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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阳初博士今年岁初在纽约寓所辞世。新闻媒介谥之为“蜚声中外的平民教育家”。博士以演说雄辩和组织事功擅场,是实践型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生平未尝着意著书立说。国内出版界一九八九年相继推出《晏阳初文集》、《晏阳初全集》(第一卷)。既慰前贤,又益后人,功德无量。唯不知博士生前已及见到否?
一八九三 一九九○,博士生命长河,汩汩淙淙,浪花水沫,流走几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风尘。寿终正寝,尽其天年,自是人生一幸。由是而念及他留居大陆的最小的儿子晏福民同志,却英华早谢,于十年动乱之初含恨以终;便难免漾起几分凄苦,几分怅惘。今日摩挲遗编,审视晏先生已然凝固了的生命长流,更有目迷五色、思绪难理之感。即如“蜚声中外”,而今域内国人对晏先生盛名恐已鲜有知者;“平民教育家”,更难解何所云而然。至于四十年代初季,晏先生与科学巨人爱因斯坦、动画艺术大师狄斯尼(米老鼠唐老鸭艺术形象创制者)等人杰一起,同被美洲学界推选为“对人类发展做出革命性贡献的世界十大伟人”,听来更如出自爪哇国的海外奇谈。且无道其宏言谠论若“第五自由”者矣。
“第五自由”论,起自二次大战后期。其时,美国总统罗斯福,针对残灭人性的法西斯主义,提出“四大自由”口号;即言论的自由、信仰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晏阳初对之作了补充。他说:“我们不只能拥有‘四大自由’,还有第五自由:比较其他四项都显得伟大。没有它,我们能有‘四大自由’?这就是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Freedom From Ignorance)。”(《晏阳初传》,431页)
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这就是晏先生以“除文盲、作新民”为目标的“平民教育——乡村建设”运动精义所在吧。而最能道出晏阳初及其同仁孜孜<SPS=1907><SPS=1266><SPS=1266>、不懈其志之丰神的,则是毛泽东一九三八年在延安一语中的之评:“以宗教家的精神努力平教运动,深致敬佩。”(堵述初:《毛泽东先生会见记》,见《晏阳初文集》附录)赘言一语:二十年代初晏阳初倡导扫除文盲的识字运动,长沙城沸沸扬扬,有一百多位义务教员参与其事,与晏氏同龄的毛泽东即在其中。
宗教家精神。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当然不是在指斥虔诚的基督徒晏阳初传布“精神鸦片”或“用笔杀人”。揣度言之,其“深致敬佩”者,大约是意在弘扬一种巨大热情、执着追求和虔诚奉献精神吧。四十年前,我曾有幸黍列晏先生门墙桃李之荫,就读于其创办的重庆乡村建设学院。师生集会,例必按“平教会”传统行礼如仪:全体起立,唱《中华平民教育运动歌》。歌词系晏先生延人执笔,自选《苏武牧羊》曲调谱成。众人高歌,激越昂扬,苍凉悲壮;浸淫其中,的确能感受到几分宗教情感。其词曰:
茫茫海宇寻同志,历尽了风尘,结合了同仁,共事业,励精神,并肩作长城。力恶不出己,一心为平民。奋斗与牺牲,务把文盲除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齐见光明。
一齐见光明,青天无片云。愈努力,愈起劲,勇往向前程。飞渡了黄河,跨过了昆仑。唤醒旧邦人,大家起作新民: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
今日吟咏韵味,品藻词翰,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忧世拯民、奋进求成而又不无寂寥苍茫之绪的异样况味;也许其中正积淀了一代知识界人郁郁心声——激昂慷慨中难掩其迷惘困惑之情?且复于曲律跌宕中,又如见当时已年近花甲的晏阳初引吭高歌身姿;笃诚笃敬,肃穆庄恭,正是一尊虔诚布道者声容。今日若把歌词作“平教”纲领研析,倘能不计所谓“历史局限”而作持平之论,对其“一心为平民”的坦诚告白,“务把文盲除尽”的铮铮誓言,无论如何是不能一笑置之的。况且,晏阳初是一位坐而论道、起而力行的实践型思想家:从一次大战在欧洲战场十万华工中开展识字运动,历经二十年代初倡导全国识字运动,发展而为“乡村建设”的定县试验及四川、湖南试验,晏阳初的确是躬行践履、一步一个脚印走过他漫长而曲折的平民教育之路的。仅以“务把文盲除尽”而论,也许今日之我辈愈益感到这份历史遗产的沉重和艰辛。就此而言,称晏先生为先知先觉和先行者,也不应为过吧。且听他在一九二七年发出的沉痛呼声:“吾辈羞视三万万以上的同胞,在二十世纪的文明世界流而为文盲;吾辈恐惧四万万的大民族,不能生存于智识竞争的世界;”“更羞见有五千余年的历史,自尊为神明贵胄黄帝的子孙,对于二十世纪的文化无所贡献。四顾茫茫,终夜徘徊。”(《晏阳初文集》),一卷,116页)
