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注意到波兰《选举报》今年七月十九日的一篇饶有兴味的文章,它的题目叫做《资本主义出过力,资本主义可以走了》;简化了的说法是:您出过力,您可以走了。
文章说,“一九八九年之后,资本主义来了,被移植的资本主义出过力,但是资本主义(尽管做得过火一点)现在已经可以走了。我们商店里货架已满满的,我们已把护照放在自己家中(既然没有理由出国,要护照干什么),可以私人经商(可您是否有足够力量来对付小偷和商界的丑闻呢)。现在是恢复我们所抛弃的不需要的东西的时候了。”
文章又说,“所以,现在让资本留下它所带来的东西,让它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让社会主义回来吧(即使让它改个名字也好),改正那些被资本主义改过的东西。”
文章所说的那年,东欧以惊人的速度瓦解了的时候,在那片土地上曾经流行过一句著名的箴言:
隧道的尽头是光明!
一年,两年,日子很快地过去了。前年我写道:
不久以前,从那支离破碎的地方又传来了新的“箴言”:光明的尽头是隧道吗?谁也吃不准。然而,两年,三年,另一个新欧洲在孕育中。
想不到五年后,仅仅五年后,又出现了“您可以走了”的一厢情愿的“奇谈怪论”。我完全不知道这个《选举报》的背景,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人或多少人的梦。也许只是几个木乃伊“发思古之幽情”;也许并不那样简单,也许并非那么复杂。我不想加以评论。我想说的是,您来了,您帮了我们,您出过力,您现在可以走了。——唉唉,难道那么容易“走”么?
“主义”来了。它赶跑了先前的“主义”。它占领了空间;那就是说,它落地生根了。说一万句“谢谢您了。您请吧。您可以走了”,都无济于事。在常规气压下,几乎是不可逆转的;绝对不像在计算机的软盘上消除您不想存盘的数据那么容易。
(24)自作多情。
美国有个记者(David Remnick),人称他是个苏联通(这类“通”人,在美国是很多很多的,有些是自己吹出来的,有些是广告吹出来的,千万不可当真),新近出了一部书,名曰《列宁墓》,副标题为《苏维埃帝国的末日》,企图用他亲身在苏维埃知识分子堆中所经历的见闻,回答世人惶惑不解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庞大的帝国倏忽之间就整个崩溃了。
海外多数评论说,书中根据无数的事实做出的分析,认为这个存在了四分之三个世纪的人间“恐龙”之所以迅速瓦解,其中最触目惊心的一条原因,是那时的当权派贪污、腐化、腐败、无能达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不过这只是书评家这样归纳的,作者只在记录许多事实时,夹叙夹议,可能有这样一种意思罢了。是耶非耶,且不去管它,不过这位西方记者不采用我们这里过时的提法:——例如什么“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之类——还是比较现实的。
正所谓见仁见智,时下海外有人从此书得出的“启示”,说是促使这个帝国崩溃的最最主要的影响力来自知识分子、艺术家、思想家;例子之一是萨哈罗夫“久已成为知识界的苦海明灯”。知识分子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知识,思想,是超前的提示,这一点人间历史早已证明,但是,历史也已证明:半个世纪前倡导过什么“一部论语治天下”,或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童话而已。
一言兴邦,一书兴邦,仅仅是童话;一语毁国,一文毁国,同样也是童话。这恐怕是一种语言灵物崇拜,或称语言拜物教。它应当是摩根所说的“野蛮”时代的精神生活的化石;在现实社会生活中可以看做“蛮性的遗留”。
(25)谁失败了。
