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一生只活了三十八年,作画不过至巴黎小居前后共十年,坎坷一生,为世人所扼腕。如今众人均只知梵高因疯狂而自割耳朵,但后人研究梵高自割耳朵,端在不能无时或休的耳鸣症,并终以不能忍受耳鸣而自戕。梵高家族虽有疯狂的遗传,但梵高并无是症,徒以当时医药尚不发达,致梵高不得不因贫病自杀,实在是件千百年来的恨事。
梵高之成名作首推《吃土豆的人》,画中农人一家围坐饭桌前的昏黄灯光下,个个以专注的神情动手分尝他们辛勤劳动的成果——一顿只有土豆的晚餐。若不细看这幅画面的光影,每个人突出的眼神,又无由体会到淳朴无华的农民感情和他们辛酸的生活?若不是梵高以心比心的细致观察,他那支神笔的笔触和旺盛的感情,又无由显出艺术再现生活的魅力,可是在一世纪前巴黎、海牙的画廊和沙龙里,视为稀贵的是浮华的色调,古典风格的抄袭,又有谁能理解梵高那烈火般燃烧在心头的艺术追求呢?在那个社会里没有穷人的地位,生命如草芥,再现他们的生活,真是匪夷所思,为上等人所不齿,而他们的命运只有饥饿与死亡,同情他们的人也不能例外。梵高选中了这一道路,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才有人欣赏,那就是必然的了。
眼前再谈梵高的百年祭,为纪念这位献身艺术的世界大师,今年美国出版界再次重印脍炙人口的欧文·斯通所著小说化传记《梵高传》(一九三四年初版),最近又出版了璜·赫尔斯克的《文森与提奥双人传》和大卫·斯威特曼的《梵高的生活与艺术》,两书都附加大量的彩色复制图片。这三本传记内容各有千秋,最大的特点是从当前的艺术观与科学分析,除了保留斯通对梵高一生执迷于艺术追求胜于一己生命的疯狂激情外,后二书都排除了有关梵高的天才与疯狂相连的说法。而且用大量事实证明从现代观点来剖析梵高并非由于神精迷乱而自寻短见,他确实患有耳鸣过甚的痼疾,按照今日的医学发展,认为这还不至于导致精神错乱,而且是有条件可以治疗的;但当年社会的冷遇和生活折磨,确实逼他走上绝路。这一点在二书中似乎有了更确凿的证据。
斯通的《梵高传——对生活的渴求》(有常涛的中文译本,译笔流利,保留了原书的气氛。北京出版社发行)作为文学读物,最为生动和感人心脾,但他也只从梵高对生活的过度激情而致疯狂出发,来写梵高短短的一生,而很少联系梵高的艺术要求和探索以及其艺术价值和艺术成就。荷兰作家璜·赫尔斯克则对梵高的作品,做了三十年的研究和探索工作,终于写出了一部近五百页的《文森与提奥双人传》,阐明梵高是上一世纪欧洲最有成就的艺术家之一。作者发掘了无数新资料,细读梵高兄弟间的来往信件,踏遍他们足迹所到之处,并收集了梵高家族的详尽史料;最后几乎重写了约翰·雷华德的标准梵高篇——《后印象主义》的专论。可惜作者太偏重于艺术论证和文献资料的分析,行文不免缺少机智风采,显得枯涩乏味。而且此书名为《文森与提奥双人传》,重点却依旧是画家梵高,而忽视了为梵高精神与物质支柱的画商提奥,尤其是提奥对于先锋派画家们的贡献和作用。
至于斯威特曼执笔的《梵高的生活与艺术》,似乎缺少与赫尔斯克在学术上作竞争的雄心,因此在书内未下勤作脚注的功夫,削减了这书的阐释作用,但对广大普通读者却有其曲折跌宕的诱惑力和可读性。作者尤其着力于梵高兄弟间未经公开的七百余封家书,其中叙述梵高对一已艺术上的探索和苦闷,从个人感觉到男女私情,直到找寻对自然美与艺术美的新象征所作的努力,都具有别的传记家所未能深入触及的启示,特别是梵高想从对不幸者同情创造一种忧伤之美。书中评述画家对此的探索过程,以及如何获得提奥对他的理解,并给予力所能及的物质与精神支持,才使梵高能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心血。梵高一生最紧张的十年艺术生涯,从施用泥土般的灰黯色调,到突破这一色调而找到色彩鲜艳的笔触终于使梵高捕捉到孜孜以求的光影,创造出只有烈日才能与之媲美的夺目光采。为了再现这一奇异的成就,斯威特曼在英国摄制一整套电视系列片,以梵高早年为人们所熟知短暂生活的追求作背景,更突出他四周的社会环境和作为艺术家的气质;并且配上对梵高发生直接间接影响的名画家素材,诸如贝尔纳、米勒、高更等人。
梵高生活的三十八年,其间艺术创作的旺盛成熟期,不过短短十年。这十年中他作画的数量,远远超过他生存的时间。他的个人身世却极简单。一八五三年生于荷兰一个牧师的家庭,在叔伯的资助下,生活尚过得去,因此幼时的表现显得平庸无奇。家族中虽有精神不正常的遗传迹象,在梵高身上并无精神错乱,只表现为情绪有时十分激动和起伏波动而已。
