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最能表<SPS=1207>心事的是一篇《赵松雪集跋》,他说,
“论之者谓,子昂文章经济,颇为书画所掩,以是为怅。呜呼,布衣疏贱之士,生之不辰,尚且遁迹丘园,为农没齿,况身为帝裔,反面事仇,无怍容焉。是岂宜令郑所南见之哉!以书画名,未为掩之也。”
在当时这是很大胆露骨的议论,大概也就是和屈翁山辈酒酣耳热时相与论议的一事。又文集卷七有“徐烈妇小传”,文末“野史氏曰”说,
“甲寅之变(按指耿精忠叛清事),生灵涂炭。身污名辱,终于不免者,不独女子也,女子为尤惨。楚蜀两粤,不可胜数。以余所目击耳闻者,独浙闽江右。其死于锋镝盗贼、饥饿损伤、老弱废疾者不具论。其姿容少好,骡车马背,辇之而北者亦不具论,惟其所,弃载而鬻之者,维扬、金陵,市肆填塞。(以下铲去一行,约失廿一字)累累若若,若羊豕然。不可数计。市之者直不过数金,丑好老少,从暗中摸索。其间士族妻妾,往往有之。……”
通常文集中表扬节烈的文字,最不足观,不想这篇小传后面,却有着这样惨痛的纪事。甲寅是康熙十三年,离开清军初下江南,已经二十七年,但人民的苦难,与甲申乙酉之际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南京扬州都出现了人肉市场。不见旧记,很难相信这曾经是事实。而作者激愤的心情也昭然若揭了。文集最后一篇文章是“题黄漳浦先生诗后”,也是一篇立场鲜明、毫无避忌的文字。
“漳浦黄公,近世之文信国也。公文章经学气节高出千古,而举义旗、殉国难,则与信国同符。然信国当不可为之时,犹举国委之,公则削籍家居,徒手赴难,尤为希有。当烈宗时,公非有言责,属争天下大计,皆忤旨,几致之死。速放归而事已去矣。南朝草创,委用非人,新君纵逸,左帅内讧,虽至愚无识之人,亦知其必败,矧公精于易数,而举空拳蹈烈焰哉。良以国亡与亡,见危致命,义当尔耳。公自徽州至留都,锒铛被系,途中赋诗凡二十余章,书一卷。诗词慨慷,书法端严,无异平居时。较之信国惶恐滩前之句,殊为精奥。余向在金陵,见公画梧桐秋雨一幅,乃临刑时刽子跪乞者。点缀工妙,逾于曩作。非正定之大贤,能如是乎。……”
黄道周弘光时曾官礼部尚书,后又与郑芝龙拥立唐王,率师出衢州,兵败被俘,不屈,死于南京。作者对这位大节凛然的乡先辈是充满了敬爱之情的,放笔写来,竟忘却了禁忌,其实在当时,这是很不妥当的。盛赞了明的遗臣,不就是奚落了投降的二臣和他们的新主子么?但作者不自改,子孙也没有删,一直流传到今天,使读者读了也不能不为之神旺。清初文集有这样的文字的并不多,正是值得珍惜的。
作者的这种感慨,在诗篇中也时时可以见到。卷十有“赠茶村丈”(杜<SPS=0713>)四首,感慨苍凉,写得是好的。现在抄两首在下面:
“耆旧襄阳独老苍,皤皤黄发更精强。鲁连志在秦难主,陶令诗存晋未亡。薄俗滔滔谁砥柱,诸君滚滚亦登场。年来五字波澜阔,一洗陈言笔墨香。”
“留都山色郁青苍,销尽山公与葛强。谁复新亭生慨<SPS=0367>,独存一老感兴亡。浮云故国惊沧海,秋色遗宫见麦场。裘马
纷纷矜狡狯,可能秉的布衣香。”
这四首诗大抵是在金陵与杜茶村晤面时所作。彼此都是遗民,念念不忘故国,痛骂无耻的二臣新贵,必然是主要的话题。秦难主,晋未亡,还不曾泯灭复国的希望;满眼都是裘马清狂的新贵,而明的故宫已成为打麦场地,兴亡之感怎能不油然而生。这诗写得是刻露的,因之也是难得的。
卷十一七绝中有“与<SPS=0176><SPS=1208>丈谈复社事感赋”五首,同样也是发抒兴亡之感的作品,那末两首是,
“谁能铁锁锁留京,江左何人不景清。纵有彦回辛苦在,任他一唱石头城。”
“闽堤沙冷粤烟销,一衲云山系两朝。白发如霜灵隐寺,
背人偷唱浙江潮。(原注:谓蘖庵先生)
卷十一有“读宋遗民林景熙出窗新糊阅故朝封事稿之作”一诗,
“德<SPS=1286>遗民对旧扉,防秋遗草见依稀。老生亦有防秋处,豫向西风补旧衣。”
