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作为一本作者为众的论文集,意见与看法是多方面的。有些论文从科学的基础规定性出发,分析了经济学离现代科学的距离问题,有的讨论了现代西方经济学缺乏实证检验性的问题,还有的将经济学对照自然科学的研究方式来讨论它作为科学的不足之处,等等。在这里,尤其值得我们高度关注的,是西方经济学者对待数学方法的态度问题,在数学模型与公式几乎完全占领了经济学论文篇幅的现代西方经济学里,一些学者们对它的看法,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为学界所极力推崇,更谈不上深广的社会重视程度。在仅仅收集了数篇论文的集子里,就有专文批评现代西方经济学对数学的滥用,这实在是一种无情而又深刻的认识。
按常识而言,不论经济学是不是已经具备独立身份的科学,经济学不是数学,这是绝对无疑问的。但在现代西方经济学里,似乎没有数学模型的论文,称不得经济学论文,没有对于数学模型细致的分析与性质研究,论文便谈不上深刻和影响。翻开当今西方的经济学杂志,无不充斥着数学符号与模型,而且占有的量也显得越来越多,比重越来越大。就在《经济学为什么还不是一门科学》一书的绪论里,一份对一九七二年三月至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和一九七七年三月至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之间发表于《美国经济评论》上的文章统计表明,没有资料的数学模型类文章,竟分别占到了百分之五十点一和百分之五十之多,该刊的执行编辑指出,“关于数理经济学和经典经济理论的文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占居了越来越多的突出版面,而具有更多经验、注重政策和解决问题等特点的文章在不断减少”。由此可见,西方经济学大有全面地向数学领域融合的趋势,如此的结果,经济学或者消失于数学里,或者成为数学的一门分支,它能够作为一门独立科学存在的理由,也实在是不足了。
问题的更深一面在于,如此的数学模型的设计与分析,对于现实的经济世界有无真实的意义与作用。在大量的数量经济学的研究里,真正能够用于实际经济生活的实在是太少了,数理经济学论文除了一些专门的经济学家们作为经济学“学问”自赏外,大抵是没有解决实际问题作用的,这正如布拉特先生在其文章里指出的,“所有这些不是数学运用于现实世界的经济问题。相反,是运用高度、精密的数学于一种完全是虚构的理想世界。”可以想见,以完全主观的虚构设计出种种如此如彼的模型与公式,然后使用于完全虚构的世界,除了它启发人们童话般地想象,不知还有什么样的功能。而且,即使能够启发思维,也只作用于可以理解数学的数学家或是经济数学家范围里,其生存力是超常弱的。
就现实的认识而言,经济学仍然是一门没有界定过边缘的学科,但是,对于经济学的研究的中心内容,应当说已经是相对清楚的了。这就是,经济学是研究社会财富的创造与分配的科学,它以资源的最小耗费和效益的最大获取为基本原则,围绕这一原则,展开对经济历史、经济制度、资源配置(尤其是最优配置)规则、社会产品分配与再分配规则的研究与探索。从经济学研究的实体对象而论,它主要不是研究事理的科学,而是研究人类经济行为的科学,因此,它需要从人类经济活动的经验里去寻找课题,从人类个体、群体的经济活动里总结出经济规则、经济规律和经济活动的基本程序。
毫无疑问,在人类的经济活动里,有着大量这样那样的数量化关系,数量性的研究肯定是经济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在一定意义上讲,经济学是离不得数学的。但是,经济学不是数学本身,数学方法对于经济学始终只是处于手段的地位,需要用它时,它才有意义,而不需要它时,用它就是一种牵强了,远离了经济学的基本规定。在西方经济学大量的数学模型与公式里,相当部分是没有经济资料与内容的数学模型性质分析,是就模型论模型的数学研究,这与其说是经济学,倒不如说同借用经济学名份来做的数学游戏更为贴切。虽然说,这样的研究对于数学模型的建立与分析,可能有这样那样的一些意义,但它决不是经济学的内容。事实上,一种研究离开它的本源太远,它就不可能是对本源的研究。
