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既人又书为题,我是想写一篇杂文。不是文体名之杂,是杂货铺之杂。杂有大类的,是来由杂,内容杂,心情也杂。小类的,只得听慢慢道来。由人说起,先是称呼就不好办。依时代礼俗,名之下要带点什么。当然最好是官衔,可是他已经不是官,或者原来就不是官。他自己说他是卖艺的,或由当事者退为旁观者,是戏迷,都不宜于当作称呼。剩下的只有同志和先生,可是也有问题,是用前者,显得过于泛,我过意不去;用后者,显得过于谦,他过意不去。不得已,只好借禅家好事不如无的原则,免去零碎,迳直称为宗江。不知者会以为我是自大,所以应该尽早亮出历史资本,是半个世纪以前,我在天津南开中学混一年饭吃,教语文(其时名国文)课,他是学生中的一个。我的印象,是因有才而出色的一个。黄宗英也是,不知由于什么机缘,虽然我没教过她,总觉得他们兄妹才和学都高于一般人,如果得天时和地利,必有大成就。离开南开以后,我们没有来往,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他和他妹妹宗英都浮到水面上,许多人知道他们,雅称是社会名流。我也知道他们,但略而不详,又对于名流,也许受鲁迅先生的宝贵经验“一阔脸就变”的影响吧,渐渐也就把旧关系忘了。是不久前的秋天,我参加顾羡季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的纪念会,看到一个半老而有朝气的人上台发言。话生动流利,有热情,是非感强烈,九十年代还没忘记焚书坑儒。我问旁座的人那是谁,说是黄宗江。就这样,我们又见面了。他不愧是卖艺的,眼能说话,就是没有其他的话,我也能够感到,他没有忘旧,——应该说,很恋旧。其后,照约定,几天后就来看我,接着并请我到他家,结识他的老伴,看他在美国演的娄阿鼠录像,喝黄酒,送黄酒,以及同游什刹海荷花市场,等等,总而言之,他闯南闯北(包括国外),台(戏台)上台下,又文又武,混得浮到社会的表面,而没有失其赤子之心。
我当然想多了解他。他洞明此意,送我两本书和两种复印件。书,一本是《单枪并马集》,收电影剧本七部,前四部是自作,所谓单枪,后三部是与人合作,所谓并马。这是他的本职或本行,可惜我隔行如隔山,大致翻翻而不敢赞一辞。另一本就是本篇题目点出的《卖艺人家》,分三部分,收三个时代的零篇断简。第一部分是四十年代所写,纯散文,量不大,曾经以《卖艺人家》为书名单行出版。第二部分为建国后、大革命前所写,因为要入世,纯的成分减小。第三部分为大革命后,用他自己的话,是二次解放后所写,内有牛棚中积累的劲儿,外有容许说说笑笑的环境,所以量特别大,篇幅占全书的一半以上;质既杂又不杂,杂是天南海北,此剧彼剧,此角(角色之角)彼角,不杂是万变不离其宗,或记或论,主题都是戏剧。书开卷收照片二十幅,都是反映他的生活经历的。前几幅是童年、青年时代的,其中并有宗英、宗洛等,不禁使我想到昔年,虽然不免伤往,却觉得特别有意思。两本书相比,电影剧本是间接写自己,这本杂拌儿是直接写自己。所以本诸他的“尊师而不重道”的生活之道,希望我看完这本杂拌儿,像当年批改作文一样,也评论几句。外加一个小要求,“要说说咱们的关系”。我愿意写,因为对于书,对于人,我觉得都有不少值得说说的。于是把他的要求放大,不只写关系,而要兼写人。半个世纪以上断交往,如何下笔?这就用到上面提到的那两种复印件了。一种是刊于《新剧本》上的一篇《戏迷传》,写他的全部戏剧生涯。另一种,可能并未问世,是六页《陋室珍壁录》,记他墙上挂的若干件今人赠的书画。借用《论语》的老话说,前一种是他“敬事而信”的一面,后一种是他“吾与点也”的一面。两面相加,就不愁无话可说了。
