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团体的主要成员在美国文坛上都是享有盛名的,如作家有弗吉尼亚及伦纳德·伍尔夫夫妇,传记作家有利顿·斯特雷奇,经济学家有梅德纳·凯恩斯,小说家有E·M·福利特,哲学家有罗素,艺术家有道格拉斯及邓肯·格兰特,瓦尼萨·贝尔,罗杰·弗顿伊,其他尚有奥托拉林·莫利尔夫人(一八七三——一九三八),她是当时闻名的艺术资助人及沙龙女主人。世界二次大战时,中国的作家萧乾及叶君健也是这一团体的座上客。
今年三月初,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昆廷·贝尔(QuentinBall)作的《布卢姆斯伯里回忆记》(Bloomsbury Recalled),颇受英美读书界的欢迎。昆廷是画家瓦尼萨和批评家克莱夫·贝尔夫妇的儿子,如今已有八十有五岁了。他在这部回忆记的开头,就声明他的失败,他说,“在不久前的有一时期,我想到了写自己的一生作为是件快事,但经过了三次的失败,我改变了自己的主意。”“所以这本书的主要内容不是写我自己,而是写我那些精英的长辈,这是指我父母和他们的朋友及相识者所用的词语。”显然昆廷已无法改变他一生不喜抛头露面的谦习,觉得自己保留一个观察者的地位远比作为被他人观察的人来得舒畅。他知道自传的传主比传记的传主更须得到写作人的怜爱,所以他就在文字中谦虚谨慎,不去赞扬自身反而退缩到他一贯得到安全的边缘之外。在他那部一九七二年出版的姨母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传记中,贝尔以一个罕见的目光锐利者和道德权威出现了。他是第一个敢于公开家庭秘密的人,对于弗吉尼亚受到她同母异父的兄长杰拉尔德与乔治·戴克沃恩的性骚扰(杰拉尔德在她五岁时探视她的私处,乔治则在她十几岁时闯进她的卧室粗鲁地摸弄她),他指责这一下流行为所用轻视的笔触,简直无人可以与之相比。他公开了弗吉尼亚同他父亲调情的暖昧关系,这件事是在他一九一○年诞生前二年发生的,当时他母亲瓦尼萨正怀了第一胎的时候。事情的发生使瓦尼萨十分不乐。
《弗吉尼亚·伍尔夫传》那些中选的作者必须十分接近而且十分钟爱他们的传主,一如鲍斯威尔之于约翰逊,弗洛伊德之于琼斯。可是这两部传记,鲍斯威尔和琼斯以子辈身份出现,贝尔则以姨侄的身份来写,他对于传主的钟爱无可置疑,但是他对于家庭的忠诚也是一无保留的,所以当贝尔履行允诺来写弗吉尼亚时(他写此传是由于伦纳德·伍尔夫的要求),他使我们感到他在叙述家史时,绝对照顾到他姨母对于家庭的感情。统观全书,我们感到另有一种感情出现(最令人注意的是瓦尼萨·贝尔的感情),使我们感到要讲这个家庭故事还有另外一种处理办法可以遵循。克莱夫与弗吉尼亚调情的插曲只是叙述中偶尔显现的紧张前景中的火花而已。另一处则是写到朱里安在西班牙内战中的死亡,他死时只有三十岁。“这事件影响到我的程度,一如影响到弗吉尼亚。”贝尔好像要使读者信服并没有人要他有更多的同情,似乎读者买了本有关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书,必须也要买她姊姊的书一样。贝尔书中提到弗吉尼亚温柔服侍瓦尼萨,因为瓦尼萨不能忍受丧子之痛,卧床不起达几个星期之久。
在《布卢姆斯伯里回忆记》里贝尔已可不受传记作者的姨侄身份而感到的局促不安,从而可以使他信笔来写他家史中的一些关键往事。一九八三年法朗西丝·史巴尔亭出版了《瓦尼萨·贝尔传》,接着贝尔的同母异父妹妹安吉利卡·加纳特的回忆录《使人失望的仁慈:一个布卢姆斯伯里的童年》(一九八五)出版了,简尼·邓对弗吉尼亚与瓦尼萨的比较研究《一件十分贴近的共谋》(一九九一)和丽贾纳·马勒的《瓦尼萨·贝尔书信选》(一九九三)都出版了,贝尔就用不着因写到他母亲而感到需要道歉,因为瓦尼萨已经成为羽毛丰满的人物。在《弗吉尼亚·伍尔夫传》和迈克尔·霍尔劳德写的《利顿·斯特雷奇传》和伦纳德·伍尔夫《自传》相继出版之后,助长了对于她的了解。贝尔童年时常去盘桓的却尔斯顿农庄得到恢复和开放,使读者对弗吉尼亚的兴趣也分了不少给瓦尼萨。有次弗吉尼亚在信里开玩笑给瓦尼萨写道,“你既有了儿女,那末让令誉属于我吧!”如今瓦尼萨也有令誉了,但不是由于她的绘画,这些画属于后期印象主义,是批出色而非创新的作品;她的令誉是从她那不平凡的生活中来的。史巴尔亭女士是第一个全力探索昆廷在差不多是喜剧式故居里的成长故事的人,这是个单亲的家庭。