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笔记最短的才三五字,长的数百字或千字不等,每段笔记之间也看不出它在作者哲学原著之中的位置,但是一些相同内容或主题的反复出现,反映了作者在某一问题上频繁的思想活动,因此重复本身也是有意义的,它在某种程度上使这些分散的笔记具有整体的感觉。这里让我们从一段在全书中不算太短的文字作为例子开始:
恩格尔曼(注云建筑家,维特根斯坦的朋友)告诉我,他在家里的一个装满手稿的抽屉中翻弄时,豁然省悟到手稿对于他人是有用的(他说,当他阅读已去世的亲友的信件时也有同感)。然而,一旦他想像出版一本文集时,这项工作顿失魅力和价值,无法付诸实行。我说,这与下述情况一样:没有什么比一个自以为从事简单日常活动而不引人注目的人更值得注意。我们想像在一个剧场里,幕布拉开后,一个男人独自站在一个房间里,他来回踱步,点燃香烟后又坐下了。我们突然从局外以通常不能观察自己的方式观察一个人,好像在亲眼阅看自传的一章。——这当然是离奇的,精彩的。我们应该观察比剧作家设计的剧情和道白更为动人的场面:生活本身。然而,大家每天见着它,但没有留下点滴印象。这是真实的,可是人们不从那种观点看待生活。——恩格尔曼望着他的手稿,发觉它们巧夺天工(虽然他不愿意单独发表任何篇),他认为他的生命是上帝创造的艺术品,和一切生命、一切事物一样值得探索。不过,只有艺术家才能描绘艺术品一般的单个事物。确实,事先对手稿没有热情的人单独地、特别是兴趣索然地对待手稿时,它们将失掉价值。艺术品迫使我们——可以说——从正确的角度看待它。离开了艺术,这个物与其他事物一样只是自然的断片。(页5-6)
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创作与艺术对象的关系。生活是无数的自然断片,只有艺术才赋予它以生命。但是我们经常都是处于无感觉中,所以手稿可以触发灵感的产生,也会被索然无味地对待。这里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即艺术家对自己作品产生的一种惊讶的感觉。即使最现实主义的作家也不能免——一旦他从创作境界中走出,他会以另一种陌生而好奇的眼光看本是他自己亲手创造的艺术品,这即是所谓巧夺天工,也就是笔记中所说的艺术品迫使我们从正确的角度看待它。平常的作者也会碰上这相同的情况,当他看到本来是他自己写的文字印在光洁的纸上时,他也会产生一种惊奇和不敢自信的感觉,这种浸沉在突如其来的完成感中,对于大小艺术家都是一样的。维特根斯坦似乎更喜欢舞台的场景,而不是情节,他给想像假设一次舞台上的动作,正是为着从生活中出来来看生活本身。恩格尔曼的话使他看到怎样可以从一件很小的物件(譬如手稿)化成艺术力量的萌芽。这段文字与其说是一则笔记,不如说是一篇简洁的随笔短文,可它的整个含义却不是容易把握的。
音乐是这部笔记中谈得最多也最能引人兴趣的,而且对于多数读者来说更是一目了然,无须乎多作诠释。使我尤感兴趣的是他多次对于门德尔松和勃拉姆斯所作的比较和评述。他说:“我猜想门德尔松是作曲家中最无悲剧色彩的,”(页2)“门德尔松不是顶峰,而是高原。他的英格兰性,”(页2)“门德尔松是这样的人,当他周围的人都快乐时他才快乐,当他生活于善良的人们之中时他才善良。他没有树完善。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树都执拗地挺立着。我也像树那样,并为它所吸引。”(页3)这些都见于较早的一九二九年。过后他更从亲缘关系(也作家族相似)——这是他的《哲学研究》中的主要论点——来大谈门德尔松和勃拉姆斯的差异。这一部分所以特别饶有兴趣,不是因为他运用了深奥的哲学论点,而是它的话语的犀利,它的一语点破。这就是他所说的:“勃拉姆斯和门德尔松之间肯定有某种亲缘关系,但这不是说,勃拉姆斯的作品的章节模仿了门德尔松的作品的章节。——这样说可以更好地表达我所说的亲缘关系:勃拉姆斯具有完整的严密性,门德尔松却只有一半的严密性。或者,勃拉姆斯经常是无缺憾的门德尔松。”(页30)此外还有几处提到门德尔松,但都不及下面这一条更得要领,因为它正是指出门德尔松音乐中所以成问题的根本原因所在,同时也反映出维特根斯坦本人的艺术观:“一切伟大的艺术里都有一头野兽:驯服。比如,门德尔松那里没有。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把人的原始冲动作为低音基础。它们不是旋律(也许像它们在瓦格纳那里一样)。但是,它们是使旋律获得深度和力量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门德尔松可以被称为‘复制的’艺术家。”(页53-54)