当苏维埃“帝国”和它的东欧“卫星”一朝解体之后,西方世界普遍地说,资本主义胜利了,社会主义被战胜了。可是早在三年前,F.詹明信(Jameson)却说:“如果我们对市场体系进行有意义的分析,我们就不能说社会主义失败了,也不能说资本主义成功了。所有真正反动的意识形态都承认这一点。”
同当代西方世界的许多现代主义的理论家一样,这位被称为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文章,实在要费很大力气才看得懂。一方面因为像我这种的老冬烘,不习惯现代主义的思维方式,至少不习惯于反传统的语言表达形式;一方面是他们的思想太超前,太活跃,逻辑推理跳动得太快,存在着太多不连贯的间隔。好容易把詹明信写于一九九一年三月的《世界新秩序》读完,好像懂了我先前从未如此思索过的东西。
我记下这位当代思想家的几段饶有兴趣的话语(我这里说的不过是一般意义的“话语”,而不是现代主义者用的“话语”涵义):
——受难于过度的个人主义和社会反常状态的人们憧憬着集体生活,而那些长期挤在一起取暖没有自己的空间的人们,自然而然地对日常环境里挤拥的状态感到恐惧,渴望能够保持私隐,拥有个人或个人心里的私有财产。
——过去称为“重新统一”,现在却索性简称为“统一”。西柏林人对自己将要成为只不过是德国人的前景感到懊恼,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同和有区别于一般德国人的;东柏林人感到惊慌失措,他们中间的多数人失了业,不管他们从前的工作是什么。
——至于共产主义,目前的发展动态并不由于它的失败,而是由于它的成功。左派经济学家颂扬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一党政权,是不发达社会快速实行工业化的途径,右派历史学家现在正想使人相信,假如苏联自由主义者不受到干扰的话,今天苏联也许具有更强大的生产力。事实上我们得承认,波兰这样的农业国实现了工业转型,斯大林主义完成了现代化的使命,发展了新型的政治和社会主义。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只我一个。
以上摘记的句子是不完全的,译文采自张京嫒的译本。作者结尾说,对这个体系要保持“深刻和连续的悲观”,因为“最深刻的悲观是真正力量的来源”;而“乐观主义,甚至最微弱的乐观主义,只能推荐给那些愿意让人利用和操纵的人。”
研究一下这些学者的论点是极有意义的:他山之石,可以攻错。
(26)留下了鲜花。
一个强大的“帝国”像庞拜古城一样,倏间之间崩溃了;人说,那个地方如今又穷又乱。曾经那么文明,那么有教养,那么“辽阔广大”、“人们可以自由地走来走去”的大地上,留下了什么呢?我不能回答这个困扰着我多时的问题,因为我没有机会去亲自看一看。
一篇报导使我高兴:留下了鲜花。“没有钱财也富有”,题目就这样写着。这是赵启强先生的《出访见闻》(载《南方周末》94-08-21)。
在莫斯科。“常常在街上、在剧院、在地铁车厢里看见手持鲜花的人——各种年龄层的人都有,他们穿着整洁、体面……尽管这小小的一束鲜花并不是送给你的,但你也能感受到一点温馨和亲切,那感觉与遇到提警棍的警察,持大哥大的商人和提着糕点、酒瓶的送礼人是那样的不同……”
这篇短短的报导描绘了几个生活中平凡的场面。然而那是多么感动人的场面!
到亲友家去作客。“带上三枝鲜花,走进门献上花,轻轻地贴贴面颊,于是客人把春天带了进来……”
情人们约会。“递上一枝红玫瑰,轻轻地拥抱,于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便有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开端……”
在剧院,演出结束了。“许多观众将大把大把的花束,或由孩子,或交剧院工作人员,或亲自送到舞台上……这是最为动人的场面……”“这不仅体现了莫斯科人对文化艺术的崇拜,对艺术家创造性劳动的尊重,也充分表现出莫斯科人上剧院不是去消闲,去摆阔,而是去学一门极为重要的功课——人的功课。而孩子们在这儿受到的文化洗礼,是他们初次被艺术女神抚摸和拥抱后,所激发出来的对美和对善的激动……”
