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可称为“陈映真论”,又不完全如此。作者以陈氏为轴心,论题是广泛展开的。书中描述了台湾文学创作和理论的产生背景及其发展、流变,阐发了它“何以会如此”的内在动力,既勾勒了台湾文学的历史轨迹,又较准确地为陈映真在此背景上显影定位。
作者论述了中外文学遗产对陈氏文本的渗透,特别是鲁迅、契诃夫、芥川龙之介的精神影响。这是包括台湾、海外评论家在内的陈映真研究者很少或根本没有阐述过的话题。同时,突破了纯文学界限,把陈氏的小说写作和其他非虚构写作结合起来,从哲学、政治学、社会文化思想等视角综合考察陈映真的写作活动。而且,更重要也更可贵的是,作者没有止于铺陈材料,罗列现象,他注重的是“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努力从事实中抓住联系或区别。(我个人以为,文学评论者只要把问题研究得深入了,透彻了,就必定能从事实中发现内在关系。否则,所谓“宏观”很可能成为沉闷、炫博的堆砌,而这种论著我们不幸常会遇到。)举例来说。陈映真是著名小说家,又是台湾政治、文化、思想领域的风云人物,有大量的文评、政论、随笔、序言等理论文章惊动社会。台湾著名评论家姚一苇先生早就指出,陈氏的小说和其他文字,实为一体之两面,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论理是他小说的延伸,小说是他理论的变形。然而陈氏写作中还有“一而二”的现象,他小说中常常含有许多意向明朗的理性语言(人物的对白,议论,日记等),以致他的许多小说都放射着意识形态色彩。这从总体上看也许是不错的。但概念(理性话语)即使混化于艺术虚构内容之中,也应有其自身的特点。黎湘萍细致分析了陈映真小说,指出那些“诗意的虚构”,是小说家情感世界的敞开;小说中包含的理性话语,则是更直接明<SPS=1256>地显示出作为思想家的陈映真的理智评判。“他的虚构写作就已包容了这两种对立而统一的因素。”(第82页)不难看出,这比姚一苇先生的见解更深入也更细密了,在“异中之同”基础上再见出“同中之异”。
此书初版印了三千册,想看的人可能买不到(笔者就是托人在北京买的)。但有书的人是否能很快被吸引住呢?看得出,作者想在开篇部分写出理论的分量,或者说想让全书追求历史与逻辑的结合,但“导言”中那一番滔滔宏论说不定会把读者吓退,因为讲得很远,很飘忽。第二节论述“苦恼意识”,从古希腊、中世纪到黑格尔再到西方现代哲学。关于一个文学问题的理论背景,到底有没有必要万里迢迢地追溯上去?特别是,当这种大跨度的理论跳跃与具体事实联系不紧密,本身再不具备思辨的诱人魅力时,就很可能成为恩格斯批评过的那种“稀薄的哲学清汤”。我无意于严责《台湾的忧郁》这一点小疵,只是联想到平时所见的一些学术论著之“隔”,想在此表达一点愿望——希望学者们、文学评论家们把文章写得具体些,实在些,自然些。在这方面,老一辈学者有很多宝贵的遗产和经验。比如朱光潜先生,他的书深入浅出,生动可读。他的《悲剧心理学》,也是博士论文,并不飘渺玄妙,理论说得挺深入也很实在。朱先生一贯主张要在具体事实的基础上展开理论,反对先立一个玄学的大前提,然后进行演绎。这不仅是写作的经验,同时也是思维的原则,值得文学研究工作者认真记取。
(《台湾的忧郁:论陈映真的写作与台湾的文学精神》,黎湘萍著,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之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九四年十月版,12.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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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天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