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思于一九三三年生于新泽西州纽瓦克市,祖先是奥匈帝国移民,所以自幼即在犹太区内长大。他在芝加哥大学获硕士学位后,即在母校教书,并在依阿华、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文学创作。一九五九年他以处女作《再会吧,哥伦布》获国家图书奖及其他荣誉而蜚声文坛。《再会吧,哥伦布》以轻松和个人特有的风格,显现了他的机智、讽嘲及敏感来写美国犹太人的生活。《放任》(一九六二)是他第一部长篇,用同样的手法,描写那些在芝加哥大学,纽约以及其他地方的青年犹太知识分子,但未见有大的成功。继之,他出版了长篇小说《当她是好女人的时候》(一九六七),写一个中西部清教徒妇女为了改造她的父亲和丈夫,而得到毁灭性的结果;这个内容完全不同于前两部作品的主题和地域。《波特诺的怨诉》(一九六九)的故事述亚历山大·波特诺的自传,这是新泽西州纽瓦克市人,他的母亲是犹太母亲的模范,而她那聪明伶俐儿子的名声,却是吹捧出来的。这位母亲平日打打麻将牌,终日关心吃饱穿暖,金钱和仪表,还有她那位百依百顺做保险掮客的丈夫。波特诺付出了他母亲控制生活的代价,在学校里被强迫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任何方法,进行手淫;当他成熟时,他进入哥伦比亚法律学校,并成为国会内一个委员会的律师,他也被迫同许多非犹太人姑娘发生性关系;最后则在恋母情绪的反讽中,他在访问以色列时,同犹太女人被迫进行性交,却成为阳萎病患者。这是本很引时誉的作品,但也引起了各种争论和受到犹太家庭的攻击。《我们这一伙》(一九七一)是部政治讽刺小说,讽嘲美国总统狄克逊。《乳房》(一九七二)是个中篇,叙述一位男性文学教授与卡夫卡一样变形成为有庞大乳房的人。《伟大的美国小说》(一九七三)写一个强大的棒球队最终的失败,成为当代美国政治和社会相平行的讥嘲对象。小说一问世,立刻成为滑稽剧和一则寓言。《我这个男人的一生》(一九七四)述一位作家本人和他文学事业的失败。《情欲教授》(一九七七)写《乳房》中那位教授的放荡生活。《鬼作家》(一九七九)写一位作家一起短暂而又错综复杂的遭遇。这位青年作家被责模仿其他犹太作家的写作,就去找一位老作家出来说句公道话,不料这位受人尊敬的老作家正在同一位青年姑娘陷入不清不楚的关系之中。
朱克门三部曲以《被解放了的朱克门》(一九八一)写一位青年作家,若干年后成了美国的重要作家之一和他深深打动人的生活,这是故事的第一部分。《解剖课》(一九八三)是第二部有关朱克门的画像。这时朱克门已行年四十到了不惑之年,他已非复当年的健康倜傥了,齿摇发落,渐入老境。《被束缚的朱克门》(一九八五)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这位作家已成为心理不正常而浑身是病的老人,在作家圈子内受到一位学院派批评家的严厉抨击,认为他是个写下流浅薄反犹太主义小说的人,同时却渴望做一个医生的新事业。《对立的生活》(一九八六)是部实情与虚构参杂的故事。《夏洛克战役:一份自供》(一九九三)写罗思当以色列间谍的故事。他在以色列遇到一个与他同名也叫菲利普·罗思的人,混在一块成了双包案。故事见本刊一九九三年第八期《菲利普·罗思当了间谍》一文。