按照祖传的为文之道,大题还常常宜于小作。试试能不能小。由流水帐的形式起。他自称戏迷,迷戏的人不少,所以算不了什么;不能不算的是他能够钻进去。先说写,就写成而上演或拍成的说,有话剧,有电影,有京剧,有电视连续剧;评论性的文章更杂,是既论戏,又论与戏有关的人,而且古今中外。这些还是在局外。他是大迷,局外当然不过瘾,所以还要到局内演。这方面的路子更宽,他演话剧,演电影,而且有时男扮女装;还演京剧,并且生旦净末丑都来;还有出了圈的,是在美国,用英语演昆剧《十五贯》的娄阿鼠。可见他上(戏)台是无所不能;据说还有个绝技,是需要挥泪的时候泪立刻就夺眶而出。这样说,他在戏剧方面是全才,而且造诣超过一般。如何深入一步评价呢?我想不避“弟子是自己的好”之嫌,说几句好听的。分作浅深两层。浅是人所共见,他有才,而且能够努力用其才。有的人也有才,可是不肯努力用,自然就难得有大成就。肯努力,是来于兴趣还是来于意志呢?前者属于天,后者属于人。我看他是天人都有,可谓既得天独厚,又尽了人力。深就不是人所共见,或说会人各有见。我说我的所见,是他的所得,与戏剧家的浮名相比,太多了。这意思不容易说清楚,至少是说来话长。要由人生的所求说起。这显然是无限之多,就常人说,古昔的,低则温饱,高则三多九如,现时的,低则钻入中外合资的什么,高则自成为企业家,以及耍笔杆的,手写体能够变为铅字,掌家政的,鸡鱼涨价不至太多,等等,以精神之网总之,不过是柴米油盐,而到最后,如托尔斯泰的一篇小说所说,所需不过是能长眠的一小块地而已。天地不仁,生途多累,这是天命。可是生而为人,安于天命也难,所以还有梦,就是切盼荒凉的沙漠上还有点绿洲。绿洲的境多半也要境由心造。这造的境,形质多种多样:曹雪芹的红楼之梦与李商隐的无题之梦,一为小说,一为诗,形不同;在室内受教而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与贝多芬的月光曲,一在内,一在外,质有别。但不管形质怎样多歧,也是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创作个切盼得到而在现实中难于得到的境,艺术的境,或简直称为梦境,以期短期间能够移身于内,慰情胜无。这也许是可怜的,不过,如果碌碌一生,连这样的梦也不曾经历, 那就更可怜了。也就因此,失恋的时候,反而要吟诵“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或者去看《牡丹亭》,跟着哼“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以换取片时的迷离恍惚。足见人就是这么回事,在现实中食息,却总想得点高于现实的。所谓高,是能吸引或触动灵魂的,那是美,是爱,是泪与笑,是新奇,是仙境,是人间天上。怎么能得到呢?现实中也有梦(梦想之梦和梦想实现之梦),可是由于容易有杂质,容易与现实纠结到一起,就常常不合用。合用的是一切艺术创作。其中一种,最鲜明,且大众化,是戏剧。人间有美,戏剧里的美是超级的;人间有爱,戏剧里的爱是疯狂的,等等。所以我们都愿意看,少女,宁可陪着晴雯去哭;少男,乐得陪着张生去病。哭,病,都非好事,可是这些都是超出现实的境,到其中生活一番就成为大获得。这就回到我的高足黄宗江,他不是坐在台下看,而是成为剧中人,这样,凭推想,比如扮柳梦梅,对面真立着杜丽娘,所感总当与台下看客不一样吧?也是凭推想,我觉得他的气质就是远于柴米油盐而近于梦,所以虽也投师,进而不能成为颜回,退而不能成为马祖,偏偏成为戏迷;而一迷就进去,并且死生以之。现在,他活得很好,那就算生之帐。只能以点代面,例如与我相比,我是面对稿纸皱眉,他是面对杜丽娘发呆,境况真是天渊之别了。