梵高十五岁时,忽然兴之所至,弃学从事绘画,由叔父的帮助,在海牙所设的画廊分店中做个职员,从此有了机会接触名家手笔。他特别受到米勒(一八一四——一八七五)的《播种人》和《拾穗》等画的影响,一度情绪激荡到接近宗教狂热的心态。他立誓以理想中的淳朴农民和最底层劳动者作素材,无师自学作画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曾以无比热情于一八八一至八二年间专去各处工地素描矿工、纺织工和农民在劳动中的形象和“劳动节奏。”尤其凭个人感情出发,以弃妇妓女为模特,画出忧伤绝望的图像,以创造一种抑郁痛苦的美,惜当时无人赏识。随即在海牙搞到一间极为简陋的画室,求教于远亲画家莫维(一八三八——一八八八),又因不愿听从教导临摹石膏像而离去。他反复以活生生的农家形象作画,终于绘成独标一格的《吃土豆的人》(一八八五),但因不容于当地教区和社会习俗,无法谋生,乃至巴黎依其弟提奥生活,从此结束了在荷兰作画时的风格,和他爱用的以泥土色为主的昏黯色调。
在巴黎,梵高结识了贝尔纳(一八六八——一九四一)所领导的前后印象派诸画家,如毕沙罗(一八三○——一九○三)、塞尚(一八三九——一九○六)、高更(一八四八——一九○三)等人。特别经过与毕沙罗的深谈及指点,改变了他作画的色调与气氛,进一步使他发挥了才能。开始时,他与高更极为莫逆,准备在法国南部阿尔地区合筑习作画室,终因观点不同,未能实现。时为一八八八年,亦是梵高发挥创作天才的旺盛期,他如醉若痴,终日梦游于阿尔炎夏的烈日田野里,尤其着迷于最能表现金色田野的向日葵,从日出到日落描绘她的不同色彩和姿态,这也是他理想中最合意的日本画片上的闪闪发光的鲜艳色彩。可惜号称“唯色彩主义和概念化”画派的高更来到阿尔时,百般讥嘲梵高的粗俗不文,以及只会临摹大自然,缺乏那种即兴作画的创造性;经过几次争吵,双方终于分手。这倒促使梵高坚持自己的道路创出一条突破巴黎画廊的樊笼,走向自由发展的天地。
梵高艺术生涯的第二阶段,可谓在法国的成熟时期。他以特殊的色彩和颤动的奇异线条作画。他从各种自画像,如《戴礼帽和毡帽》的两幅(一八八七),《画家眼中的自我像》(一八八八),《抽烟斗与割掉耳朵像》(一八八九)诸画,开始转向阿尔郊外的大自然,画出《夕阳与播种人》,《金色的收获》,《阿尔吊桥》,《盛开的果园》,《阿尔的花园》诸画。一八八九年在极度的疲惫下,画出《夜间咖啡店》,《邮递员罗林》和《古怪大夫伽赛》,特别是以《向日葵》装饰他的画室墙壁,这原是为了欢迎高更,却没有得到高更的欣赏。而这十余幅传留后世的《向日葵》,却使他获得了不朽的盛名。梵高中年时越来越固执成性,终于被送入圣雷米精神病院,一八九○年夏他出院不久,便饮弹自戕。他最后的一幅画是《麦田上的乌鸦》,世人认为这是他的遗嘱,即使在乌鸦已布满空中时,他还忘不了那一片金色的原野。乌鸦可说是代表他为顾虑提奥婚后生活的阴影,但他虽然死了,他遗留给世人一片灿烂的金色土地,还在鼓励后人。
综观梵高的一生,为了艺术理想的追求,完全不顾生活的艰苦,而以真诚热中于描画身边劳动者的生活,他永远企图把一己对生活的激情,再现在画布上的色彩里,保留他所珍视的劳动者生活的美感。他作了等身的画作,但总离不开劳动者卑微生活的忧伤之美,和大自然的勃然生机,在当时的确难为变成市侩的艺术界所能理解。
这是一个平庸生活中的天才,很难为凡夫俗子所了解,你以为花上几千万美金购他一幅向日葵的人就能理解他吗?天才总是孤独的,在世时如此,弃世后亦如此。梵高生前致提奥的信中,曾有一句名言:“我拿起画笔无非为了让生命能支持(忍受)下去,我们之间真的只有通过作画才能表达心意……。”作画只是对于生活激情的流露,值得后人记住的是他对生活的热爱。
Irving Stone,LUST FOR LIFE,New York,Pceket Books,554pp.
David Sweetman,VAN GOGH,New York,CrownPublisher,391pp.
Jan Hulsker,VINCENT AND THEO VAN GOGH,New York,Fuller Publications,470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