美国新闻记者曾经在访问罗思时,问他同纳森·朱克门这位小说作家的关系,罗思回答说这是种模拟:“杜撰而假的个人经历,不真实的历史,在我的生活戏剧中编造一种半想象的存在,这就是我的生活。”用朱克门自己的话来说,小说家必须,最要紧的,是个“模拟的人”。自从《被束缚的朱克门》出版后的十多年中间,罗思出版了五本书,其中造出了“假的个人经历和不真实的历史”,模糊了艺术与生活,真实与不真实,现实与虚构的分野。特别在《夏洛克战役》中,他创造了第二个菲利普·罗思去面对这位“罗思”的缔造者,而这本小说的副标题则是“一个自白”,但在书里最后写给读者的《后记》里,则又自己承认书中的一切,都是杜撰的,完全出于虚构;并在《后记》的最后一句话里,忠告读者“这一自白是假的”。
现在,经过了这些精致的,有时是混乱的论证、辨证和质询之后,还是出现了这部《萨巴斯的戏剧》,但也可以看到小说中主角与他的创造者之间的吻合处:同是出生在新泽西州,都同一个女演员结婚。都是过了六十岁的人。但这是个想像中的角色,决不是菲利普·罗思这位小说家。
小说所写的故事如后:毛里斯(米凯)·萨巴斯,一位六十四岁的过去“木偶戏演员”,如今手指患了关节炎致残,几十年生活在新英格兰的马达马斯卡瀑布一带,在当地一所大学里教戏剧,因牵涉到给一个学生打色情电话,才被迫离了职。萨巴斯同一位名叫罗什安娜的治愈了酗酒病的女人结了婚(他的前妻女演员尼瑛在一九六四年失了踪,此后萨巴斯就离开纽约到乡间安居)。他一生中最性爱的生活是同他那克罗底安姘头德伦卡·巴列区过的。巴列区同她的丈夫在马达马斯卡瀑布区开了一爿小旅馆,最近德伦卡因患卵巢癌去世,使得萨巴斯痛不欲生。
萨巴斯在泽西海岸由双亲及其兄长毛蒂培养成人;毛蒂在一九四四年二次大战时空战中,为日军击落身亡。五十年后,他终日为他亡母的声音所缠扰,这些声音完全是她在毛蒂死后经常出口的;这一时期又传来在纽约支持过萨巴斯经商的老友死讯,使他仓卒之间离开罗什安娜去参加葬礼,然后又为自己准备后事(他要从这次丧礼中知道他自己的身后事如何进行)。通过倒叙和幻想的描述,从第三人称的滑稽言词和第一人称不动感情的粗话中说出他任性的自白。这是萨巴斯的戏剧中常用的话语,“那些说话的气氛是讨好和不道德的,既有威胁又卑鄙可笑”。
罗思的读者很快就会想到《波特诺的怨诉》里那些有关性的戏剧效果,在这部新作里也可以看到使人捧腹大笑的笑话和无赖式的开玩笑,但并没有使人有被迫的感觉。这部小说的书前《引语》是莎士比亚《暴风雨》中普罗斯拜罗的誓言“每一个第三次的思想便是我的坟墓”。虽然年老的萨巴斯并不像普罗斯科罗的那样说话,他有他自己的口才,既可笑又深邃,当他想到他失去的家庭、朋友、情妇,甚至他早晨的勃起时,他怀疑别的生物清晨醒来是否会都有勃起:“雄鸡会有吗?蝙蝠会有吗?……要费人的一生才能最后决定是否有什么关系,但到那时便见不到自己的勃起了。”在萨巴斯年轻的时候,他也有时看看莎士比亚、叶芝、乔埃斯和其他人的书,不过如今他只读关于死亡的典籍了。不像创造他的人,他是个失败的艺术家,一度致力于他的木偶戏;在下流的戏院里,使这些戏越来越使人不能容忍的演出——这些演出使他日益走向死亡的边缘。
自从《波特诺》出版以来,罗思已成为文学中出色的喜剧演员,而在《萨巴斯的戏剧》中,则使他登峰造极。准备去参加他好友的葬礼之前,萨巴斯从他十八层楼望着中央公园的绿草地。一面却在思忖“这正是向窗外一跳的好机会”。他的一连串思绪正同乔埃斯在《尤利西斯》创造的人物布卢姆一样,萨巴斯也常使我们想到这位独白者;当然,布卢姆没有读过弗及尼亚·伍尔夫。
罗思善于运用印象与感情的并列,而两者原是互不相关的,这使·他成为生动的叙述天才——字句的运用造成了他不同于一般的活跃风格。书中最残酷和最可笑的一刹那,就是萨巴斯说服德伦卡,当她丈夫被邀出席扶轮社演讲经营旅馆的艺术时,至少要讲整整一个钟头,而且要讲得越慢吞吞越好,特别他形容这一行当“睾丸和电灯泡”的时候。