玄远的话说了不少,要补说点世间的。也是由有才来,他活跃,不甘于一条路走到天黑,所以不投笔而从了戎。从戎之后又不甘于一个辕门出出入入,他到处跑,国内到了西藏,国外到了欧美。老少、男女、高低,什么人都交,交就推心置腹。这就转到他的另一种气质,热,执着于是非,所以他要写张志新,就是因题材问题而受到冷嘲热讽也不回头。他还有超过一般人的干劲,如关于把《桃花扇》改编为电影,他在《戏迷传》里说:“孔尚任在前,欧阳予倩在前,还有不少位戏剧名才子在前,并已有电影名作,此一竞赛是不容易的,当值得一搏。”这“搏”会给人以严谨固执的印象。其实他还有(或大有)洒脱风趣的一面,书中,路上,推想前台后台,必处处可见。只举《陋室珍壁录》上的一点点,我感到特别有意思的。一件或两件是俞平伯先生写的横匾“焦大故居”,下配韩羽画的焦大、琪官和他在此庭中共饮图。这要加个小注,他现在的住房在恭王府花园左侧,院大而户杂,旧有戏台,不知是否根据乾嘉学派的考证,也许只是捕风捉影,就以为大概就是雍乾之际焦大所居,于是梦雨飘瓦、 灵风满旗之时就飘飘然了。有以上的题字和补图,他很得意。也有遗憾,是后悔没有请尤三姐光临,他说:“她是不屑与贾府诸公同席的,如若在下和焦大、琪官一齐请她参加,依据尊卑抑贵的性格,倒是很可能赏光的。”这自然是玩笑,不过,如果承认人生如戏,或容许且实行且演戏,这样戏一下,总比高悬佛祖,以表示自己永远五体投地好一些吧?再说一件,也是戏,为画家黄胄所写,文曰:“二十年前欠宗兄公驴母驴各一头,母生母,子生子,难以计数,无力偿还,立此存照。黄胄于黄山。黄宗江老兄收执。一九八零年七月十日。”这一件,他曾说明用意,是宁可要欠条,不要驴。这是洒脱,脱者,脱俗也。还有几件,从略,因为一斑已足以显示他得开心处且开心性格的全豹。我想,生活中最好能够掺些这样的开心成分,只是惭愧,我知之而未能行。
以上主要是说人。依八股文的巧搭之法,还要说书。总的说是值得看看。分呢,又是说来话长。为了化长为短,或化繁为简,宜于归类。按照充满书架的什么什么作文教程的规定,文可以分为内容和表达两大方面。我想照办,继而一想,有困难。因为想谈的主要是由文笔反映出来的心的情况,表达中离不开内容。但教程之类的势力也不可忽视,所以决定来个小骑墙,先也说点内容,然后言归正传,说文笔,或者说,也说笔,也说心。
依常识,内容有好坏之分,至少是高下之分。分高下,标准可以是具体的,如主张选张与李,也可以是概括的,如主张选贤与能。具体的不好说,因为细之又细,难免会出现喜欢京派还是喜欢海派的小分歧。那就说概括的。最高的标准是德,即正不正。在这方面,书中表现的,不乏理想和情热,算作正没有问题。其次的标准是见,或说见识。他是戏剧家,口不离戏,据我看,谈剧本,谈表演,谈某演员,以及小之又小,谈一招一式,他都见得深,吃得透。这方面,可引的材料太多,限于篇幅,只引两处:
拘于书,则成书呆子,必迈四方步而放不开。书呆子也
不是好状的,皮簧戏中方巾丑一行,袁寒云后仅萧长华、茹富蕙高雅,余子皆俗。我每觉得演俗人,粗人,反派人,亦必经过一番纯化的功夫,若迳将真俗,真粗,真反派端上台去,穷凶极恶甚为可厌。(63页《书卷气》)