有点抽象,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是不是?最使我震惊的是,莫斯科今日居然留下了鲜花。但我确实在这个现代“恐龙”解体前夜,在莫斯科,亲眼看见一对又一对的新郎新娘,新娘披着白色的婚纱,新郎衣襟上别着红花,到红场步行,拍照,到无名烈士纪念碑的长明灯火前,献上一束鲜花(这篇短文也这样写着)。我也确实看见过作客,并且作过客,看见过剧院献花,看见过普通人手上的鲜花……
七十年的教养总会留下一点什么。政治结构可以瓦解;群体结构可以改变。甚至旗帜也可以变色。但是,七十年的教养,七十年积累的文化素养,七十年的文明和现代化的气息,总不会一下子就烟消云散的罢。
(27)冬之旅。
那年在奥地利,在阿尔卑斯山下的小镇克兰尼斯堡一个古堡外的广场上,我和一群奥地利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听过民间乐团演奏的《菩提树》——引起一阵乡愁。
《菩提树》这迷人的小曲,几乎已经变成德语民族的“民歌”;有时甚至以为这不是短命的音乐家舒伯特创作的一首艺术歌。多少带一点伤感,更多的是惆怅,或者还有几分遗憾;却没有绝望,也不是悲哀,而是饱历人世沧桑的游子(流浪者)的叹息,带着几分自怨和自责的低吟。
舒伯特一生写过两部组歌——就是由若干诗篇围绕一个主题而组成的歌曲——;两部组歌的原诗作者都是他的同时代普鲁士人威廉-缪勒。一部是《美丽的磨坊姑娘》,另一部就是《冬之旅》。诗人的命运同舒伯特一样,只活了三十岁,而舒伯特倒多活了一岁。(罗曼-罗兰有一次说过,三十岁对贝多芬来说是起点,而对别人却已是终点了——我想,这别人就是舒伯特)。不过诗人比作曲家的生活更多色彩,因为他二十岁前后曾参加过普鲁士人反对拿破仑的斗争。
《冬之旅》(Winterreise)由二十四首短诗组成,最初十二首是一八二七年在一个杂志发表的,它立刻引起舒伯特的乐感,是年二月,他将这十二首谱成组歌;这个短命诗人于这一年九月间辞世,舒伯特在十月里将其余十二首谱歌。传说在二月和十月这两个月,舒伯特被激动的感情折磨,他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与世隔绝;仿佛自己就是诗中的流浪者。当他的好友伏格勒(中音歌手)把组曲唱给他的朋友们听时,据说所有听众都感动到震惊;人们特别欣赏其中的第五曲,就是后来几乎变成德语民族的“民歌”的《菩提树》。
组诗《冬之旅》主题写的是一个流浪者,他离开自己的家乡,走过许多陌生的地方,走过大雪覆盖的群山,走过洒满雨霜的小路;他疲倦不堪,他思念故乡;他差一点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生的意志力比死强,他活下来,他继续走完他的漫长的旅程。他在旅途中遇见的唯一旅人,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弹奏手摇风琴的流浪者。整部组曲显得稍稍有点凄然,却没有绝望。这反映了上个世纪最初四分之一的时期:拿破仑接过一七九三年资产阶级革命的旗帜,以革命“英雄”的姿态登场,然后背叛革命,南征北战,争霸欧洲,变成时代的暴君。在这样的时势下,知识阶层的精神世界,不能不产生一种悲郁情绪。
《菩提树》现在是西方家喻户晓的小曲。它唱道:
门前有口古井,井边有棵菩提树。
在它的绿荫中,我作过美梦无数。
也曾在树干上,刻过蜜语和甜言,
无论快乐或痛苦,我常在树下留连。
如今我又到这里,深夜走到菩提树旁,
我在黑瞎中行走,竟然只好闭上两眼。
树叶莎莎作响,好像向我轻轻呼唤,
“朋友,回到我身边,你将得到宁静平安。”
凛烈的寒风吹过,直扑向我的脸面,
我的帽子吹走了,可我仍不断向前。
一年一年逝去,我远离了这地方
可我仍听见呼唤,“回来吧,你将得到平安。”
