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说改编为戏剧、电影、电视剧,和改成口头讲的评话不同。有取巧的地方,可以借来一些东西;也有难处,要面对作者和观众双方。不仅双方要求不同,而且,观众中看过小说的总是不会忘记小说,会暗中有意无意作比较,而所比的又是各人自以为是的小说印象,彼此不同。即使作者是古人,不会出来说话,也会有今人替他说话。还有作品自身的特点,各人的了解也未必一致。真是“众口难调”啊。
《红楼梦》或《石头记》,有超越几乎所有古典小说的一大特点:“真事隐去”。真话变成“假语”,贵人口气化作“村言”。别的小说大都是假的也求像真的,而《石头记》,或补全的《红楼梦》,偏偏怕露出一点真面目,极力求假,极力隐真,把真人真事当作假人假事写。宝玉的年龄、服装等等无一非假,这是启功同志早已说过的。已成为少年还说是孩子,在一大堆女人中混。除了皇帝或王子,谁能这样?这也是有人说过的。确有其人,确有其事,但在小说中又是确无其人,确无其事。“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是古今中外好小说的共同之处。可以“索”出“隐”来,但那诀非小说。天生“万心之心”的曹雪芹就有这种奇才,能隐真出假而又使人将假作真,还能让知真的人如脂砚等人从真真假假中感知本来的真,以致“几回掩卷哭曹侯”。这“真”又不能落“实”,否则会失去作者的真心真意,反而成为“做假”,索然无味。这样写小说可真难啊!小说写出来了。无全本。补的续的,除后四十回中有些章节(可能程伟元未全说谎,胡适推测不准,是真有残卷)以外,都远远不如前八十回(也不纯粹,本有增删),真成了“痴人说梦”。
宝玉本来姓贾(假)。是真的,又是假的。甄(真)宝玉便没意思了。且看他,内,上自贾母,下至小丫头和小厮;外,上自贵族北静王,下至“戏子”蒋玉菌,还有互相敌对的薛蟠和柳湘莲,又有“槛外人”妙玉,乡下来的刘姥姥,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无不对他好;对他坏的只是个别人如赵姨娘,而且是出于嫉妒,因为他太好了。贾政不说他好话,是恨铁不成钢,是从前父对子习惯用的一套方式。所以清客们捧他而碰贾政的钉子,还是照旧捧,因为他们清楚知道贾政口头骂心里喜欢,若是跟着贾政骂宝玉,那就得卷铺盖走路。官场、情场、种种之场的妙诀就在这里。宝玉是大串连珠中的串绳。哪有这样的人?有这样无人不说好的人?有,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不说是经天纬地之才,也是古今少有的“能人”角色。这样的人,在小说中写得出,化作真人又假扮孩子,怎么演得出?真人化为小说人物,可以“一气化三清”,又可以“三清”化为“一气”。若要再到舞台、银幕、荧屏上成为真人,只能重新创造,不可能“还原”。
刘姥姥在书中是活灵活现的人。真人在那样场面上就不会真是那样。有,也是极其希罕的。所以极有才能的演员照书中扮演也比不上书中假得那么像真的。刘姥姥和妙玉都是极难扮演的。小说只写外形就把内心深处透露出来了。可是在现实世界中,一般人哪有那么高的洞察内心能力?也难遇到书中那样的场面。世上是“真人不露相”的。小说造了假,才写出“露相”的“真人”。小说以假出真,才能揭穿“世相”,揭穿人心。
那么,越剧《红楼梦》呢?不是也成为电影而且叫座吗?那是聪明人讨巧。只演宝黛之情而且干脆演大人,不装小孩,而且,说说唱唱假戏真演,所以演员大有发挥才能的空间。谁唱着讲话?观众知道是戏,不以为假,反以为真。这是假得好。电影和电视剧极力要求真,观众也要求真,所以越真越假,往往吃力不讨好。
现在《红楼梦》又变成连续电影了。看来对这部古典小说的改编之风“方兴未艾”。这正是各显神通,也是互不服气。打擂台比赛也好。只不知曹雪芹作为场外观者有何感想。也许他已还原为石头,无动于衷了吧?
书城独白
金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