拆散七宝楼台。但象柯普兰或是托维(他的《交响音乐作品分析》第二册有中译本)那样的解析,洋溢着激赏和与人共赏的热情,即使一时不理解,也推动你去倾听。这同冷冰冰的解剖不一样。
借诗意的形象、词藻来描摹刻画,用在标题乐上大体合适。过度运用这种导游法,反而可能使人难知乐中真味。有点象学外语总要在心里翻成中国话。
后来渐渐悟到,狭隘地从“名曲解说”中求解不行,必须打开眼界与思路。于是读音乐史,读乐人传记,读与读乐有关的种种资料。
朗格的《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把音乐同其它文化艺术现象揉在一起夹叙夹议,读了大有“到此始觉眼界宽”之感。已熟悉的许多作品象是添上了新的和声与光彩。
读乐人的自叙、书信、谈话录,听他们用我所理解的语言谈话,再听他们的作品,他们的音乐语言似乎也好懂一些了。读萧斯塔可维奇回忆录便有此感。
霍夫曼谈钢琴演奏,梅纽因谈小提琴演奏,康德拉申谈指挥乐队,看了不止是长知识而已,听音乐时会感到除了那个作曲者,还有诠释者在同你交流。
可惜这种种读物我们出版的还嫌太少,外文的买不到,买不起,又难借到。为了解渴,我曾借了一部《牛津音乐指南》来读。这种百科词典原来只是备查的吧,一读便放不下。读了其中大部分条目,读乐之兴也愈浓了。后来终于买到它第十版的影印本,重读一遍,又增新知。对那位独力编成这部超过一千页的大书的史科尔斯,真觉得是爱乐者的良友了(书名中“指南”一词,英文原也作朋友解)!
《柯林斯音乐百科》,我也从“A”到“Z”浏览了一遍。有不少条目写得短而精,经得起一读再读。这两部书里并不介绍什么名曲,然而我觉得所得并不比翻阅一部“名曲介绍大全”差。
其实,可以丰富我们音乐知识的资料,来源不仅是书本。唱片封套上印的作品介绍,往往有质量很高的文章。
就连小小的盒式录音带也附上用小字缩印的文字说明。曾见一盒磁带,录的是莫札特的两首乐曲,颇为珍奇。一首乐曲是为“玻璃琴”而作。另一首是为自动管风琴写的赋格曲。看了所附说明,人们不但知道了从前有过这两种乐器,也可以想见这位音乐奇才兴趣之广博。
今天的爱乐者耳福不浅,有广播、电视、录音机、立体声激光唱片等等可以利用,可以纵情享受听觉的盛宴。而当年为我们导游的缘缘堂主人,他为了想听俄罗斯民族乐派作品的演奏,也不得不从他留学所在的日本某地赶到另一个大城市去听!
但是在音乐欣赏条件更为优越的西方,《音乐欣赏》的编者约·马乞列斯却慨叹道,由于唱片、广播之泛滥,反而造成了人们不会听音乐,音乐来得太容易了!所以他认为今天的人们忽视了倾听音乐的艺术,而倾听,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中国今天的爱乐者不会再满足于《音乐入门》那样的读物了吧,但他们总还是指望有人导游。
自古以来,我们的诗话那么多,读不胜读。许多普通人爱上唐诗宋词,恐怕并非那些诗话的影响,而只是“熟读唐诗三百首”。说诗要象闻一多说唐诗那样有魅力很难。说乐显然更难,似乎没人写过“乐话”。
柯普兰真是个讲实话的人!他诚心诚意为我们听众写了那本“导游册子”(还写了许多书,可惜没译过来),却又从序言到结束再三叮嘱道:“读这样一本书并不能加深对这门艺术的理解”。“什么也代替不了倾听音乐……除非你下定决心倾听比过去多得多的音乐,否则读这本书可能是白费时间”。
凭自己的体验,我深信他的话有理。最重要的是去倾听音乐的本文,而首先要认定,正如他所强调的:严肃音乐不是安乐椅,而是触动你,激励你,甚至折磨你的!
门外读乐
辛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