四顾茫茫,终夜徘徊——斯人去矣!回首当年,我所及见的晏先生正主持乡村建设学院及“平教会”巴县实验。功业成就,声誉日隆。虽未改其谦冲平易、坦诚热情本色,但已颇具“平民”而“圣者”气象,俨然一代宗主了。且盛筵难再,历经战乱烽火,“乡迷”绿洲,于神洲鼎沸之际,总有一种其曲将终、其人将散之感。一曲平民教育运动长歌,总括而言,华彩乐段,在定县试验十年(一九二六—一九三六)。晏阳初的宗教家精神,也随之而张扬极致,夺目生辉。
定县实验,是晏氏“平教”理论和方法的全方位系统实践。参加这项实验的“中华平民教育运动会”的领袖人物,几乎清一色具有负笈海外的学历,当时遂有“博士下乡”美谈。晏阳初组织和带头的这次“博士下乡”也许是中国知识界(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史无前例”的真正自觉自愿的“上山下乡、扎根农村”运动吧。一九二六年开始社会学意义上的调查研究和试验。一九二九年,时正盛年的晏阳初,以其特有的青春锐气(这种锐气,晚年犹能见到),偕同碧眼金发的年轻妻子许雅丽女士及襁褓婴儿,毅然离开北京,举家迁居定县。安家落户,一住八年。“平教会”总部也随之搬到定县。随之举家迁居定县的知名学者、教授,先后达数十人。其中有正牌博士头衔者所在多有。值得特书一笔者是孙伏园先生到定县担任中国第一家《农民报》主笔。一九三五年鼎盛时期,“平教会”工作人员达五百余人,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小小定县,一时人才荟萃,谈笑鸿儒,称得上中国知识分子史上一段别具异彩的风流佳话。较之我辈熟知后来居上的“很有必要”和“五七道路”,应是另有一番滋味。今日思之,众位前贤先辈,不必脸红心亏。
晏阳初晚年回顾这段峥嵘岁月,仍然充满感情:“我两个女儿,群英、华英就是在定县乡下长大的。我们穿粗布大褂,住农民的漏雨的房子。我们从北京连家属一同去,与农民一同吃苦,吃穿住一样,才逐渐成了农民的朋友、亲人。”(见《乡建校史研究会通讯》第六期,10页)这样的变化,当然会“触及”洋博士们的“灵魂”。对此,晏阳初十分清醒。他当时就指出:“自北京迁到定县,不是地理上几百里路的距离,实在跨越了十几个世纪的时间。我们必须克服一切困难,在各方面尽力使我们适应乡村生活,和农民同起同居。千万不能在定县形成‘小北京’!”(《晏阳初传》,179页;参见《晏阳初全集》第一卷,201页)。而且,他指出:“我们知道自己不了解农村,才到乡间来求知道。我们不愿安居太师椅上,空作误民的计划,才到农民生活里去找问题,去解决问题,抛下东洋眼镜,西洋眼镜,都市眼镜,换上一副农夫眼镜。换句话说,我们欲‘化农民’,我们须先‘农民化’。可是‘农民化’不容易。必须先明了农民生活的一切。我们正努力在农村作学徒。几年来工作愧少成绩,亦正以此。”(《晏阳初全集》第一卷,221页)。——多抄几句,除欲一显晏阳初雄辩风格外,也实在是觉得五十多年前的这些话“说得多么好啊”。
然而,芦沟桥一声炮响,定县实验遂风流云散。“平教会”也不得不南下潇湘,西去巴蜀,到重庆郊区歇马场高坑岩大瀑布旁另起新居。殆及刘邓大军炮声撼山城,乡建学院及巴县实验终于降下帷幕,改弦更张,别赋新辞。而晏阳初把中国问题归结为“愚、穷、弱、私”的平教理论基石和针对四大问题提出的“文艺(文化)、生计(生产)、卫生、公民”四大教育,自然也难逃黄杨厄闰。对于历史的选择,晏阳初在其晚年,以智者之勇,仁者之风,有此明快了当的悟道之言:“比较起来,我当年搞的只不过是一种方法的研究。要真正改变广大乡村的面目,还得有现在这个制度。”(见一九八五年十月十四日《人民日报》海外版《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阳初》,作者张高)
晏阳初于一九四九年去国。几番曲折,几番风雨,终能于一九八五、一九八七年以年逾九十的高龄,风尘万里,翩然归来,一亲、再亲故土,了却数十年悠悠乡关之思;而后,溘然长终异国,应已无憾。多少身前身后事,茫茫海宇“燕”归来!我们终于有了得以从容审视历史、省察现实、探索未来的机缘。晏先生文集、全集的出版,正适逢时会,令人欣慰。掂量晏先生多年前提出的“愚、穷、弱、私”在今日的分量,倾听其“务把文盲除尽”的热切呼声,研析其“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高义,匡时启智,皆匪无益,无待<SPS=0149>嗦。
一九九○年五月,长沙龟背竹楼
(文前晏阳初象,丁聪作)
朱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