像这些带有浓烈的禾黍之感的诗句,在前十一卷中是随处可见的,这都是作者少年时的作品。十二卷以后诗,面貌就大异了。转而留连风景,看画、聚书,也间有与达官贵人酬应之作,大约少年的豪气已逐渐洗尽,而南明覆灭,不再有恢复的希望更是重要的原因。邓之诚论其事说,“及终无所遇,然后寄托于诗文书画。……甚至博一科,守一县,皆所以<SPS=1209>其迹也。”张远是否有意掩盖自己的遗民心事,虽不可必,但生活道路的改变则是无可疑的。清初人士象这样从慷慨转向颓唐的几乎已成一种公例,这是一种值得注意的转变,无论在文学史还是政治史上都是如此。
张远的诗集中还有不少送人去日本、去西洋的诗,当是客居广东时所作。叶燮还有送张超然出洋诗,那么他自己也是曾经泛海的了。他说“背秦终不返,徐福亦高流”(寄谢君客日本),明说“泛海”是为了“背秦”,可见当时像朱舜水那样遁去日本的,必不止一二人。卷十七有“送友人之日本”,是十首绝句,记下了不少日本的风俗,是早于黄公度的《日本杂事诗》几二百年的作品,引两首在这里:
“席地平铺脚踏棉,熏牙才黑便翩翩。旧游唐客能番语,白齿依稀忆去年。”(原注:妓女熏齿令黑,遂为名妓,少者则否。以席铺地,谓之脚踏棉。)
“街官守栅夜常扃,六点钟鸣见晓星。七十二街传鼓遍,来朝来演八番泾。”
“绾臂金条巧凿花,镂金研匣黑于鸦。归来美漫思红粉,满载红铜过落迦。”(原注:归贾多铜)
从这些诗篇中可以看出清初海上交通之盛。在迁海之后,还有这样规模的远洋贸易,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据屈大均《广东新语》,广东迁海,事在康熙元年壬寅。后七年,才有地方官上展界驰禁之议,“于是孑遗者稍稍来归”。张远诗中所记,大抵就是弛禁以后的情况。)
张远定居常熟,与画人文士交游不少,《马子白六十寿序》中说起,“江东天下画薮也。予往来其间,若山水则交王石谷、吴渔山、徐樗存、高澹游;若花草则交王忘庵、恽南田、唐匹士。”于藏书家则交钱遵王、毛斧季,自己也藏书,文集卷七有“元明杂剧书后”一文,最有史料价值。抗战初期,也是园古今杂剧在苏州发现,被古董商人买得,郑西谛花了极大的气力,往返奔走,才能收得,不致流入域外,现在已印入“古本戏曲丛刊”中。郑西谛、孙子书(楷第)各为长文跋之,于其授受源流,用力稽考,但在书归黄荛圃前的踪迹,还是说不清楚。张远是此书收藏者之一,他说,
“古元人杂剧百三十六种。明人百四十七种,又教坊杂编二十种。旧抄者十之八,旧刻者十之二。皆清常道人手校,悉依善本改正。中有一二未校者,乃陆君敕先取秦酉岩本校勘,朱墨烂然。先辈藏书,虽词曲之末,亦必校仇精密,毋敢草草,为可法也。清常归之东涧先生,先生归之遵王。遵王与予交好,述古堂藏书三万余卷,无一时俗本。装潢精好,吴中无出其右。往往谈及藏书,必歉然以为未足。惟语及元明杂剧,则自谓已备,无复挂漏。遵王殁,归之予。予卤莽懒漫,读书惟观大略,阅诸老校仇,汗淫淫下也。毛君斧季云,敕先家亦有抄本,欲假此本校定,不可得。以赀遗典签者,乘间取一卷对勘,刻期还之。复伺间得他本,如此者经年,数岁始毕。后亦归之遵王,今为吴趋何民所得。藏书之不易如此。而陆君之风流,亦见一斑矣。斧季敕先婿也,言殊不谬云。”
这是一篇写得很好的书跋,它可以使我们知道,这书从赵清常归钱牧斋,又归钱遵王,张远。这是郑孙两跋都没有说及的。书原有百三十六种,五十年前再度从丁初我家散出时,除劫中失去二册外,只存二百四十一种,大约损失了近百种。此外,还知道有陆敕先所藏一本,后亦归遵王。也是园书目著录原有两部,过去疑莫能明,读此跋始知始末。至于陆敕先赂钱家小史,窃出原书手校的故事,更是有趣的藏书史话。世传朱彝尊、柯崇朴设法从也是园取得《绝妙好词》付刻的经过,与这里所说几乎完全一致,可见也并非全无根据的臆说。
诗集卷十一有“卖裘”一题,诗尚存;其下“卖书”则仅存一题,原诗已铲去,不可得见,真是非常可惜。大概这部元明杂剧,不久也就转到旁人手里了。但他还是留下了这样一篇跋尾,使我们知道了许多事情,不能说不是意外的收获。
一九九○年五月二十八日
书林一枝
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