父亲克莱夫在这里是找不到人的,他和瓦尼萨早在一九一六年友好地分了手,但他又时时带着他不同时期的情妇在这里出现。那时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还不懂家里变故。如今住在这儿的是母亲的情夫邓肯·格兰特,他是一九一六年搬来的,但只能说是基本住在这儿,因为他宁愿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个同性恋者。可是无论如何,在一九一八年,邓肯同瓦尼萨养了个女儿安吉利卡,一直到她十八岁,她还以为自己的父亲是克莱夫。史巴尔亭在她的书中称赞瓦尼萨是位宁静的女主人,用美丽的端庄和坦率主持家务,以达到值得羡慕的艺术及家务的完成为人所钦佩。安吉利卡·加纳特的回忆录所述却与此不同,也没有在布卢姆斯伯里的编年史里叙述过。布卢姆斯伯里的特别情调是轻松、隐蔽、随便和令人啼笑皆非的。《使人失望的仁慈》中所写的则是吵吵闹闹,直捷,是怒气与埋怨的喊叫声。这本书显示了安吉利卡在她波希米亚式的家庭里,从来没有感到过舒畅和愉快,她宁愿早些在正规的资产家庭里长大成人,她不能原谅她的父母让她生活在谎言之中。她笔端的母亲并不优美动人而是一个忧郁的妇人,为她对那位迷人,自私,搞同性恋的格兰特的满腔激情所折磨,变成无性的灰色存在。
昆廷·贝尔是否失败于照他妹妹的规划那样果断去写他的自传,我们无法猜测推定。他的确写了本有声有色的书,虽然不能与他妹妹那本黑色的声讨回忆录相媲美。贝尔并不是对他那几位自视甚高的前人完全一无批评的。书中他对伦纳德与弗吉尼亚的爱恋写得十分深邃,而对其他的人则直捷了当说出他对他们的妒意。有意思的是贝尔从来不抱怨那些成年人当他是个同等的对手;他执着于做观察者的角色,而把他孩提时的悲哀深深埋在自己的心里。
结果就是贝尔在叙述时忽略了许多他幼年时的紧张气氛。没有这些意识中的指导原则,在谈布卢姆斯伯里那些软事和观察所得就成为毫无目的了。贝尔接受这种不能同时兼顾的权衡。由于他性格中的谦和,他只是满足于供给布卢姆斯伯里日志的作者们一些脚注的材料而已;修正那些他认为必须修正与阐释清楚的事情。他对戴克沃思兄弟所做的坏事已不再在意,而是同另外一些走得太远的作者认为弗吉尼亚不折不扣就是一个被奸污的人(也包括瓦尼萨)的结论作辩护;因为即使这两兄弟对她们有性骚扰的行为,她们结婚时却都是未经人道的黄花闺女,所以贝尔考虑到发生交媾的行为是不可能的。
在克莱夫与伦纳二人之间存在互不相容的事实,他认为这完全是由于二人对弗吉尼亚的妒意造成的。贝尔写道,“对克莱夫说来,他认为伦纳德太严肃,太政治化,太对世俗怀有批评。伦纳德完全对生活没有快活和欣赏,因使他处世吹毛求疵,一派清教徒怪癖,这就限制了他对于艺术的欣赏。克莱夫从来没有宽恕伦纳德是个改革者,而他自己则不是个热心倡导的人这个事实。伦纳德认为克莱夫是个轻量级的知识分子,对于政治和生活的看法,完全是出于一个小心翼翼和自私的人。作为批评家,他是肤浅的;作为一个穷人,又大惊小怪,势利成性,行动可笑。贝尔进而谈到他的父叔同他们弟兄的对立。他在书中提到一九二六到三三年这一期间,“我迷于克莱夫的老于世故的装模作样,他的温文尔雅和乐乎乎的样子,而朱里安则是严肃,甚至有时严肃到冷酷无情,他是工党党员,一位改革的倡导人,毫无世故,只对诗歌发生兴趣,有时又显示一种知识分子的拘谨,他是伦纳德的宝贝侄儿……我则被认为……是非常矫揉造作的年轻人。”但是这位革新派的哥哥和执拗而在政治上正确的老人不久就出现了分歧,至于昆廷自己则站在比朱里安更为激进的政治之中。贝尔从来不告诉我们他对于他兄长的意见,他也从来不谈对于他妹妹所写的那本书。我们必须在字里行间中才能读到他的论断。“在三人之中,我是最不受疼爱的。”一九三七,当朱里安迟疑于是否去西班牙作战时,有次瓦尼萨和兄妹三人在一块吃饭时,可能还有邓肯。瓦尼萨把布丁的一半给了朱里安,其他几个人只能分吃另一半,瓦尼萨也意识到这样的分法不公平,就辩解说“我不得不这样分配”,我心里想这样做朱里安会感到不安,事实上他却带着笑,把半个布丁吃完了也没有感到难为情。贝尔之谈到这个偶然的事件,因为这个故事在他脑里已经藏了差不多有六十年之久,便不由自主地从笔端流露了出来。
Quentin Bell,BLOOMSBURY RECALLED234pp.New York,Columbia Univeristy Press.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