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为什么哲学家们没完没了地争论物质和精神谁先谁后而不能假设它俩有可能共生共长?比如说人这个东西能够一生下来先是一堆没知没觉的肉块或是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比如说坚不可摧的理性思维也就是科学方法也就是就一大堆即成因素进行逻辑推理然后得出事实确凿的结论。但你怎么知道你就能收罗到全部的事实全部的因素?你凡胎肉身的观察力毕竟有限而事物发展的历史又毕竟太长你若没能涵概所有的一切你对你推导出来的科学性结论哪儿来这么强的自信?
我这是在大逆不道斗胆怀疑正常思维所以我就有点儿像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孤魂没着没落。然而我肉做的鼻孔透着气就没法不抓挠点精神稻草就像我自己大胆假设的物质和精神这一鸡一蛋根本就没先没后根本就粘粘乎乎休想分个一清二楚。我就这样一旦开始怀疑了就再没人能把我救回到要么物质要么精神的安全巢穴。万般无奈之中我只好在思想的荒原上做力不从心的跋涉。我立刻就发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根本无法凭空烹调出思想的菜肴。于是我开始左拼右凑地拿取他人的成果搭建自己的帐篷。当然物质和精神肯定是存在的这无比正确我这么想。然而它俩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相互骚扰的呢我文想。我把目光转向我最熟悉的历史唯物主义竟发现我在穷困潦倒之中居然不那么逆反心十足居然格外喜欢上了它的框架。只是我偷梁换柱地把历史换成了时间把唯物换成了空间并把它们搭成无限伸延的时空坐标。这下子我得意非凡我可找到活路了我可以使各种现象各种事物都在这个时空坐标系上找到它们的坐标点也就是在不同的时空点上事物各自的解释。我把所有的一切比如物质啦精神啦还有我目前尚不知道的什么啦统统算到空间这个横向坐标线的头上。这样无论是占有空间的实物还是不占有空间但充斥于空间的虚物还是不实不虚的别的物就都归随着无限伸延的纵向时间坐标线爱怎么演变就怎么演变。好了现在我该来对付时间这个纵向线了,没有宇宙就没有后来的人类就无所谓时间这大家都很明白。但宇宙有没有时间意义上的开始连宇宙学家都搞不清楚我怎么能搞得清楚。科学家一谈论起宇宙和时间就对整个宇宙是宿命的还是自由意志可以参与整个演化过程争论不休头痛不已。但我不是宇宙学家我是个经常会对无法预料的事物简单地凭直觉推测的老百姓。我从精神与物质共生共长共存这样一个概念推断自由意志与宿命共存共在按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就是说人的意志可以在时间上找到立足之地时间演变宇宙宇宙演变出人,人的意志就自然而然地作为一个空间因素介入了时间演变宇宙的这一阶段。时间与空间无法绝然分开所以还不如干脆让时间与空间一样就这么“糊里糊涂”一笔账算了。但很不糊涂无可置疑的是限定在宇宙空间意义上的时间是裹夹着宇宙空间里一切的一切轰轰烈烈又浩浩荡荡向前流逝的。
我就这样呆在我的“帐篷”里一边实指望有亲朋好友能走动走动一边心想着没人搭理自己款待自己也不错。就这样我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中午漫不经心地跨进了英国某市街头上赫赫有名的布莱克威尔书店。我撞上了《复杂》就像这本书中的经济学家布莱恩被邀请到桑塔·费研究所时一样惊喜万分。我被一群比我优秀得多胆大得多的物理学家经济学家数学家们邀请加入了他们的思想盛宴。我发现他们的苦恼他们的设问起初比我更吃饭穿衣也更海阔天空。比如为什么苏联突然散摊这当然与名叫戈尔巴乔夫的人有关但即使他也像是被远非他所能驾驭的事件所冲卷而不能自己那么是否有某种全球性的超越个人能量的致因在起作用?为什么股票市场会在一九八七年十月的一个星期一而不是别的日子猛跌五百多个点?人类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来把自己组成家庭部落社团民族以及各种类型的社会?生命究竟是什么脑子又是如何产生出感情思想目的和意志来的?最最根本的为什么总是有而不是无?为什么宇宙不屈不挠地趋于解体和衰败比如任何东西都会从生走向灭亡但又无处不能够产生新的结构新的生命比如星系细菌植物动物?
