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采用一个或多个笔名,目的主要是有利于作品的出版,因为显而易见,笔名能够避免因使用本名而可能引起的种种麻烦。上至不便随意写作的政界要人和商业巨子,下到担心被人讥为不务正业的机关职员和平民百姓,只要使用笔名就可获得充分的创作自由。例如法国外交官亚历克西·莱热(一八八七——一九七五)曾先后被派驻上海和北京,担任过法国外交部办公室主任和秘书长,在二三十年代是制订法国外交政策的实际首脑。他同时又是一位想象力非凡的诗人,为自己取了圣琼·佩斯这个笔名,并在一九六○年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极其自觉地保持着外交官和作家的双重人格,两者之间有着严格的界限,以至于当一位部长知道自己多年的合作者竟是了不起的诗人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
除了有助于摆脱社会职务所带来的压力和责任之外,笔名也能使作家本人和家庭获得安宁。菲力普·若瓦约(一九三六—— )在二十二岁时写了第一部小说《奇特的孤独》,描写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所受的性教育,内容相当露骨。他的父母为此要求他不要用家族的姓氏发表这部作品。他就在书堆里翻来翻去,找到了一个虚构的英雄,名叫奈莱斯,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机灵和聪明,他就用它作为笔名。不料小说很受好评,菲力普·奈莱斯便由此步入文坛。弗朗索瓦丝·夸雷(一九三五—— )也同样如此,她在十九岁时发表描写三角恋爱的小说《您好,忧伤》,取的笔名是萨冈。不少作家是自知作品难以被世人接受而用笔名的,最有趣的例子是菲米纳奖评委会成员、女翻译家多米尼克·奥莉。她在二战时成了大作家让·波朗(一八八四——一九六八)的情人。五十年代初波朗再婚,为了挽救他们的关系,奥莉决心用写作来打动他的心。由于波朗说过她不会写色情故事,她就以他们之间的情欲为题材,在一九五四年写出了《O的故事》,让·波朗看后称之为“一个男人从未收到过的最热烈的情书”。书出版后成为驰名世界的杰作,但人们始终不知道作者是谁。有些聪明人把书的署名“波利娜·雷亚热”的字母重新组合为“波朗的灵感启示者”,但毕竟无从证实。这个秘密保持了四十年之久,直到去年奥莉才接受记者采访,说出了真相。
作家的笔名并非随手拈来,而是往往包含着深刻的含意。法朗士就是“法兰西”;马克·吐温当过水手,所以这是个水手术语,意思是“两寻”,表示船可以安全通过。斯当达原名亨利·贝尔,他虽然用过一百来个笔名,但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决不用父亲的姓氏,因为他恨他的思想保守的父亲。玛格丽特·杜拉斯原姓多纳迪厄,为了摆脱这个她决不相信的“迪厄”(上帝),她用了杜拉斯这个笔名。也有不少作家是由于本名不中听才用笔名的:保尔·艾吕雅原名欧仁·葛朗台尔,容易被听成是巴尔扎克笔下的吝啬鬼葛朗台;于连·格拉克原名路易·普瓦里埃,意思是梨树;丁勒·罗曼原名路易·法里古尔,意思是麝香草;威廉·福克纳(Fau1kner)原姓Falkner,虽然只差一个字母,译成中文都是福克纳,但是Fa1kner这个姓氏在美国却是平庸之极。最要命的是一九三四年龚古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罗歇·韦塞尔,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用他父亲的姓“克雷丹”,因为它的意思是“傻子”。
有些作家的笔名是时势使然,例如外国作家定居法国之后,为了使自己的作品容易被法国人接受,最好能取一个法国式的笔名。列夫·塔拉索夫(一九一一—— )生于莫斯科,一九二○年定居巴黎。一九三四年他的第一部小说《微光》付印,他在收到校样时发现里面有一封信,出版商指出他应该改名,否则读者会以为这是一部译作,从而影响他的前程。塔拉索夫愤怒之余,只得把自己姓名的字母翻来覆去,组成了与原名的起首字母相同的“莱翁·特罗亚”,但出版商坚持“亨利”比“莱翁”好,于是他后来就以亨利·特罗亚这个笔名享誉世界。
有的作家采用几个笔名,往往是为了从事不同文体的写作。例如侦探小说家克洛德·克罗茨忽然改变风格,写了一部感伤小说。出版商认为他必须用另一个笔名,否则喜欢感伤小说的读者不会读这位侦探小说家的作品,而爱读侦探小说的读者又会以为他改写别的题材了,所以他采用了出版商建议的笔名帕特里克,事实证明这位出版商确是精于推销图书的好手。
有一位作家的笔名几乎囊括了上述各类笔名的特色,就是罗曼·加里(一九一四——一九八○)。他生于俄国立陶宛,原名罗曼·卡塞沃,是个不知父亲是谁的私生子。他十四岁时移居法国,二战时参加过非洲、诺曼底等地的战役,战后进入法国外交部,担任过多年的驻外使节。他从青年时代起爱好文学,并以罗曼·加里为笔名,“加里”在俄语里的意思是“燃烧”。他发表了许多小说和剧本,一九五六年出版的小说《天的起源》获龚古尔文学奖。令人惊异的是在成名之后,他又采用一个新的笔名埃米尔·阿雅尔,居然在一九七五年以小说《生活展现在面前》再次获得龚古尔奖。当整个巴黎都在要求作者露面的时候,他故意把侄子保尔·巴甫洛维奇推出来混淆视听,这个秘密直到他死后才在遗嘱中公诸于世。令人感叹的是,这位才华超群的作家,虽然用不同的笔名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作品,却始终把现实看成是最可怕的幻觉,最后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在与巴黎出版界开了这个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玩笑之后自杀身亡。
远眺巴黎
吴岳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