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水先生毕生著小说百余部,煌煌大哉,允称奇迹。而先生抗战时期避居重庆郊野,无情岁月闲中过,所著散文《山窗小品》数十篇,均自眼前风物生发,点染山水,显影趣味,忧世伤生,文笔似瘠实腴,为不可多得之铭心小品。
其短序尝谓:“就眼前小事物,随感随书,题之曰山窗小品。”其标题若:短案、涸溪、竹与鸡、断桥、雾之美、鸡鸣声中,秋萤,手杖、金银花、种菜……均平凡基本之事物,然风景之安养人心,田园之怡滋性情,其功亦大矣。全书以浅近言写成,文笔在简古清幽一路,然清朴润腴,尽褪枯瘠,其中高迈,尤见功夫素养。旁逸侧出之山景趣味,生命留念,更亲切有味,令人兴无限低徊之意趣。“是以春秋佳日,负筐携剪,漫行山野间,随采野花入家供之,又尝于春尽,采胭脂色豌豆花一束,尽除肥叶,配以紫花萝十余茎,再加以野石榴二三朵,合供一瓶,适城中来人且问何花,予指窗外豆圃视之,客乃大笑。”“每仰视繁星在天,满谷幽暗,与同屋二三穷措大,携竹椅坐桥上,闲谈天下事。细至镇上一周无肉,大至墨索里尼下台,辄不觉夜之三更。长夜不寐,则只身微步桥上,溪岸草中乱虫声,与竹丛瓜蔓上纺织娘,合奏夜阑之曲,虽侧身旷谷,无可语者,而于其中时得佳趣焉。”虽时世艰危,尚可容文人残喘,较之后世文人牵萝补屋无立锥之地之惨况,又强过十倍,此中际遇差别,尤可发人深思。
巴山蜀水虽地方僻远,然其所产,尚可裹腹。以恨水先生独善其身不肯随世偃仰之文人风骨,尤注意发掘清贫生活中的诗意美感,故其文境文心,不似蒲留仙青林黑塞的荒寒萧寂,也不似士大夫豪奢园林之人工宏富。或勾勒,或渲染,常三言两语,极写风物真趣与妙处,而生命趣味,自然郁乎其间,故于皴擦点染中,令人陡兴明月入怀,花枝凌乱之感。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要须精神健在,此种情愫,最可于山窗小品中求之。“金银花之字甚俗,而花则雅。花开如残雪点点,纷散上下,半山之上,为芬芳所笼罩。”则虽清贫仅可自存,亦不忘为生命点染特殊之温馨情调。简明冲淡之中,又有烟润之气,其文学价值尤足珍视。
贫人不乐,亦人生常态也。纵不怨天,亦须自怨,故谓贫而无怨难。而恨水先生自得其乐。独抒山亭品苦茶之野逸之趣,并怡然感之,自堪仰止。虽其流露本乎自然,然亦不得已也。若《耙草者》写江南农人稼穑之苦,“耙第2届草,时最热,太阳如狂火之巨炉,天地皆炽,耙草者背经烈日之针炙。下着蓝布裤,卷之齐腿缝。与都市女郎露肉,其形式之一,而苦乐殊焉。水中有蚂蟥,随腿蠕蠕而上,吸人血暴流。身上不得谓之出汗,直是巨瓮漏水,身上蓝布,不时可取下拧汗如注溜也。”文笔仍似闲闲,而关心民瘼的痛烈心境,郁然楮墨内外,长太息以掩泣,催人下泪。奈何今人惶惑如无头之蝇,茕独乏味,难以触景生情,加以百事乖违,故张氏此类文章解人渐稀,已成必然之势。鱼龙曼衍,陵谷变迁,亦殊堪浩叹也。
(《山窗小品》,张恨水著,北岳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五月版,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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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立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