那一夜,当我在离维也纳不远的山谷中听着民间艺人清唱这首短歌时,真正是百感交集。我要呼唤的不是远离家乡的游子——而是把青春,把生命,把一切献给美丽的理想的同伴,“回来吧,你将得到平安!”但她已长眠在南方潮湿的原野,再也回不来了。用无穷的苦难,给世人换来欢欣;——贝多芬这样说。
我说:人啊,别糟蹋了这片心。
(28)“纪实文学”。
上面提到过的那本《列宁墓》,其实可算得是一部“纪实文学”。它是作者旅居苏联时期访问许多人的纪事;难怪《洛杉矶时报》称它为“一部无可争辩的、动人心弦的口述历史”。
就这个意义上说,这部书真是触目惊心。这是一出社会悲剧的历史。这是一部智者受难史。我说智者,包括了通常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以及有智慧的政治活动家和社会活动家。书中很多很多“故事”,后人甚至于难以完全相信,甚至难以想象;而经历过类似事件的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对这些动人心弦的“故事”并不陌生。布哈林的故事对我们是陌生的,其实也是熟识的。
作者访问过布哈林的遗孀安娜·拉林娜。拉林娜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女儿。她的一家跟布哈林一家某时同住在一栋大楼里。拉林娜认识布哈林时,只有十六岁,而布哈林那时已经四十二岁。这个少女迷上了这个有智慧有才能的“老”革命,虽则布哈林最初以年龄相差过远,不想同她恋爱,怕因此“毁掉她的一生”;但是少女的父亲——那个老布尔什维克却对女儿说,“跟尼古拉·依凡诺维支那怕过上十年,也比跟任何别的人过上一辈子有意义得多!”可见当时布哈林在老一辈革命家心中的魅力。终于他们结了婚。然后是众所周知的“故事”:大清洗,人民公敌,公开审判,承认“罪行”,然后处决。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连承认“罪行”也是那么熟悉。为了什么承认?为了党的利益?为了公众的利益?为了个人的利益?为了保着家人?为了理想?为了信念?为了什么什么?有时我也曾经问过我自己。但我始终得不到答案。得不到能说服自己也同时能说服别人的答案。其悲剧性就在此。书中有这么一句话:“在公审时,布哈林跟维辛斯基〔按:当时此人扮演着总检察长的角色〕玩了一场十分令人震惊的、语言上的和道德上的游戏;他原则承认,但每个具体细节都加以否认。”(页66)好一个原则承认,具体否定!布哈林那样老一辈革命家玩过的政治游戏,怎么又会在几十年后在另外一片土地上重演?还记得“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吗?
据说布哈林预感到他自己的恶运已走近了。他写下了政治遗嘱——后人都这样说,这本书的作者也这样说。——他让妻子拉林娜把它背熟(为什么?我也得不到答案),等严冬过去之后公诸于世。拉林娜活下来。她完成了丈夫的嘱托。现在世人可以读到那充满悲剧性的一些字句:“在这些日子里,也许这是我的最后日子了,我确信历史的漏斗将无可避免地清除盖在我头上的灰尘。……同志们,你们应当知道,在你们高举着走向共产主义的旗帜上,也有我的一滴鲜血。”
布哈林经过公审后于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三日上午四时半被处决的。整整五十年后,乎了反。(一九八八年二月五日宣布)。
拉林娜活着到平反这一天。本书作者写道:
拉林娜跟她的母亲和她的儿子玉理住在莫斯科;母亲也曾被投进监狱,如今多病在身,儿子则被肿瘤威胁着生命。全家仅靠安娜微薄的养老金维持生活。
拉林娜对作者平淡地说:“尽管我受了很多苦,尽管进过集中营,但是我总认为我们能忍受这一切。我常常想,所有这许多可怕的东西,只不过是表面的东西,真正的里层——社会主义终归会得到胜利。我总感到布尔什维主义是被一个人弄糟了的。”
用我们时下的称呼,这位受了多少苦难而仍然带着顽强自信的可敬的女性,真是一个道地的马列老太太了。
(29)一个人?