《复杂》里的科学家起初是各自为战偌大的天空只能看到一片而看不到整个。他们太孤单太苦恼了就尝试着拉起手来“修筑”一个相互连接的“通道”名叫桑塔·费研究所。介入这个研究所的有些人的名字很唬人比如诺贝尔奖得主物理学家马瑞·盖尔-曼和菲利普·安德森但也有梳着马尾巴发式像我一样没名没份的研究生。他们议论纷纷说孟加拉国多生育子女的行为方式与文化风俗和传统习惯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并非经济鼓励或经济制裁就能制止;现实中的经济并不像机器一样运转而像一个生命体像分子和由分子组成的生物那样具有内在自发性能够一组组全面蔓延自我连续在对外界的反应中形成进化和改变;权力也并不是由单一的力量形成权力更像一个交响乐团;政治经济环境宗教和道德等各种因素与科学有着越来越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个世界极其复杂;里根的星球大战计划牵涉到技术上的可行性国家和财政能量以及美国对全球战略的通盘考虑和对国际两极政治格局的顾及还要顾虑是否会引起进一步的军备竞赛。他们发现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都属于一个体系于是他们给起了个名叫“复杂”也就是说在这样的体系中许许多多独立的因素在许许多多方面进行着相互作用。比如千百万个蛋白脂肪和细胞核酸相互产生化学作用从而组成了活细胞,几十亿个相互关联的神经细胞组成的大脑以及成千上万个相互依存的个人组成的人类社会。这些无穷无尽的相互作用使每个体系作为一个整体产生了自发性的自我组织。人们在力图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的过程中通过无数个人的买卖行为无意识地将自己组成了某种经济体制;飞鸟顺应邻居的行为无意识地将自己聚集成群;生物体经常相互适应而得以进化从而将自己组合成精巧协调的平衡系统。他们发现在所有这些情形中一组组单个的动因在寻求相互的适应与自我的衍续中或这样或那样地超越了自己从而获得了像生命思想目的等作为单个动因永远不可能具有的集成的特征。更有趣的是这些复杂而具有自我组织性的系统不像地震中的滚石那样仅仅只是被动地对所发生的事件作出反应它们积极地试图将所发生的一切转化为对自己有利。因而人类的大脑经常在组织和重建它的几十个神经联系以吸取经验,物种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为更好地生存而进化,市场适应消费口味和生活方式的变化而对移民对技术对发展对原材料价格的变化和其他因素的变化不断作出反应。他们还发现这样的复杂都具有某种动力并且具有自发性更无秩序也更活跃。他们认为复杂体系具有将秩序和混沌融入某种特殊的平衡的能力。它的平衡点即常被称为混沌的边缘其实就是某个复杂体系的各种因素从无真正静止在某一种状态但也从无解体的骚乱的地方。而这正是生命有足够的稳定性来支撑自己的存在又有足够的创造性使自己名副其实为生命的地方。总之他们断定这个世界相互关联相互进化这个世界不但混沌也存在结构和秩序并非直线发展并非现有科学可以解释可以描述。可漂亮的数学公式规整的经济学模式却正在将现实生活运转的复杂性减少到一系列狭义而抽象的原则。他们越这么想越无法忍受自牛顿时代以来一直主导着科学的直线的简化论的思维束缚。对要想获得诺贝尔奖就必须攀比着把这个世界尽可能小尽可能简单地分解开来头痛至极。总之他们一联手简直就要造反了就要掀翻现存的思维定势。他们谈及“二十一世纪的科学”“一场新的启蒙运动”“科学上的一场革命”。他们大胆否定大声设想把我弄得心花怒放简直就觉得我那个孤单无助的“帐篷”已经挪进了桑塔·费这个小修道院建筑之内。
《复杂》里的科学家们让我感到我的“帐篷”实在粗粗拉拉相形见细又让我庆幸好歹我总算有个“帐篷”才能往里面拨拉点人家的宝贝也才能比出人家的精贵。比如说他们总结出复杂无处不在比如大脑比如生态系统比如分子又比如文化和社会体制政党和科研机构。复杂都有共同的本质特征第一是都具有许多动因平行发生作用的网络而且任何动因的作用都能导致整个系统发生变化而控制这样的系统的力量不是集中的而是极其分散的;第二是都具有各等不同层次的组织在这之中较低层次的动因对于较高层次的动因来说有如“建设砖块”并随着不断吸取经验它们都会不断修改和重新安排自己的“建筑砖块”;第三是它们都会对外界做出积极的预测比如在经济生活中对经济衰退的预测会使人们放弃买车买房的打算从而加剧和扩展经济衰退。最后一点是它们内部都有许多空间可以容纳任何一个使自己能够适应这个系统的动因填入进来比如热带雨林里可以滋生出适应这样的环境的生物经济学可以接纳计算机编程。总之《复杂》中的科学家认为从均衡的角度来探讨无所不在的复杂事物毫无意义因为它们永远不可能达到均衡它们不断产生出新的现象永远在转变之中。
很显然复杂理论的思维方向已成定势思维内容有待不断拓展思维成果必将诞生新的科学。穿越过“复杂”我确信了我那不拘小节的“帐篷”其实想表述的也是“复杂”也就是事物并非一清二楚时空混然成“物”不断演变无止无休的概念。“复杂”对于这样一种时空演变的概念做了更加理论更加精细的描述并注定会越来越分门别类地从主干线上发展成庞大的体系说不定真就成就了下个世纪思想的霸业。我从怀疑现存理论走向自己的“帐篷”再走向“复杂”并把它们融为我对宇宙万事万物的看法终于发现我暂时已经没有什么高见了。只是我认为《复杂》里的科学家用计算机模拟生命起源有点矫情对此道又信又不信。我不相信的不是《复杂》对时空中生命从无到有的描述而是怀疑由人操纵的计算机难道真会不需要人编程序自己就能模拟出什么名堂来。计算机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是在人的操纵下演示过程还是真像物理学家的试验结果一样与人为的动作没有牵连?我还有点怀疑在生命与非生命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不伦不类之状态但又想不出个结果来。
我这样想着合拢了《复杂》有点终于找到了归宿却又不算十分安分的复杂感觉。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有足够的稳定性来支撑存在又有足够的骚动性使自己成其为名符其实的生命”的复杂体系。
(《复杂——走在秩序与混沌的边缘》,[美]沃德罗普著,齐若兰译,台北天下文化出版公司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版。Complexity——EmergingScience at the Edge of Order and Chaos,一九九二年美国WitchellWaldrop初版,一九九三年英国Commonwealth Publishing Co.初版)
陈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