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译的《莫特一家在法国》的第一篇是莫特太太寄包裹的故事。那一天,莫特太太到邮政局去寄包裹,坐在柜台里边的一位女士,隔着栏杆,对送上去的包裹,“似理不理的看了一眼。‘车站去——特别快’,她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说。”
也许莫特太太的法语听力不够好,所以再问了一遍。可是那位女士不答理,只管做她自己的登记还有计算的工作。莫特太太于是不得不“又试了一试:‘您说的什么,小姐?’”
这下子可沸反天了!好在莫特太太总算从泼头盖脑喷射而来的滔滔洪流中“猜懂了几分意思,不但是这个包裹太大,邮局不收,而且这是谁也知道的事情,除非他是天生的白痴。”
莫特太太本来还想鼓鼓勇气,“打算再问一问清楚;但是听见身子背后一声叹息和一阵脚擦地板的声音,知道后面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只得回过身来了。”当她带着包裹推开邮局大门出去的时候,“又听见小姐咭哩呱啦了一阵,从那语调上可以听出是又在那儿取笑她,虽则她只听清楚三个字——外国人。”
莫特太太走上街,街上闹营营“挤得不成个样儿”。她现在准是很有点焦躁。跟邮局打过多次交道了,尝试着用这种语调或那种语调,这种态度或那种态度,“她一回一个样子全都试过,结果还是一样。”当她用一张整票子买邮票,她的邮票和找头“老是一摔摔在她脚下似的”。
“唉,再来一个革命啊”,莫特太太一头走着,一头想着:“她不知道她不是第一个有这个愿望的人;唉,再来一个可爱的流血的革命啊,断头台,革命歌,革命舞,所有的公众都来革,革所有的公务员的命!”我一下子就完全理解了这位外国太太的希奇古怪的想头,而且一点也不想责怪她的偏激,尽管我没有到过法国,也不曾读过多少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书本子。
然后,自然是莫特太太到了车站,继续去办理她那寄包裹的麻烦事儿。她的包裹也终于被收寄了,虽则经过了更为曲折离奇的回合。
每篇译文,吕先生都写有一段按语,简明扼要地介绍作者和评价作品。但是关于这篇法国的记事是不是曾经传回到旅居国,又引起过什么样反响,吕先生的按语中却没有讲。大约这位记者不曾遭到类似《撒旦诗篇》的作者那般的恶运吧?这也值得庆幸。原作出版到现在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世界上各个角落纵然仍会不断出现一些虾荒蟹乱的烦恼,也用不着惊煌。莫特太太在当年不是最终就跟站长办成了交涉吗?她那时还在肚子里思忖过:“一个公务员吃饭迟到,恐怕这是法兰西共和国历史上破天荒第一遭吧。老天居然选她做这么惊人的一个奇迹的发动者,她很得意。”
在译文集的序言中,吕先生这样说:“我是个业余翻译工作者,比专业翻译工作者有更多的挑挑拣拣的余地,因而可以给自己定下一条:译不好的不译。朋友们有时候说,‘你译的东西念得下去,也听得懂。’其实没有什么别的秘密,能够借取舍以藏拙而已。”又说,“收在这个集子里的,没有大作家、大作品,虽然其中有些位、有些篇也还有点小名气。……我没有尝试翻译大家名著,一则大块文章难于割取片段以适应一时的需要,再则也怕译不好对不起作者和读者。”
你不觉得这序言具有一种“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的景光吗?你当然信任吕先生“挑挑拣拣”的眼力,因之,大概也可能接受我在头上所说的“粹美”这个辞儿吧。我只从《莫特一家在法国》这篇里引述了点点滴滴,其实,我在这本书中读到《妈妈的银行存款》、《跟父亲一块儿过日子》,远受感动。至于《伊坦·弗洛美》,那真是回肠荡气,惊心动魄。还有《飞行人》,吕先生在按语中说它是“一个极可喜的幻想曲。一个荒乎其唐的故事,写的这么入情入理;而又那么富于人情美,一个‘乡下佬’的欢乐和悲哀充满在字里行间。”我以为,从七岁的儿童到七十岁的老翁都会喜欢它。
帕斯卡尔的《思想录》里有这样一节话:“当一篇很自然的文章描写出一种感情或作用的时候,我们就在自己的身上发见了我们所读到的那个真理,我们并不知道它本来就在那里,从而我们就感动得要去热爱那个使我们感受到它的人”。每当读了一本喜欢的书,常会想起这一节话来,这一回又如此。经过吕先生挑挑拣拣而得的粹美和作出精熟的挑挑拣拣的吕老,都会受到这样的热爱。
(《吕叔湘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九月第一版,1.7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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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