一个人能演出一场悲剧?或者一个人只能演出一场闹剧——独脚戏。不用我提醒,人们都会想起普列汉诺夫那篇著名的论文: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看来一个人确实能揭幕,能唱咏叹调,能加重悲剧或喜剧的气氛,但是,我始终怀疑一个人能否演出整个一场悲剧。于是我想起一个被世人忘记了的老学者。这就是B·克柳切夫斯基。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八十三年,这就是说,他是十月革命前的旧学人了。但是,他留给后人五卷《俄国史教程》,那是他在旧俄大学讲课三十多年的成果。五卷凡八十六讲,把历史讲得有声有色,淋漓尽致。在书中,有一段名言不可不记。他说过:
写诘屈聱牙的文章,讲晦涩难懂的话,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写浅显易懂的文章,讲通俗流畅的话,则是一件难办的事。
他的讲义很好读,没有一点教条味,自然也少学究气。可以说,引人入胜。这真是难以做到的。他的第二讲里有一小段讲个人和社会的相互作用,又有一大段讲思想意识发展成为历史事实的条件,都讲得很好懂。其中有两句话值得沉思:
他说,“社会制度给个人的思维以滋养,培养着各种性格,成为个人信念的对象,成为道德准则,感情和美感的源泉;每一种制度都有自己的崇尚,有自己的信条,有自己的遐想。可是个人信念一旦在社会中居于主导地位,就会变成公共的意识,变成风俗习惯,变成法律,甚至成为那些不赞成这些信念的人也必须遵守的准则,也就是说,变成社会事实。”
他又说,并非所有的思想意识都能进入历史过程,只有当这种思想意识“掌握了某种实际力量,政权,人民群众或资本的时候,掌握了能把它改制成为法律,制度,工业或别的企业,风俗习惯,”以至于变成大众的嗜好的时候,思想意识才变成历史因素。他举例说,只有当信仰天堂的观念体现为索菲亚大教堂的圆顶时,思想意识才进入历史过程。
这几句话耐人沉思。
(30)米涅。
在世事纷繁的时候,人常常觉得茫然不知所措,我就劝他读一读米涅的《法国革命史》。西方常常谴责东方的革命没有理性,侵犯人权;我想最好也重温一下这部出版于一百七十年前(即一八二四年)的历史著作。革命,任何时期,任何种类的革命,似乎都带有悲剧性质。也许悲剧性能促使历史过程加快。发明了断头台。一批一批人先后上了断头台。最初是革命的主要对象上断头台,然后是革命阵营中一派接一派的头面人物上断头台。然后是最最革命的罗伯斯比尔和丹东共同的政敌上断头台;然后是丹东被罗伯斯比尔送上断头台,然后是罗伯斯比尔自己被送上断头台!米涅把色采缤纷或者说一团乱麻的法国革命形势讲得头头是道,总之也是引人入胜。书中引用文人革命家德穆兰在他主持的《老科德利埃党报》上发表的文章,以古讽今,达于至极,于今读来,印证十年风云所闻所见,非捧腹大笑不可。写到这里,忽而想起A.托尔斯泰的剧本《丹东之死》,剧本也写得激动人心,是二十年代的产物,三十年代不用说写不出来,就是写出来也会招祸的。《丹东之死》有巴金译本,出版于三十年代初,可惜现在很难看到了。
(31)可惜……
可惜不是所有历史著作都是那么引人入胜的。范老(文澜)在延安时期印行的《中国通史简编》是很吸引人的,有很多很多“故事”(有不少历史事实真像故事!),还有简单明了的论断,让人爱看,看了就记得住。不知为什么后来——解放后有他主编的同一部书,却使人望而生畏,起码不爱看了。范老和帮助他修订的历史学者都是很有学问的,都是很令人尊敬的,但修订出来的书却不吸引人。太板、太教条、太拘谨、太正经、太像史“官”的千秋论断。
解放前我译过美国一位很可尊敬的进步教授的史书(《现代世界民主运动史纲》,章怡译,一九四八年上海新知书店初版;一九四九年三联书店再版),也是简洁有余,而文采不足。不过这样的通俗史书实在很少,书名直译应当是《马克思主义与民主运动》,因为这样的名字在那时是犯禁的,故我写信给原作者A·伦第,说明原委,改了名。他很热情,立刻给我寄来了修订原稿,所以那译本同已出的英文本行文多有相异之处。不料我国解放那一年,美国共产党的理论杂志《政治事务》登了一篇文章,批评这书的修正主义倾向,我和我的出版者都不敢再印了。记得某年作者还通过回国的某学人向我问好。其实任何一本学术著作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批评也是很正常的。不过我们那时“一边倒”,学苏联的样,一本书被人批评,它就寿终正寝了。或者说,它就必须进入墓地了。这也是一种悲剧性的事。五十年代初,《光明日报》的《图书评论》副刊(代表了出版行政当局的意见?)有人批评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傅雷译本),书店就赶快把书收起来,不敢卖了。现在回过头来一看,真笑死人了——而我们的后代若知道此事,将大惑不解。——世界在前进呀。
黄昏人语
章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