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四年,两次我抵达南德的士瓦本(Schwaben)小城图宾根(Tübingen)都是在黄昏。两次我都先是看到夕阳的余辉涂在新教神学会教堂(始建于一四七0年)那旧象牙色的石壁和主堂橘红色的瓦顶上。清爽的空气中袭来一丝凉意,市政厅(始建于一四三五年)前白日里熙熙攘攘市场上已是人声消歇,卵石铺地的曲折而陡峭的街衢与小巷此时也少有人迹。在图宾根终老的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一七七○——一八四三)的著名的哀歌《面包与葡萄酒》(BrodundWein,写于一八○○与一八○一年之交)中描写的就是近二百年前图宾根这样一个普通的傍晚吗?诗是这样开始的:
这城市的周遭平歇了;已掌灯的巷子也寂寥,
点缀着松明的车马<SPS=0598>乃远去。
带着一天的欢悦人们满足地回家歇息,
精明的头脑心平气和地在家中
权衡着所得与所失;空荡荡不见了葡萄藤与花朵,忙碌的市场停歇了手的劳作。
可远处的庭院里奏起了丝弦;或许是
那里一位相思的人在弹奏抑或一位孤独的人
思念远方的朋友和青春年华;而清泉
汩汩不息,清新的水流幽咽在芬芳的园圃。
在凝固的黄昏空气中响起嘹亮的钟鸣,
更夫想起钟点,吆唤出时辰。
此刻一阵微风袭来惊动丛林之<SPS=0859>,
看哪!我们地球的影象——月亮
此时也隐去;令灵魂狂喜的夜晚降临了;
星斗满天,却于我们漠然,
那边那令人惊异的、人类中间的陌生者忧伤
但却辉煌地闪耀在群山山巅。
这首诗在诗人生前只发表过这第一节。如果诗的其余部分对于诗人的许多同代人显得太晦涩的话,这第一节自身的优美是比较显而易见的。它相当严格地遵循了传统上哀歌(Elegie)这一形式所要求的沉静、凝思与忧伤等母题,而其如画的描写、优美的音律好比贝多芬最后一部弦乐四重奏(Streichquartett Nr.16 F-dur)如歌的与平静的第三乐章那样,婉转轻柔。诗人的朋友封·泽肯多夫(Leo Freiherrn vonSeckendorf)于一八○七年擅自将这一节与全诗割裂,冠以《夜》(DieNacht)的标题发表于《诗神年鉴》(Musenal-manach)上。尽管如此,这以片段形式发表的诗行仍给一些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稍晚的诗人克莱门斯·布伦塔诺(Clemens Brentano)就曾摹仿过这个片段。的确,这个片段无疑可视作德语诗歌中哀歌这一形式最杰出的代表作之一。布伦塔诺虽然无缘得窥《面包与酒》全貌,仍然不失为十九世纪少数几个真正欣赏荷尔德林这位符腾堡诗人的读者之一。在一八一○年致一位画家的信中,布伦塔诺承认说“精神失常了的符腾堡诗人荷尔德林几首赞(Ode),例如他的哀歌《夜》、他的《秋节》(Herbstfeier),《莱茵河》(Rhein)、《帕特摩斯》(Pathmos)等,是(相对于莎士比亚、歌德等更知名的诗人而言)更令我作为一个个人深受触动的。”(布氏《全集》卷八,《书信集:一七九五至一八四二》,P139)布伦塔诺虽然当时只看到荷尔德林少数几篇作品(其中一些甚至还不完整),他对诗人的评论在今天看来仍然是十分深邃的:
大概从未有人将高尚、凝思的悲伤这样出色地表达过。这位天才有时是晦涩的,沉溺在他自己心中辛酸的泉水里;但是大多数情形下他的末世之星“愁恨”(sein apokalyptischer Stern Wer-muth)辉耀在他感受的阔海之上。(同上)
布伦塔诺使用“末世的”这个《新约》中的希腊字是得当的。也正是这一不断出现的末世期待使得荷尔德林的诗歌显得异乎寻常地“晦涩”。但是如果我们在图宾根旧城找到了哀歌《面包与葡萄酒》第一节的原始模特,我们还不能说触及了全诗中“晦涩”的部分。无论在其颂歌《莱茵河》、描写法国波尔多(Bourdeaux)的《存念》(Andenken),还是在这里,荷尔德林都不是一位单纯的风景诗人。在《面包与葡萄酒》如画的描写里,存在着某种远为抽象的诗思。这诗思自然不是风景的,然而我们仍能在图宾根这座充满历史与文化的小城里找到它的索隐。作为一个精神的朝圣人,我当然不可能忽略图宾根曾包罗了德意志精神史上许多巨人的“特洛伊木马”(Troyanisches Pferd derGeisteSgr<SPS=2343>βen):新教神学会(Evangelische Stift)。而引向理解荷尔德林这首悲歌以及其他作品中晦涩的“末世之星”的索隐就镌刻在修道院堡街(K1osterberg Straβe)新教神学会门口一块匾牌上。它告诉每一个慕名而来和偶然经过的人,在这门里,在这座历史悠久的神学会馆(建于一五四七年)里,诗人荷尔德林曾在一七九○年和一七九一年间同哲学家黑格尔(一七七○——一八三一)、谢林(一七七五——一八五四)共同就读于此,并甚至曾共居一室。