张瑜在《知音》里的表演,我感到没能找到准确度。这是不是张瑜的败笔呢?我觉得说是弱笔比较贴切。……我看了之后首先感到的是她缺少一种风尘感。她应该读点《孽海花》,写赛金花之类的东西,她也许读过。我进一步想,所以成为弱笔,首先还在于握笔的人——导演。我揣测导演在追求小风仙这个人物要“纯”。我猜想他们选上了张瑜和传授给她的是要纯。纯也是对的;风尘感不是风骚,风骚就糟了。但是,怎么个纯法?是“出污泥而不染”,她到底是出自污泥呀。……应是出自污泥,百般挣扎,力求突破,终于不染。我认为导演构思时,把这个人物太纯化了,因此没有给演员足够的暗示、明示,促使她能在这方面用功,使出浑身解数,找到准确度。(290页、291页《表演即兴谈》)
这所见,就是由我这样的外行人看,也是穿过皮肉深入骨髓,所以值得演戏的,喜欢看戏的,以及想通过戏剧了解人生的,细看看,然后继以深思。再其次的标准是知,或说知识。评价知识还有标准,一是是否丰富,二是是否合理。关于一,他天南海北,国内国外,半个世纪以上,写,掇拾些竹头木屑就够了;自然,性质单纯些,不离戏剧。但这也不无好处,是不至强不知以为知。关于二,理,怎么样算合,难言也,不得已,单以科学常识为范围,看有没有离奇荒诞的。这方面,我觉得他有两个优越条件,一是通,二是博,所以,如果入考场,也必可以考一个高分。
以下言归正传,谈文笔。还恍惚记得,上学时期,他文笔不坏,清丽流利。但就是这样,士别三日,也要刮目相看。清丽流利用不着再说,只说刮目后新看到的,或者说,以昔日的水平为起点,看跳起来的。想以蔗境日甘的情况为次序,说三点:一是笔下有戏,二是笔下有跳,三是笔下有诗。
先说其一,笔下有戏,戏指俗话说的开玩笑,雅语是幽默。《庄子·天下》篇说:“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我很喜欢这种冷眼看、笑脸说的境界,因而走得比庄子更远,认为即使河已清,也未尝不可以不庄语。譬如就是撰著什么大论,为什么就不可以加点《笑林广记》的成分呢?人生难得开口笑,而且,至少我觉得,不庄之语常常比高文典册的庄语更真实。可是,也许是时风的影响吧,我们翻报刊,翻书本,想找几句不庄之语很不容易。于是有的人就闭目去听相声,可惜相声经常是语不庄,意也不庄。物以希为贵,话归本题,我觉得宗江笔下的插科打诨就颇值得表扬。也举两处为例:
他(侯宝林)此时住的已不是当年的破庙寒窑,可也差不离:一间无阳南房,土地无砖,屋里的摆设经他一说,均属唐宋元明清,无价之宝,无价者没花钱或者花个块儿八毛。我们俩一聊就长,长了就憋不住,就要上茅房,上茅房就得上街。(368页《我的芳邻侯宝林》)
我不禁又联想起自家的“寒舍”,也是“文革”后新迁的,在大杂院里我门前有块小空地,有如独院,我也就够满意的了。外文局的西德朋友乌韦一次驱车送我回家,进过院子,回去对他的英国女友说;黄住的是北京四合院,很有情调,他得请咱们去做客。我一时情急,脱口而出:“我家连厕所都没有!”德国乌韦用英语夹汉语说道:“没关系,我们在宾馆上完了再来!”话说到这儿了,这还能说什么,来就来吧。从此,我家对外宾开禁或开放,乌韦等也信守誓言,绝不上厕所。(369页同上)
这是冷眼看到自己或己方的可怜可笑,由人生之道方面看也大有可取,是自己而能离开自己,或说禅意,其妙处就不只是在笔下了。
接着说其二,笔下有跳,就是能够藕断丝连。这种境界不好说,先举例:
“闯江湖要闯成个大花脸,千万别闯成小花脸!”