前面已经谈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经济学研究,长期立足于对经典作家言论的诠释与理解上。从研究方法上看,除了少数的现实经济问题与政策研究外,大量的论著过于偏重于经济历史与经济制度的单一性研究,少有运用现代科学方法,包括数学方法来研究经济问题的。这确实是我们经济学研究与发展方面的缺陷。中国经济革命开始后,经济学研究开始了一个创新的过程,在引进西方经济学的同时,各种各样研究方法的使用越来越受到重视,数量经济学研究也有了长足的进步,统计分析、数学模型分析、经济运行的量化规律分析,已在我们的经济学论文里常见不鲜了。重要的是,有相当部分的数量关系性研究报告,已对中国经济改革和发展起到了直接的、积极的作用,体现出理论对于实践的重大指导意义,也表明了经济学里数量分析的强大的生命力。也正因为如此,经济学界对于西方经济学的一些方法也表现了热情与首肯,自然,这也是对人类共同的精神、学术财富的认同与信心。
但是,并不是西方经济学一定代表着现代经济学的辉煌,更不是西方经济学的所有方法一定是最优秀而无可挑剔的方法,连西方经济学界自己也认为有问题的东西,我们是不是应当加以分析地利用,加以批判地吸收呢。从理论角度讲,这里似乎是不应存在任何问题的,但事实上却存在着令人感到不解而又不安的观点与看法。
一是将诺贝尔经济学奖作为评判经济学水准高低的唯一标准,不自觉地将现代经济学中心确定为西方经济学,由此,以西方经济学的研究方法作为标准来衡量,尤其是将流行于西方经济学界的数学模型化方法突出化,在不经意贬低自己时,分析与批判的武器便丢弃了。
二是将对西方经济学的学习绝对化,有不跟踪上西方经济学就落后于现代的说法,自觉不自觉地将西方经济学放置于经济学圣坛地位,言经济学,必西方经济学无疑,而言西方经济学,必是充斥于论文著作里的数学模型化方法无疑。在西方经济学越来越被数学占领的格局下,我们大有连学习都学不过来的感觉,又何以再敢言经济学,再敢对自己的经济问题进行研究呢。换言之,西方经济学已经创造了现代经济学最高水准,我们只要学习,真正地跟上就足矣,何从谈得分析,又何从谈得批判!至于创造具有自己特色的经济学,那更是不可思议中的事了。
诺贝尔经济学奖目前仍然是西方独占的世界性学术奖,对于它的权威性我们不应有无根据的怀疑、它也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表明西方经济学研究的一些新成果。但这并不意味着西方经济学就一定是现代经济学的中心,更不意味着西方经济学的方法“放之四海而皆准”。在西方经济学虚构数理模型化趋势越来越突出的今天,西方经济学已经表现出它远离经济现实的特性,同样,也表现出它远离经济学之根的特性。这一点,就连西方经济学学者们本身也深感问题严重,对此,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将经济学的虚构数学模型化举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呢?再言之,如果诺贝尔经济学奖只落到那些纯粹虚构的模型设计者身上,其结果,只能平庸诺贝尔奖,而不是提高西方经济学的地位。
西方经济学作为一群优秀的学者建筑起来的一座高楼,它是充满智慧与精神财富的。对于它,我们确实需要学习,也需要一些学者的跟踪。如此做的目的,是为了及时地了解西方经济学的发展,并利用其中对于我们有用的方面,以图得到启示或是帮助,解决我们的经济问题,丰富我们的经济学研究与创新。这与我们言自己的经济学,讨论自己的研究方法,以及用自己的经济学研究成果解决现实经济问题,并无矛盾。西方经济学有它的内容,也有一定的魅力,但它不是现代经济学最高峰所在,因为它没有系统完整地解释现代经济,就连对西方经济运行的作用也日见无力,这在一定程度上,大抵得归罪于过于多的研究力量耗费于设计虚构的数学模型上,这也正是一些清醒的西方经济学学者们已经认识到了的。我们如此虔诚地焚香燃蜡,念叨“只有学习份儿”的经语,不思不虑,盲目照抄,全盘拿来,除了把西方经济学大量于实际无用的东西抄进中文的书刊里,除了耗费大量的研究力量,我们还能得到什么!
(《经济学为什么还不是一门科学》,〔美〕阿尔弗雷德·S.艾克纳主编,苏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年九月版,3.35元)
陈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