浪漫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这三位骑士这段共同的经历自然早已成为学者们乐道的题目。但这里不是详细考察这一题目的地方。我们的兴趣在于荷尔德林的晦涩同黑格尔可能的联系,而这一联系我们越是深入考察越是感到它不仅存在,而且还可能是十分关键的。
黑格尔发表其成名作《精神现象学》(Ph<SPS=2344>nomenologie des Geis-tes)于一八○七年。此后这位哲人的文风就一直定型于人们所熟知的他那中性、逻辑、偶尔有几个成语俗谚点缀的哲学笔法。而他早年一两篇美文的尝试是较少为人所知的。一七九六年,黑格尔告别图宾根的神学会、同诗人荷尔德林分别已经有五六年之久,一直断断续续同荷尔德林保持着书信联系的未来的哲学家从阿尔卑斯山寄给诗人一篇相当长的旅行报告和一首诗,《艾劳伊西斯:致荷尔德林》(Eleusis,An H<SPS=2343>lderlin,见黑氏《全集》卷一页381至402)。这是我们所知的黑格尔唯一的一首诗体作品,除了它自身的价值以外,它显然为我们提供了理解荷尔德林《面包与葡萄酒》的某些重要线索。诗是这样开始的:
我的周遭、我之中驻居着宁静,——在碌碌的人们那里
劳人的忧虑永远不会眠息,他们给予我
自由和闲暇——感谢你,哦,夜晚,
我的解脱者!——月亮以白色的雾幛
将远山笼罩以虚渺的
轮廓;更远处湖水明亮的波粼
友好地眨眼——
白天令人厌烦的喧噪已成遥远的回忆,
仿佛这之间已有数年之久;
接下来作者直接诉诸诗的受者——荷尔德林,说后者连同昔日的时光时时浮现在作者的眼前;而重会的希望和想象中重聚的热烈情形也每每在自己的心中萦绕。至此,黑格尔似乎只是在表达友谊的最平凡的语言。但是诗随后有一个急剧的转变,说当作者昂头仰视天空时,夜的面孔使他顿然遗忘了人间的种种希望和祈愿。为了状述心灵的这种变化,黑格尔写下了如下高度哲学化的诗行:
感觉在观照中失落了,
为我称作“我的”也消失,
我将自己给予了远方那辽阔,
我在它之中即是一切,即只是它。
重归的思绪也变得陌生,
它向这无限面前战<SPS=0397>,几乎
不暇惊异这观照的深度。
永恒用谲思异想滋养着感觉
与暴力联姻——欢迎,你
这崇高的魂灵,高贵的影子,
自它的脸额放射着完美!
它不令人恐怖,——我感到它也是我本土的以太,
那坚定、辉煌将你们包围着。
批评家会立刻为你指出黑格尔在这里所描写的实际上是十八世纪被称作崇高的那种经验(见G.Hartmann书,页114)。这种我直接观照无限和永恒的境界、这种在我与永恒之间取消了任何中介的状态、这种我在其中感到宾至如归的完美王国,就是黑格尔这首诗标题的含义。这是因为艾劳伊西斯是古希腊阿提卡(Attika)地区一个同神秘主义联系在一起的地方。黑格尔借用这一神秘的地方指代“我”所观照的神界。在《艾劳伊西斯》里,无限、永恒、完美、神界以及艾劳伊西斯都是同义词,正是对这永恒的神境的窥探使作者得以对人间的喜怒哀乐释怀。对此,荷尔德林恐怕绝不会心生怨艾的,因为黑格尔的这首诗原本是对荷尔德林早些时候来函的一个答复。一七九四年七月,荷尔德林可能是在与黑格尔于图宾根分手后第一次给后者的信中这样说:
亲密的兄弟!
我肯定,自我们以“上帝的国”(Reich Gottes)这一暗号分手以后,你会不时想到我。在我们各自经历过种种变形之后,相信我们会凭着这一暗号重新认出对方。
时隔两年,黑格尔写给荷尔德林的这首诗不就是扩展了的同一个暗号“上帝的国”吗?从四年之后的《面包与葡萄酒》里,可以看出黑格尔的这个诗体的回应一直萦绕在诗人荷尔德林的心头。《面包与葡萄酒》和《艾劳伊西斯》两首诗在破题上的相似之处是显而易见的。两位作者对神界或“上帝的国”的渴望与其在现实中不可能性的认识也都是类似的。在黑格尔那里,神界同人世是截然分离的:
哈!神界的阊门此时自然洞开,
哦,科里斯(Ceres,主稼穑与丰收的女神),统治艾劳伊西斯的女神!此时
我感到为神灵所陶醉,
为你贴近的雨露;
明白了你的启示,
我领悟了那些画面的高深意义,聆听了
神餐上的颂歌,
你教诲的崇言警句。——
可你的厅堂沉寂无声,哦,女神!
