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再度用诧异的目光端量张爱玲的时刻,她的声名恰已逾过半个世纪。然而,作为四十年代闯荡“洋场”文坛的孤独才女,如今也许依然孤独,怕是也在寻寻觅觅,追忆早年的诗意吧。
<IMG=AB92701901>
实际上,在张爱玲笔下,心灵的追忆很早就开始了。她四十年代的那些女主人公身上(无论是怪戾而忧郁的姜公馆二奶奶七巧,还是那个深怀闺怨的旧式女子白流苏),多少都有那么一抹失落的情愫。当然,小说中的情形不等于作家本人的境况。但张爱玲确实懂得那里边的心窍,也善于把握它。我们看她的散文,这一特点就非常清楚。自然而然的,在她的散文里,你总能觉出她在寻拣些什么。人生的意义有时就像一些闪光的斑点忽隐忽现,渐渐地,你会发现她就走在你身边。因为她使你感受到了她的智慧和机巧中蕴含的一份浓浓的人情味。譬如,她给世故练达的上海人做过一个尖刻而不无宽容的结论:“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到底是上海人》)这是一种富于理解的嘲谑。诸如此类,她总是能够在平淡的生活场景中,度测人生的格局;看出一个人的进退升沉,或者那背后的悲喜哀乐。在马路上,电车上,旁人的闲言碎语飘过耳畔,她会心一笑,便从中嚼出一点滋味来(《道路以目》、《有女同车》)。她姑姑的日常言谈,也会使她评然心动,觉出那里边有一种天然的妙趣,记下来果然皆成妙语(《姑姑语录》)……。带着这样一种对待生活的热爱与真诚,再加上一份敏捷、细腻的感受力,于是产生的亲切感,便让人发见她的真实和平凡之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俗”——一种并非造作、刻意为之的风格,一种相当生活化的风格。
一个人对人生的看法,多半基于自己的生活经历。张爱玲的文章基本上得自她那些琐琐碎碎的日常记忆。她不能算是个多愁的女性,倒也称得上非常的善感。她的童年生活是不愉快的,我们从《私语》中读到:当她得知父亲要娶后母时,伏在夏夜的阳台上,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事实上,当她逃离了意气消沉而又暴戾的父亲,随着不甚富裕(生活也不算安定)的母亲生活时,她的情绪的确表现出凝重的忧郁。然而,张爱玲的独特之处偏偏在于:正是在这样一种境遇之下,依然以她的智慧和达观,发见人生的许许多多的哲趣。当然,她并不属于那种以思想见长而直抵彼岸世界的作家,她的兴趣和关注,似乎全都投诸人生此岸。哪怕是些许小事,有时也能唤起她那一份独有的想象力。在她眼中,电车回厂也是一幅富于诗意的画面,“一辆接着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公寓生活记趣》)这本来只是都市生活平淡的一瞥,让她这么一说,平淡之中也便出现了跃动的意趣。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她正滞留香港,其间的艰辛困苦自不必说,而战乱给她留下的记忆亦颇独特——“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怎样满街的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我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到一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IMG=CA92702001>屑子。”(《烬余录》)在经历忧患之后,对死亡的恐惧,终于不及对冰淇淋的印象深刻。这究竟是一份天真,还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某种自适己意的从容呢?反正,这般实实在在又心怀憧憬地投视此岸人生的笔触,使得她的散文作品,在众多现代大家面前,自有一番风韵和气度。它们是随意与执着,调侃与诚挚,出世与入世的融合。而且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融合。一方面,她相当讲究文章的世俗情趣;另一方面,她又喜欢把观照的距离拉开,“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如何如何(《中国的日夜》),又是她文章里常有的调子。她似乎漫步在人生的边缘上,一边是小菜场、杂货店、街谈巷语和留声机里放出的悲凉的剧曲,一边是远处的万家灯火,历史俯瞰之下的蜉蝣人生。实际上,她每一步都踩得很准;她知道历史就像翻过去的书页,眼前的这一页也总要被翻过去。旧时的记忆渐渐淡褪,而今拾起的新鲜感受仍能使人唏嘘不已,“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更衣记》)
这正是让人伤心的一刻。偏让她抓住了。
张爱玲的才情多有逼人之处,可是正如她文章里评价上海人那样,也常显示着智者的宽容。其实,宽容也是一份才情,一份蛮有眼光而善解人意的才情。在她那些谈及女人和男人的文章里,就处处表现出人情练达的智慧风貌。这尤其表现在,当她带着十足的女性气质审视女人的同时,对男人也是一目了然。尽管她在《谈女人》一文中,把所谓“妾妇之道”、“女子的劣根性”归咎于男人的霸道,然而她并不只就现实的情形去指责男人,也并非要为女子护短,她知道几千年的历史是怎样形成的。生活中常听到男人的抱怨和女人的喋喋不休,自然是各有各的道理,而真正懂得个中深意的张爱<IMG=AB92702101>玲,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无可奈何有时真是一种大彻大悟。在有的文章里,她倒是还天真地对男人有所规劝,真不知那是固有的天真还是在“玩天真”,她说:“男性如果对于衣着感到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份一点,不至于千方百计争取社会的注意与赞美”而“不惜祸国殃民”。(《更衣记》)这当然是个让人一笑了之的说法。但是当你露齿一笑的时候,她这番笔墨就不算是白费了。她喜欢在嘲谑之中带一点宽厚的批判。说到底,她自己也明白,衣饰终究不能影响男人的秉性,更不能改变社会政治。“大红蟒衣里面戴着绣花肚兜的官员,照样会淆乱朝纲。”这说对了。
<IMG=AB92702201>
读张爱玲的散文,哪怕是随意读来,时时都会勾起你对自己身边琐事的联想。她这里没有什么大道理,而其实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拼起来就是整个儿的人生。看上去都是一些老话题,而读下去就会不断冒出新鲜的感受。真的,你不必担心捂了老半天的耳朵,却没有听到一声蹦脆的爆竹——在有些缺乏才气而又喜欢卖弄噱头的作家那儿,我们常会遇到这种情形。在张爱玲这里,我们或许不会完全赞同她的人生哲学,但她真切的叙述之中至少有一种启迪:人要是不能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审视自己,大概不能说是真正享受到人生的乐趣。人生宛似一个个倏忽而逝的灵感,你抓住了,也就享受了它。《更衣记》末尾描叙了一个片断:“——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这种自在的人生瞬间,每个人都能遇到的,只是并非都能抓住它。
(《张爱玲散文全编》,来凤仪编,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六月版,[平]7.80元[精]10.30元)
李庆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