使维特根斯坦产生这一连串思考的症结全在于门德尔松的音乐旋律上面:它的无比悦耳动听。可以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当人们在勃拉姆斯那里感到有点苦涩的味道而不能耐时,他会很快再回头重新评估门德尔松,以至于发现那种过分精致的旋律是使他厌倦的,这时应当说勃拉姆斯音乐中所蕴藏的——不那么轻易觉察到的——至为深沉的美与力量在回味中得到了加倍的肯定。门德尔松具有创造旋律的异常才能,他是介于古典与浪漫之间的人物,而勃拉姆斯却是贝多芬之后力图重建古典交响曲的伟大艺术家。“驯服”意味着舍弃,艺术家的自我奉献。艺术家不应屈从于他自己的某些特殊天赋——譬如门德尔松制作旋律的天才——他所应做的是致力于创造中体现出具有经久艺术价值的东西。所以在门德尔松的流畅和勃拉姆斯的刻意经营之间,他宁取后者。但所有这些话都不应当被理解为可将门德尔松与勃拉姆斯之间的联系割断,这不合音乐的发展历史,也不是维特根斯坦的本意。或者只应说在勃拉姆斯音乐中一种积累而来的动力(他是最擅长于运用古典变奏手法的)把他的乐曲推向高潮,此刻它的美才骤然显现,而令聆听者惊讶赞叹。这就是所谓他音乐中所具有的完整的严密性,而却不能在门德尔松音乐中找到。虽然在当代哲学思潮中,维特根斯坦总是处于那一种前列的位置中,但他的艺术思想却更像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他所关切的是乐曲的整体与均衡,勃拉姆斯的交响曲正符合于对这一理想的渴望。在另一处他又将贝多芬和莎士比亚相比,可以看出那里对古典思想的重视也表现得极为坚定。
“贝多芬的伟大内心”。——没有人会说“莎士比亚的伟大内心”。“这双灵敏的手创造了新的自然语言形式”在我看来几乎就是这一点。(页122)
我之所以不能理解莎士比亚的作品的原因是我想在所有这种不对称的东西中发现对称。他的作品给我的印象与其说是许多绘画而不如说是大量的草图。所以,可以这样说,它们好像是由给自己应允一切的匆忙完成的。我理解有人会如何赞美它并称它为“最高的”艺术,但我并不喜欢它。——所以,如果有人默默无语地站在这些作品面前,我可以理解他,但是,如果把对这些作品的赞美说得像是对贝多芬的赞美,那在我看来就是误解了莎士比亚。(页125)
很显然贝多芬使维特根斯坦受到心灵的震动,而莎士比亚没有。所以他认为不能说莎士比亚也有一个像贝多芬那样的伟大的内心。本来对于两个不同的艺术或文学的大师并不需要以同一的赞语加在他们身上。这里显示着另一层意思即作为艺术的音乐和文学作品所给予人的不同的感受。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它是展现在统一构思的形式之内的。诉诸人的听觉,音乐使人和艺术之间产生最直接的接触。不同于文学作品,音乐在作曲家、演奏者、聆听者之间形成一种相互交流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聆听者扮演着无声的参与者的角色。当音乐以其势不可当的力量碰撞着聆听者时——贝多芬无疑的最具有这种威力——,聆听者的受震荡的心灵产生了与作曲家心灵的认同,于是把他在音乐感受中产生的形象感觉作为作曲家时代精神的体现,换言之在作曲家与时代的等同中,才有所谓伟大的内心这种感觉。文学作品引起的关切、惊异是不同的,维特根斯坦不可能在莎士比亚作品中获得像他在贝多芬交响曲中获得的那种激情的感受。这里不是程度的不同,而是两种艺术的不同。说莎士比亚靠的只是一双灵敏的手,说明莎士比亚的语言给维特根斯坦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然而他依然不能理解的是许多世纪以来人们对莎士比亚所作的在他看来过分的赞美,因为他无法摆脱莎士比亚所作的只是平凡的事情这个感觉。(页69)贝多芬和他的时代是他能感觉到的,而莎士比亚与时代的关系对他来说是太过于模糊了。于是他说莎士比亚是梦,是惊人的自然现象,梦是美的但不真实。他在随后的一则笔记里说:“我对莎士比亚理解的不足可为当时我不具备轻易地读他的作品的能力所解释。这就如同一个人观望到光辉灿烂的景色一样。”(页71)这样,尽管他对莎士比亚有这许多不可理解的地方,他毕竟还是以最高的赞美词:光辉灿烂的景色献给了莎士比亚,这并不比说贝多芬有一颗伟大的内心——虽然两者有区别——有什么逊色了。
读这些笔记有什么用处呢?我想大概会有三种不同的读法,第一种是为读书而读,从中得到乐趣;第二种是吸收知识,或者增进对作者的了解;第三种是摘取警句。这三种不同的对待无疑的以第三种最不可取,理由无须多说。至于这前二种对读维特根斯坦这本书都适用,因为它给了我们许多有趣的和有意义的思想,也就是带有维特根斯坦个人显著特征的思想,譬如说:“几乎我的全部著作都是我对自己的独白。我所说的种种事情都是我与我自己的密谈,”(页112)“无论怎样小的思想都能贯穿于人的一生!”(页71)等等。他不喜欢他的维也纳先辈弗洛伊德的学说,但有一次他说:“弗洛伊德写作极好,读他的著作是一件乐事,但他的著作决不是伟大的,”(页126)这里他告诉我们弗洛伊德的著作至少作为书来读可以享受到读书的快乐。有一次他甚至骂一位英国音乐理论界的权威托维教授(Donald Tovey)为“这个蠢驴”,只因托维说过莫扎特从未接近一定的文学作品这类话(页118)。虽然他的骂街表现出对看不上眼的见解的痛恶的态度,但我觉得却也有点“憨态”十足的味道。总之你如果看了这本书内许多谈音乐的话,会引起你对自己音乐经验的一些回味,这并不是说要和维特根斯坦的意见认同,而是说它是对我们自己已形成的音乐或艺术趣味一种有益的刺激。读书是一件快乐的事,它给我们一些清澈的思想,一点静谧的东西,它去除我们身上的污垢粗野,因此是很好的精神装备。《文化和价值》是这样一类书之一,当然若有人因此对作者的哲学思想得到进一步的了解,如序文中所说的那样,那自然是更好的。
(《文化和价值》,〔英〕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著,黄正东、唐少杰译,清华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第一版,0.80元)
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