众神之界已从被亵渎了的祭坛
逃回到奥林匹斯,
逃离了被玷污的人性之墓,
那纯洁无辜的精灵,曾来这里迷住过人类!
……
荷尔德林有着类似的感受:
崇高者们的宠幸是奇异的,可没人
知道自何时、什么事情降临于他们。
又:
神圣的希腊!你这天界万有的殿堂,
我们在青年时一度听说的因而是真的?
佳节永驻的殿宇!以海为地板!群山是桌几,
真正是一度为那独一无二的用途所建!
可那御座,在哪里?那庙宇,那注满琼浆
的卣<SPS=0474>和使神欢喜的歌曲在哪里?
对这个问题黑格尔和荷尔德林在他们各自的诗中所给予的答案是不同的。荷尔德林在《面包与葡萄酒》以及其它一些诗中寻求的是如何为神的复归做准备,这也是为什么这首诗用象征耶稣基督的肉与血的面包与葡萄酒为标题。意味深长的是在这首诗里,必将复活的神是以酒神巴库斯(Bacchus)的身份出现的。因为在古希腊的宗教与神话中,巴库斯也经历了类似于耶稣的死而复活的过程,巴库斯生父为最高天神宙斯、生母为人间的色美拉(Semele),也类似于耶稣的上帝与凡人玛利亚背景。这样,面包与葡萄酒就获得了另一层为荷尔德林所独有的含义:
面包是大地的果实,然而却是汲取了天光的,
而葡萄酒的甘美来自挥动霹雳的神。
因此之故我们借它思想天神,那些
一度曾在并将在恰当的时候回返的天神;
因此之故歌手们殷切地咏唱酒神
并非虚妄地想象赞美响起在祭坛。
荷尔德林的“并非虚妄地想象”仿佛是在为他自己精神世界的独特作辩护。这一辩护当然是针对他同代人对他“晦涩”的不理解普遍而发的,然而并非不可以看作是对黑格尔诗中最后一部分里核心看法的一种委婉批评。黑格尔深植于士瓦本地区新教虔敬派(Pietismus)传统的思维倾向使他在《艾劳伊西斯》的后半部分发出了如下的感想:
对于祭祀之子,那高深的知识令他
充满不可言喻的情感,枯燥的符号
不配用来表达它的深刻与神圣。
……
谁想传达给他人,
必得是以天使之舌来讲述;感觉到词语的贫乏
会将神圣者贬抑——而那神圣令他战<SPS=0397>,
他却不得不利用如此低琐的工具,话语在他看来是罪孽。
这种对任何符号——语言、雕刻、图画、遗物等——都无法信任而只强调内心感受的观念作为新教之别于天主教的一个根本差异是再典型不过了。但是这样一来有意无意之中黑格尔不仅批评了作为一个诗人的荷尔德林,也因其同自己写作这一行为相矛盾而削弱了自己的论述。但是不管黑格尔对荷尔德林作为一个诗人有怎样的误解和不理解,两人其实都没有背叛他们之间那个暗号。在荷尔德林那里,这个暗号后来一再在他的诗里以古希腊的神<SPS=1284>形式出现;在黑格尔那里,它最终落实在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纯粹知识(das reine Wissen)那里。
黑格尔的纯粹知识同时也是知能的观照(intellektuelle Ans-chauung),是唯心主义哲学中的核心部分。荷尔德林在其写于一八八0年前后的手稿《论诗的精神的演进方式》(<SPS=2378>ber die Verfahrung-sWeise des po<SPS=2349>tisChen Geistes,StA版,卷四册一,页241至265)中不断提到的纯粹(das Reine)实际上同黑格尔的纯粹知识是类似的。而这两位朋友的共通想法又是直接得自一位执教耶拿的哲学教授J.G.费希特。一七九四年左右图宾根神学会的三位朋友曾先后到耶拿亲自聆听费希特讲解他的知识学。费希特大胆的思维角度在三位朋友那里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事实上肇启了德国唯心主义哲学。
就这样我在图宾根荷尔德林和黑格尔的母校的寻踪最后将我引向图灵根地区(Thüringen)的大学城耶拿,而耶拿的掌故又该是不止一篇文章的题材。也许这个一度群英聚会的地方该是我下一次访问德国的落脚地。而现在,就让我把“纯粹知识”和“纯粹”悬置起来,就如同荷尔德林在其《莱茵河》中谜一般的句子所说的那样:
同纯粹对应的是一个谜。而这个谜让我们暂时先不去解它。
一九九五年七月于图宾根
刘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