萨巴斯厌恶“值得赞美的观念”给予这部小说一种接近争论的边缘,因为书内对事物已经在字句上开了过分的玩笑。他妻子对于分享及鉴定滔滔不绝的话语,使萨巴斯对她简直焦躁不耐。“是不是为了要戒酒说话就要学小说二年级的学生呢?”而她就回奉他一句“为什么你一定要以种族的偏见来反对日本人呢?”这使他马上想到为日兵在空中击毙的长兄。在这部小说里许多语句写得下流猥亵,有些读者看了会引起反感,因为他们认为根本没什么可笑的。萨巴斯的一位友人对米凯骂人的行为失去了忍耐,称之为“丧失信誉的男人最后的喘息”,书里有不少符合这一行为的句子,使读者更为有力地用这些措词来考虑这位角色。如果老是这样做,那将铸成大错,因为这一行为势将排斥读者对萨巴斯的同情。
书中最后几十页的篇幅,是这部小说的心脏,也是美国小说中的伟大结局——萨巴斯又回到他在泽西海岸的童年了。他去了老家的墓园,并为自己选定的墓址立下了界标。萨巴斯在附近一所无主空屋里见到了他父亲的表兄,已经有百岁了,名曰菲许。他不但见了这位人瑞,还发现了一只以前属于他母亲的盒子,上面写着“毛蒂遗物”四个字,里面收藏着他母亲珍藏的他亡兄的纪念物。这使他想到如今躺在墓地里的“可爱的人”,像布卢姆那样说了句“没有那些,‘可爱的人’会活着走出来”。这样也使他同老菲许的见面在生活中感到讥嘲和痛苦,因为这使每件往事重又印上心头。萨巴斯告诉菲许是他父母要他来见菲许的,老人的回答使萨巴斯感到“一种巨大的吹捧”,也使他感到是在和一位生活中曾留下一些印象的人在打交道。接着二人就共同享受谈家常的对话,然而已不是那么像家常的对话了:菲许说他寄了一张生日贺卡给他的朋友,说大西洋有次毁坏了海滨的木板路,一切都变了样,死亡是可怕的。他们居然谈到了死亡!接着菲许就去做午饭,萨巴斯就偷了“毛蒂遗物”的盒子,悄悄地向海边走去。
小说的结尾写萨巴斯回到马达马斯卡瀑布和德伦卡在医院中的弥留时刻。罗思使出了浑身解数,已尽了他笔下的一切可能了,至于写那些有意冒犯读者的性生活段落,那就要看读者在什么时间或什么地方划下界线了。在萨巴斯的公式里(当然它的创造者也一定会同意),“对于过分行为的无知就是不知道究竟过分了多少?”书评作者威廉·赫·普里却德说这部小说是罗思渴望于找出这个答案来,同时也是在本世纪末时第一次这样的努力来处理事情的本身——从萨巴斯看来,这一世纪实际颠倒了人类的命运。因此普里却德这位书评者说,即使批评家马修·安诺德,如果他有福看到《萨巴斯的戏剧》这部小说,也会产生问题的,因为他知道只有在人的力量与时机的力量碰到一块时才会产生伟大的作品,这种情况就为罗思这部小说所遇到了。“埃及与希腊再见了,同罗马也是再见了!”菲利普·罗思看来对一九九五年的美国生活,也说了同样令人惊慌也令人振奋的话。
Philip Roth,Sabbath’s Theater,451pp.,Boston:Houghton MifflinCompany.
附启:
本刊一九九五年第十一期拙作《奥斯瓦尔德的故事:美国疑案》一文,在抄稿时漏了下面的一段,兹特补正,谨向编辑及读者致歉。
全文第三段末句“也因人言言殊而哄动了人心”后,应加下面几句:“然而奥斯瓦尔德被带到警局时,被来看热闹的酒店老板杰克·罗比枪击身死,而罗比又为警察当场枪杀,要不是这样的话,可能‘下接’奥斯瓦尔德会在牢狱里关了一年又一年,最后被判死刑。”现在的三、四两段应连成一段。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