这也是“义气为重”的一解。也许有人连大花脸都不屑
做,来个正派老生吧——“江湖满地一渔翁。”然而踏破铁鞋,何处去觅姜子牙?试抬头观看——飞机炸弹!(27页《江湖的小行脚》)
再不见穿蓝布大褂的队伍。黑制服的学生,陆陆续续三五散去。穿着花布棉袄的胖姑娘伴着老太太走出来。一位好像记者模样的人过去和老太太攀谈,大概是要相片,姑娘迳自坐洋车走了。后来姑娘到了上海,就换下花布棉袄,穿上丝绒旗袍。(55页《广和楼》)
由老生跳到杜诗,由广和楼跳到上海,藕断了,可是丝还连着。这丝是思路。循规蹈矩,如时风之“由于”必接“因此”是一路。过于规矩就难免死气沉沉。有时要跳,不只可以由甲跳到丙丁,还可以由甲跳到寅卯,使人感到意外。细想却又在意内。这跳的本领来于思路的活跃,其根柢包括天人两个方面,天是才,人是读、思、写方面的锻炼。这褒得也许太重了,人各有见,反正我是很欣赏这样的思路和笔的灵活。
再说其三,笔下有诗,诗是情痴的表现为语言文字,常分行写为新体或旧体。也间或见于散行文字,这有如迈方步而忽然跳起拉丁舞。诗不容易,是一要情痴,二要有抒发情痴的笔。而一旦两者俱全,就会使杂草中出现鲜花,引来幽深的思绪和眼泪。总之,就文论文,是至高。可惜并不多见。宗江这本书里不少见。——应该说,在第一部分,即旧单行本的《卖艺人家》里随处可见。那是他二十多岁时所写,及至三十而立,是环境的影响还是世故增加了呢?昔年的孩气显然少了。那就引昔年的:
忽然想拾起睿扔在地上的花,也许我想把它拿来夹在书里。
花已经被人践了,没留下一片花瓣。(17页《戴花人》)
清晨听到她(英茵)自杀的消息,据说只有很少的朋友在她身旁喊她醒来。我也想去喊她,可是在昏迷里她会认识这陌生人吗?我想她好了之后,我一定要和她熟识起来,我要告诉她活着有意思,虽然没想到怎么告诉她,可是她死了。(65页《剧人,江村》)
这早期《卖艺人家》收充满诗意的散文十九篇,其中两篇,《山城水巷》和《孩子们》,通体是诗。引就不免有大抄之嫌,不引又舍不得,幸而后一篇短小,节引如下:
乡居,柴扉外的老树犹做浪漫状。
看见树,想起崔,崔是一个大个子的混血儿。有个朋友说:“他好得都像天堂里的人物了。”他的恋人告诉我:“他一句话没说就爬上树去了。”
……
树尖上漾有恋爱感。
风拂过树梢,叶子怎么竟对我做媚眼呢?我想恋爱,不想和谁恋爱。
十年前根本还没恋爱过,却写过一篇恋爱故事,叫《孩子们》,至今还记得并且喜欢那个结尾——
两个孩子,表兄妹吧,初吻回来,在晚饭桌上,话比平常少了许多。老祖父忍不住问:
“孩子们,你们怎么了?……”随后恍然大悟,大笑起来,“哦!你们俩一定是闹了别扭……”(43页、44页)
看完这一篇,一时我也想上树。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更可惜的是,宗江没有接着写这样的,以致诗意,估计他不会少,流水无情,就逝者如斯了。
到此,好听的算是说完了。看目录,第三部分还有一篇,像是不该漏掉。那是《“一家”争鸣》, 内容是为电影剧本的题材问题,宗江、宗英“兄妹相骂”。宗英先说:
……我送了他一副对联:“扑不灭的火焰,完不成的杰作”,横批(披)是“自得其乐”。他组织纪律性非常强,到底是在部队里锻炼的。他永远在燃烧,可以焦着嘴唇,天天三点起床,一稿两稿,三稿四稿……一十八稿,还在燃烧。今天刚枪毙一个,明天我还有题材。……(265页、266页)
宗江后说:
前天我逃会,黄宗英对我进行“攻击”,我要“自卫还击”。她在电话里说:大哥,我狠狠地骂了你。……舍妹送我的对联稍加改动,“火焰扑不灭;杰作要完成!”(268页、271页)
我评介书,不放过这一篇,是因为一,相骂比相捧难得,不当交臂失之;二,我心目中的孩子动了唇枪舌剑,我愿意看热闹之后,还评论一下高低。我看是宗英占了上风。对相骂的原由我没兴趣,专看骂,显然是宗英的嘴皮子更厉害。还有,两副联语相比,宗江是情多于理,也必输。不是他不能完成杰作,而是,譬如说,写完《桃花扇》之后,大概还想写《杏花村》之类的吧,生也有涯,这就必致成为“完不成的杰作”。
该结束了,想到他的“尊师而不重道”的主张,像是有些话还应该说说。对这个主张,他有解释:“老师的‘道’如果歪了,当然是可以批判的,但对老师个人,我还是尊敬的。”这使我想到道不同。其实,同是外交辞令,不同才是真实。所以好话多说之后,我也应该说说不同。概括的感觉是跟不上他。何以跟不上?因为对于世间,我惯于用冷眼看,他是常常用热眼看,间或用冷眼看。他热,不乏曹溪求法精神,所以能成为祖师禅;我呢,至多只是野狐禅而已。
(《卖艺人家》,黄宗江著,三联书店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第一版,2.55元)
张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