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读了刘心武的新作长篇小说《风过耳》的感想。精神的侏儒化是他的这部小说中一批人物的特点。几十年来我们批判个人英雄主义、批判个人野心(家)、批判“三名三高”、批判“反动权威”“坏头头”直到批判“精英”,但我们很少注意到另一方面的现象:一些见风转舵、奴颜婢膝、厚颜无耻、不学无术的精神侏儒反而成了不倒翁,成了“大难不死”的幸存者乃至节节胜利的成功者。
书中的宫自悦似曾相识。他高高兴兴,跑跑颠颠,拉拉扯扯,身为一个单位的“第五把手”却能把唯一的一辆小汽车指挥得围着他、为他面团团转。他从早到晚地出席各种与他的业务任务毫不相干的会议并拉上别人出席会议,他一个晚上能出席三个宴会。他的名片竟然粘在了汽车大梁上,以致于被偷窃的汽车是根据这张名片才找到失主的。颠倒一下主宾位置,说成汽车粘在名片上,更绝。他十分敏锐,这儿的遗产问题,那儿的著作权问题,又一个地方的“回忆录”,都有他的份儿,都有他插手,他都要捞一把。他是我们的会议生活特别是公费宴请造就出来的一个开会吃饭的油子,一位老手,一个活宝贝;而通过开会吃饭他正在成功地“拔份”,提高着自己的社会地位乃至学术地位。不能否认,他的嘴勤腿勤,牵线搭桥,也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但他的两面三刀,左右逢源,欺上蒙下,信口雌黄的掮客风采确实又是对于社会风气、学术风气、文坛风气的一种进一步的败坏。他肯定还会胜利下去、存在下去、吃喝下去与飘飘然匆匆然地奔走下去的,但我们至少可以为他们把把脉,画画像,摇摇头,叹叹气——再付之一笑。
匡二秋的投机性与贪婪性则比宫自悦淋漓尽致得多。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反复无常,像一个被乱石打懵了的癞狗,既凶恶又怯懦,今天依靠这个主子狂咬另一个,明天就可以投靠被咬的一个反噬自己的主人。最妙的是他一面整人(直至把人整死)一面又要抓住机会向挨整的人送秋波而把整人的责任全部推给自己的上司。他似乎患有一种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难得一饱的饥饿后遗症或饕餮症,张着个大嘴巴要把一切好处巨细无遗地吸到自己的肚子里。他拐着弯找到了一个海外关系,又生拉硬扯地宣传制造一个爱国典型,眼睛却盯着这位“赖四舅”送给他的礼物——一台电脑及其他。一面是大旗,一面是实利,大旗与实利相结合,为实利而披旗,这倒是转型期的我们的生活的一种产物,一种富有当代性的现象。他们的一只手从革命传统革命理论革命宣传中接过口号、词句、形式与大旗;另一只手从商品经济、从市场、从改革开放中捞取油水。大旗不怕辉煌,油水不怕足实,口号喊着叫着,好处搂着把着。他们与五、六十年代或更早的年代的苦行僧式的革命干部完全不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的真诚和操守,他们活着的支柱只剩下两样东西,第一是虚伪,说假话决不脸红,第二是自私,有利就干,大利大干,小利小干。他们以虚伪装扮自私,以自私充实虚伪。他们实在是对于我们的社会主义道德与政治理想的莫大腐蚀,莫大讽刺。
等而下之的还有有奶便是娘,卸磨便杀驴的鲍管谊,他蝇营狗苟,雁过拔毛,趋炎附势,翻脸不认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种小人古今中外都不乏同类,写出来本不足奇,引人注目之处与其说是这个鲍管谊,不如说是那位被鲍管谊欺骗、坑害、背弃、冷淡过的蒲志虔。这实在是五十年代的生活与教育培养出来的一位理想主义者、道德家、书呆子,却又是一位十足的软趴趴的人物,另一种形态的可爱(甚至还有几分可敬)可怜的精神侏儒。他始终忠于与鲍管谊的往日友情,尽管明知道鲍管谊对社会对别人以及对他和他的一家做了许多下贱坏事,但只要鲍管谊(包括他的那位既未完全丧失良知却毕竟站在夫君一边的太太)一登门求助,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他就抹不开面子,他就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警告斥责鲍管谊的义正辞严的语言,他就原谅了接纳了一切,他就——干脆可以说是乖乖地就范。这个人物相对来说有一定的深度,不少人(包括鄙人)大概可以从中照见自己的影子。
这其实提出了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我们的伟大国家的知识分子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夹起尾巴做人、向工农兵学习、老老实实地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与改造、作螺丝钉……这些要求可能都是有道理或者曾经有道理的;但仅仅这样还是不那么够的,他们至少还应该奋发有为,勇敢进取,是非分明,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如果没有后一方面的价值观念而只片面地讲前一部分要求,很可能培养出来的不是雷锋、不是华罗庚、钱学森,更不是鲁迅;而是一拨鼠头鼠脑、探头探脑、贼头贼脑、一等诡诈、二等智商、三等学问、等外人格的宫自悦、匡二秋、鲍管谊之流。这是值得人们深思的。
当然小说还写了许多其他人物,包括欧阳巴莎、简珍简莹母女、陈新梦及其兄嫂、司机小万、“失足”青年瑞宾等,但似乎没有上述几个人物“亲切”。作为一部反映与写作时间“同步”的当代生活的作品,作者写得巧妙却也不无匆忙。他摭拾即是地写了一些小事小镜头,他剥下了一些人的面具,颇开了他们几个玩笑。以中国之大之古老,又经过了那么多风暴风雨,进入了这么一个改革转型的时期,在我们的大树深林之中出现几只这样的灰溜溜的“鸟人”,确实不足为奇。虽然有人对只提“扫黄”觉得不过瘾,觉得耿耿于怀,自做主张地还要搞什么扫黑(据说“黑”是丑化社会主义)扫白(“白”是美化资本主义)一直到扫灰(“灰”是指消沉颓废吧?),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文学作品还是会丰富多采地进行下去。睥睨一下灰色的精神侏儒,呼唤一下精神的力量与尊严,给我们自己与那些与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照照镜子,这部小说还是有些意义,有些趣味,有些个幽默的。
(《风过耳》,刘心武著,中国青年出版社版即将出版)
欲读书结
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