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近连续读了《读书》上王蒙的“欲读书结”专栏中的文章断续地又反复地流动的一个思想。尤其在读了《谈学问所累》以后,一种也想谈谈的欲望逼得我非写不可——权代当面神聊吧。
“‘知识愈多愈反动’的说法自然不对。‘书读得愈多愈蠢’云云,在特定条件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王蒙劈头这两句话,一下就把我抓住了。王蒙显然说中了我的一些想法,我们有什么东西相通着。由他的思路的引逗和导向,我领悟到了读书的另一面,即读书如何有可能以及如何避免成为书奴的问题。这话题很有“开发”的余地。
读书多的人会左右逢源,也会出现窘境,许多人都碰到过。维特根斯坦说过一个很生动的例子。“有一次,我们(维氏与马孔——引者)在一起对哲学做了一次惊人的观察:一个陷入哲学困惑的人就像是一个住在房屋里面的人,不晓得怎样出去。他想由窗户出去,可是窗户太高了。他想由烟囱出去,可是烟囱太窄了。要是他转个身子,便会发现门一直是开的。”钱钟书先在生《谈艺录》中引用过白云禅师的一首诗偈:“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著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谩(即瞒)。”此诗偈的含义不难理解,追溯一下它的本事就更清楚。《传灯录》卷九载神赞禅师一日见其师在窗下看经,蜂子触窗纸求出,乃曰:“世界如此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得!”白云禅师诗偈化用其事,谈出了机锋。
不读书的人是不健全的人,但读书人未必是健全的人。读书的目的是为活得更好,如上举哲人“找门”,蝇子“寻光”,蜂子“求出”。而坐在屋子里想走出去而找不到大门,钻不出窗纸硬要钻的蝇子蜂子,只是若智的愚者。这使我想起梁实秋先生的一段话:“人生如搏弈,全副精神去对付,还未必能稳操胜券。如果沾染上书癖,势必呆头呆脑,变成书呆,这样的人在人生战场上怎能不大败亏输?所以我们要钻书窟,也还要从书窟中钻出来。朱晦庵有句‘书册埋头何日了,不如抛却去寻春。’是见道语,也是老实话。”
为什么读来读去反而糊涂了,如同哲学家找来找去反而找不见洞开着的大门呢?除了别的原因,只怕有一条是头脑被前人的现成图式、既定逻辑堵死了。死读书的人兴趣往往是读死书,结果是读书死。书上说的路才是路,别人走过的路才是路,他找不出也踩不出新路,只有瘫在书上。书上的逻辑与生活中的逻辑相悖时而要后者服从前者,那后者就困难了。生活本来有逻辑与非逻辑两面,但非要把生活中的非逻辑抹掉,那就只能使生活停滞。生活像一只多足的蜈蚣,蜈蚣自然知道该先迈哪一只脚,有多少只脚同时迈出,但研究家偏要为蜈蚣编制走路的程序,结果蜈蚣脚虽多却被限制得无法走路了。
不过,上举哲人的困惑和蝇蜂的碰壁,有时可能是融汇贯通的必经阶段。铃木大拙这样解释在种种思索之后百思不得其解因而产生的一种迫切感和危机感:“如果没有对真理的探究,他决不会达到这种危机感,许多矛盾种种的思考,种种不同情绪的持续斗争,使人在治丝愈棼的状态下突然找到了矛盾解决的方法,从而心中形成了新的平衡。”葛兆光也认为,白云禅师的诗偈正是描述的一个顿悟的过程。“寻光”,正是对终极真理的追求;“不能透”,正是矛盾的苦恼;“被眼谩(瞒)”,被逻辑思维所局限,被视、听、嗅等感觉器官对客观外界的反映所局限;“撞著来时路”,正是“瞬间的顿悟”。
说起来,书呆子的读书日子是有许多不令人羡慕的地方的,但因有这顿悟的幸福体验,一切苦都化成乐了。可怕的是,一直往窗户纸上钻,往烟囱里钻,总也不回头,一痴到底,成为书奴一个,那就太可悲了。
知道了限制才能获得自由,发现了局限性才能发展其无限性,破一破关于读书的愚蠢思想和方法,书才读出境界来。
读《读书》记
孙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