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族追的是星,发烧友烧的是器材,二者的醉翁之意都不在音乐。一个听的是脸蛋儿和伪造的传奇,一个听的是机器的性能,音乐在他们那里只是媒介——一个可以传载白日梦或音响效果的媒介。
在发烧友那里,唱片可以不叫唱片,更好的一个叫法是——软件。这个叫法准确地透露了倾听在今天的物化事实,突出了唱片的机器部件属性。作为一种日益弥漫的欣赏方式,发烧评论往往能非常传神地展露这一新欣赏方式的诸多特征。因为对音乐的爱好,我有时会翻一下发烧友的胡话,一方面当笑话读,一方面可作录音效果的参考。
如这么一则发烧评论:
《行星鼓乐》是米奇·哈特的第二张个人专辑,不怕你笑我浅薄,我在一听到这张CD的第一首音乐时,就认定这是一张发烧友“死了都要买”的天碟!您一定要说我为什么这么轻率,其实这并不是我轻率,只要您有一套低频表现不错的音响系统,您也一定会和我一样,听了第一首就中毒了。
那么,这张CD的音效到底怎么样呢?劲!劲到“面无人色”(请主编大人手下留情,不要将这个形容词删掉,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词语来描述)。你可能不信,那咄咄逼人的鼓声一出,我的感觉,先是胸闷,继而胃疼,最后全身的皮肤都觉得微微的震撼。在JBL4344这样的大喇叭中听来,鼓声虽非震天价响,但贴地而行的低频震波,却令到听音室中“粉尘飞扬”;及至最高潮处,就像当胸被武林高手连击数掌一般。透不过气来。甚至有想呕吐的感觉……
您可以没有上述的感觉,不过原因只有两个:第一,您是硬汉。第二,您的音响是不及格的。
如果一篇发烧评论的背后有一万个读者,一万个读者肯定代表着一万套音响系统。与其说是人在听音乐,毋宁说是音响在等待一次“考机”,人也成音响系统的一个配件了,欣赏成了一种音响测试工作。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发烧评论是一种日益严重的污染,这种文字污染了评论更腐蚀了音乐。它的危害主要在两个方面:一、重音效不重音乐,永远不谈作品本身是否重要;二、即使谈及音乐,往往作绝对化的判断。发烧评论很少分析乐曲,很少评论乐手诠释之优劣,而津津乐道于刻版、数码、信号处理、音场再现等录音工艺。肯定某张CD好听到极处:便说“其他唱片都可以扔了”的俏皮话,或者说些“如果你听不出来就是音盲”、“索性把音响给砸了”、“以后也不用买唱片了”、“买了也是浪费”之类。
怪中之怪倒不在欣赏技术,而是工艺和技术竟也能给人以感动。台湾的乐评家刘汉盛说他在第一次听JamesNewtonHoward的一张唱片时,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因为LP再生出来的速度感简直就有如电光石火般的快速。”发烧是一个时代的物性最后发展成这个时代人的人性的一个绝好例子,它是机器、电子、信息技术和丰富的物质领域延伸到人的情感世界的结果。每个时代的物都会最终变成人性的一部分,物化同时就是人化。所不同的是,古典时期是自然进入了艺术,现在是机器进入了艺术、信息进入了艺术,机器和信息的构成、格式(物性)暗暗成了艺术构成、格式(乐性)的不知不觉的母本。在历史的长河里,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发现一些新的器物,它们击中了人在某个特殊时期的感怀,并固定下来某种乐性。这些新的器物精确无比地表达了正当其时的人,反映了环绕在他周围的物世界,可能是美丽,也可能是病态。
