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高度商业化的社会里, 香港的文学批评家是有些寂寞的。唯其如此,他们坚韧的工作更值得珍视。周英雄博士就是香港为数不多的严谨执着而富于成果的批评家之一。最近被列入北大比较文学丛书的《比较文学与小说诠释》,是他几年来部分文学评论的结集。除了几篇有关结构主义与比较文学的理论探讨,多数篇什都是对作品和创作现象的实际批评。他所论涉的作家作品有相当一部分是内地读者所熟悉的。由于批评的路数属于学院派,读来有些生涩,却又有另一番味道。如刘心武的《立体交叉桥》、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王安忆的《小鲍庄》,等等,国内已有过许多的论评,大都是从社会的、文化的角度来探讨,周英雄却借用了法国现象学家巴修乐(Gaston Bachelard)的“空间诗学”、拉岗(Lacan)的“新心理分析”以及结构主义叙事学等方法,重新探讨这些作品的深层内蕴及作者的创作心理。周英雄认为《立体交叉桥》其实是写“外在空间”与“内在(心理)空间”的关系,交叉桥带有人性纯洁豁达的象征,作家写住房问题时的潜在心理,是寻求“我是谁”的答案,克服主体意识的危机。《红高粱家族》的表层意义是探索中国人在历史大变动时期所遭受的人性的问题,技巧上也不乏现代性,但其哲学基础却又是“反现代的历史观”,暗示所谓“种的退化”。周英雄从种种不同的角度发掘作品内涵,探究作家创作的深层意识,有些结论是大胆和深刻的,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他进行“发掘”和“探究”的操作过程。如他在本文细节中特别挑选出“高粱”与“狗”这两个意象(《红高梁家族》),指出其在小说修辞程式(master tropes)和整体叙事结构中的关键作用,认为两个意象无形中支配着故事和人物命运的发展。象这种细致的评析,能自圆其说又发人深思。这些批评使读者相信小说有种种不同的读法,而寻找新的读法又有赖于舒展的阅读心态与创造力。
书中还有几篇文字不限于作品的具体评价,而是在评论中引发某些深入的理论研究。《从语用谈小说的意义》说明文学语言非常规的叙事心理功用,如何在人的现实世界之外构筑另一个艺术世界;《枢始得其环中》从虚实、奇正、主客等关系中,说明历史小说叙事结构特征与文体本质;《三读<小红斗篷>》通过对一篇童话三种批评方式的比较,探讨了古典心理分析与“新佛洛依德主义”有关“人际权力关系”说的不同点与各自得失;《莎士比亚的妹妹》论及女性主义在创作中形成的条件与特征。这本论集所涉及的理论课题很广,但中心问题还是文学语言结构和叙事功能问题。周英雄从七十年代初开始专攻结构主义,本书是他将理论研究运用于实际批评的一种尝试。西方理论在其本土有特定的历史缘由与适应性,一经转移来批评中国文学,其诠释力可能会相对减低。周英雄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其态度是相当审慎的。他反对硬套西方理论方法,在有节制有分析的运用中,不时指出西方理论方法的局限。他更大的兴趣是通过批评实践来寻求东西方文学“异体同型”的理论问题,渴求中西文学理论方法上的互通有无。他的这些批评论作的理论意义,是大于对作品评价本身的意义的。
常听人说,西方各种文学理论方法近几年在我们这里都已经“玩”过一遍。这话未免轻率,不符实际。就拿周英雄书中所借用过的学院派批评理论方法来说,不管哪流哪派,有能自圆其说的一套体系,都是经过苦心经营严肃探索的。说人家是“玩”,或者认为自己轻易就能“玩”,都是太轻看别人又太夸张了自己。今读周英雄的论集,对学院派批评的功力与实绩有所领略,更感到如何正确对待外来文化,说说容易,做起来其实是非常难的。
读书小札
温儒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