过去曾常常迷惑于口琴这种乐器,它总能带给我一些关于旧日子的回忆。它是感伤的又是孤寂的,是民间的又是青春的。我不知道它是带来了回忆(七十年代口琴是大陆一代青少年生活中的爱物),还是它自身就有这个物性,现在我倾向于后者。口琴就是有这个物性,这个物性与人的某种情感有天然的对应,它是发明它的时代生活的产物,是当时环境下诸种人性的凝聚。不是因为我在少年时经历过它,任何人任何时候其实都可以从中感觉到大致相同的情怀,口琴的物性和人的人性就是有那么一层割舍不去的隐秘联系。
类似的情况我们还可以说埙,埙的声音和远古太初的那种联系,那是古人所面对的天地图景;可以说吉它,吉它的音色和平民和民间的那种联系;可以说Duduk与亚美尼亚,说西塔琴与印度哲学;可以说二胡、说古筝、说钢琴、说笛箫,等等等等。它们都是时代和生活发掘出来的物性,并随着时代和生活的演进积聚和发展。通过它,人的心弦被拨动,时代和生活被一次又一次召魂。
器物的属性,由此传达着人类又规范着人类。我们有理由说民谣就是吉它以它的器物形式不断繁衍的一个结果。民谣一方面成于吉它,一方面又为吉它所限。发烧也是,一方面我们看到它对现代人那种狭隘的规定性,另一方面也能看到它的生成性。正是发烧器材的一些属性,规范和刺激着当代一些音乐的发生发展。物性繁衍成乐性,新的物性繁衍成新的乐性。
发烧片经常是注重声色而乐思浅薄的。天碟们给现代人肤浅的美感、感官的熨贴,同时消磨着他们的心灵,使其日益丧失对音乐乐思和崇高审美的感悟力。但发烧片极端重视效果,重视低频和高频的丰富表现,这刺激了冷门乐器、低频高频乐器的创作盛景。一些在过去仅能充当配角的乐器,如大提琴、倍司、打击乐、长笛、短笛等,如今走上前台充任独奏或领奏。一些具有玲珑音色,易于表现音响器材优点的乐器,如竖琴、电钢琴、吉它、弹拨乐器,也空前活跃新作频出。演奏技法推陈出新,新颖的乐器搭配层出不穷。而哪个时代又有这么多样的小件乐器创作呢?同时,发烧器材超乎前代的解像力,则导致了流行音乐精致化精细化的去向:音乐创作的笔触更细腻、配器更绵密,并特别注重织体中各乐器的独奏线条,大乐队、和声式的表现则退居其次。这种绵密的风格也影响了流行歌曲的伴奏部分。它的负面影响是关心局部,忽略了整体;过分地注重了细节,而忽视了单纯直接的音乐动机的力量。发烧录音在乐队规模上的局限性,则导致了现代器乐的小品化。
一个时代的物对那个时代的精确指证永远值得我们惊奇。数码录制的CD,虽然使声音无比清晰,却无可奈何地失去了LP(塑胶唱片)所具有的那种人性的温暖。CD的物性,准确地刺中了其声音还原方式的本质。而电子乐器的声音,怎么刚好塑造的就是那样一种听觉,那么锋利地传达了人对科技世界和机械世界的感受?电子时代发明了电子合成器——计算的时代、信息处理的时代,终使得音乐这种人的心灵的活动,也可以用计算和信息处理的方式产生。计算机、Midi、采样技术,它们的末流导致了创作中的重组、复制和变相抄袭现象,这正是用计算机作音乐的最大威胁。这种创作毁灭了人类因为心灵的激荡而产生音乐的那种灵性,是从素材出发而不是从心灵出发,是处理而不是创作,最终割断了音乐与人性的血肉联系。即便是探索性的采样式创作,同样不能逃脱使音乐丧失人性的劫难。加拿大音乐家JohnOswald有一首二十分钟的先锋乐作品,乃采用采样技术将四五百首Top40歌曲以每首一至三秒压缩拼贴而成,我想这曲子肯定没法听,虽然它以一种信息时代特有的方式(资讯处理)展示了这个时代庞杂浮泛的本质。在这种音乐下,人类愈益生活在无限多样的物质世界的表面,生活在泛滥的传媒和浩瀚的信息的表面。精神失去深度,想象剪去翅膀。
但合成器确实又是一件崭新的器物,它的一些音色是这个时代特有的。正是从这样一些音乐中,时代的票性脱颖而出,新的人性得到揭示性的呈现。计算机音乐的前锋,正带来前人无法想象的新的创作可能和审美体验。比如古典音乐展示孤独,顶多是一种独对大地的荒凉,电子音乐则创造了一种更浩大也更骇人的宇宙的荒凉。田园时代的音乐永远与描写和心灵相关,电子时代的音乐可能与描写和心灵无关,而仅仅创造一种奇境、发现一些有趣的排列。以外行身份度之,我以为电子音乐中的成功之作,永远是以计算机作辅助——一个发掘新感觉、寻求新音色、创造新组织的辅助,人的主体始终高扬于程序之上。有一位叫泽纳基斯的现代作曲家(Xenakis,一九二二~),我觉得他的一些作曲思想,对现代计算机音乐的阐释和分析仍深具揭示性。《二十世纪外国音乐家辞典》这么介绍(摘要):
泽纳基斯的作曲法属于严密逻辑推理的方法,常常采用某一数理或物理模式,即用描述某一物理现象的模式或纯粹数理模式来处理构成乐曲的各种成份。在他使用的各种模式中有:概率法则,对策论,群论,集合论与布尔代数。
概率法则的运用在他的作曲法中占有重要地位,即使在使用其他数理或物理模式的作品中也总包含着概率的法则和运算。这是因为他特别喜爱“音群”。他把“音群”称作“云层”和“星系”。他反对现时把音处理成一些孤立的“点”的做法,为了说明他对“音群”处理的原理,他提出了“随机音乐”概念。泽纳基斯从不允许他的作品在演奏中出现“偶然”因素。随机的应用是指在各种因素数量很大时,每一个体因素的行为是无法确定的,但总体的行为则是可以确定的。譬如,对一空间中单个气体分子的轨线无法描述,然而按照麦克斯韦——玻尔兹曼定律则可以说明在一定温度和压力下气体分子总体的分布状态。泽纳基斯在作品《皮托普拉克塔》中应用了这一模式,并在气体分子通过空间的运动同小提琴上从最低音到最高音的进行之间求出两者的类似点。根据假定的温度与压力处理音乐的各种“分子”,从而形成滚沸升腾的音调。结果乐曲中的各“声部”,听起来难以分辨,而由各“声部”组成的“音群”的轮廓则十分清晰。
泽纳基斯的数理作曲法需要借助电子计算机进行复杂的运算,但与其他计算机音乐作曲家不同,他不使用计算机的作曲程序或音响发生的程序,而是用以探索作曲家可以选择的各种或然性的领域。
尽管他的作曲法被看作是高度形式化、纯粹抽象化,然其作品却深刻地表现了人性、甚至带有一层浪漫主义色彩。特别是在他的声乐作品中表达了对人道主义精神的呼唤。
物的世界(物理、化学、数学、天文学的新发现,微观世界的打开和宇宙知识的扩展),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浸染、渗透、伸延,参与和滋养着人类精神世界的成长。站在一个新世界的入口处,我们显然既惊奇又紧张,既期待又忧虑。泽纳基斯的人道主义,不可能是他的科技新方法带来,只能根植于他的生命、人格和他对人类的关切。而从二十世纪的艺术整体看来,泽纳基斯太少。新方式产生的音乐,充斥了没有重量的所谓美,充斥了缺乏感情的所谓实验。人性在变薄,艺术变得无力,古典音乐中的神性永远地消失了。形式创新的洪流拖得太久早已使人类虚脱,声色误人的发烧又在娱乐中麻醉着心灵。面对二十世纪末的音响器材和计算机,前瞩于这些器物新的生成性,更应引起我们警觉的是它的局限性和它诱发的音乐歧途。已有的创作已提供给音乐太多的教训和提醒。这个提醒包括:人性和神性,本能和灵魂,作品的力量和音乐家的心灵。还有那些高级音响前的听众,应该反思一下,你用怎样的方式听取音乐?
听者有心
李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