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船徐徐飘落,用淡紫色光束射向大地,停靠在地球上。如果有人碰巧来到这个着陆点,一定会误认这飞船是从夜空降落的巨大的圣诞树饰物,因为飞船也是圆形的,晶莹发光,上面还刻着精致的中世纪图案。 船壳上射出金刚石粉末般的悦目的灯光。远看好象有一把装饰钩子将这艘太空船挂在遥远的银河系。尽管这里渺无人烟,驾驶者事先计算好,太空船要按时按地安全降落。可是设想到,竟然发生了意外的事件…… 船舱的门一打开,船员们都走下来。他们个个象年老的小精灵,拿着奇形怪状的工具探测着地面,在月色溶溶的花园里工作着,船壳上的柔和光线照射在他们身上,薄雾立刻消散了。显然,他们并不是什么小精灵,而是具有科学头脑的生物。他们在那儿采集标本,包括各种花卉、青苔、灌木和树苗。他们的头颅很奇特,两臂下垂,矮小而残缺不全的身躯,使人想起他们是小人国里的人。其实,这时四周无人。这些来自太空的矮小植物学家尽可以安心地工作。 尽管如此,哪怕一只蝙蝠鼓翼而过,猫头鹰低声叫唤或一阵远方的犬吠,都会使他们心惊胆战。他们急促地呼吸着。雾气从他们的手指和长长的脚趾间冒出,使他们的身体四周罩着一层伪装。即使有人在月光底下经过这儿,也不会发现有一群太古时代的外星人在忙碌着。 太空船这巨大而古色古香的圣诞树饰物并不常常光临地球,它的存在逃不过军事机构的雷达和其他扫描设备的侦察。由于体积太大,当飞船飞过树梢或降落地面时,无法用雾气将飞船全部掩护起来。所以一场追击迫在眉睫。政府部门的搜索车出动了,有关的专家连夜在路上搜查,用无线电相互联络,正向那庞大的飞船收缩包围圈。 可是,年老的植物学家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惊扰,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他们知道时间还很充分;在经过精密计算的这段时间里,他们知道那些地球人的隆隆车声,什么时候会传入耳中。他们曾到过这里,因为地球是如此之大,要收集的标本又是如此之多,所以非常需要时间。 植物学家继续收集标本,当他们带着土壤赐给他们的战利品,返回飞船时,雾气在他们的头顶上弥漫着。 他们踏进舱口,船内射出柔和的光线,经过摆满各种技术奇迹的走廊,来到飞船的中心部位。巨大的暖房里鲜花盛开,品种繁多:有印度湖泊里的荷花,非洲的蕨类植物,西藏的小草莓,美洲的黑葱。可以说,几乎种植了地球上所有的植物。由于地球上的植物种类实在太多了,所以采集工作至今还没有全部完成。许多植物都在这儿发育滋长。如果从地球的大植物园里来一位专家,看到这些植物,准会目瞪口呆。因为在这间暖房里,他可以见到远古时代恐龙用来充饥的原始植物,它们只有在煤炭的化石里才能见到,要是有人昏厥过去的话,有当年巴比伦空中花园里的草药能使他苏醒过来。 含有营养液的水珠从弧形的屋顶朝下滴落,滋润着无数种植物。这儿收集了地球上有史以来的植物品种,有些植物的年龄就跟植物学家的年纪一样大。他们急急忙忙地来回走动,眼角的皱纹就跟化石里的纹路一样深。 一位植物学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技草药,叶子已经枯萎了。他把草药放进一盆液体里浸了一会,突然,叶子伸直了,根部也显得有生气了,这时,盆上方的一扇玫瑰花形的窗户中射来柔和的光线,沐浴在光线中的植物,立即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和其他的花草生长在一起。它的旁边一朵洪水时期的小花,正含苞欲放。 宇宙植物学家向这棵植物凝视片刻,看它生长得没有问题了,才转身穿过暖房,越过日本的樱花树。亚马逊河的鲜花犹如成串的珠玉呈现在眼前,几株普通的蕨菜也夹道相迎。他将它们抚摸了一下,又继续向前,穿过活动走廊,走下发光的舱口。 夜幕里,外星人驾着自身发出的迷雾,一路走去采集植物。另一位同事手里拿着防风草,朝他迎面走来。他们的目光虽然没有碰在一起,却以另一种方式互相沟通思想。他们的心口下,各自发出红光,通过半透明的薄皮肤,同时闪亮一下。他们打过照面以后,那个手拿防风草的生物迳自走了,另外一个徒手走下山坡,他的心光趋向暗淡,又被银雾绕身。他走进高过他身体的草丛中,进入红杉林的边缘,在参天的树丛中,显得更为矮小。他转身走向飞船,心光又亮了,好象他在向那乘过无数次的心爱的飞船打招呼似的。甬道上,船舱口,无数心光在闪烁,象很多只萤火虫,飞上飞下。他知道飞船就在附近,因此感到很放心。在危险来临之前,还有好多事要做,他径自走进了红杉林。 夜莺在歌唱,昆虫在鸣奏。当他向前走时,天生的大肚子在林地掠过,确是十分恰当的安排,给了他又低又稳的重心。可是这种体形,地球上的人是不喜欢的,因为那双大蹼足差不多就直接生在低垂的肚子下面,象猩猩一样的双手拖曳在两侧。由于长相与地球上的人不同,所以这些年老的生物,为自己的模样而羞愧,除了与地球上的植物打交道外,他们从来不想和任何生物有什么联系,也许这次是失败了。通过长期的观察,他们知道,那美丽的飞船是地球人袭击的主要目标,而他们的身躯,是制作标本的材料,并且将被陈列在玻璃橱窗里。 就这样,这个天外来客小心翼翼地悄悄穿过森林。他用那非常凸出的水泡眼向四周搜寻着,这种形象很容易使你想起一只十分巨大的青蛙在路上跳跃而过。他知道在城市的街道上,这种青蛙是很难幸存下来的,他料想自己也不例外。要想在人类这个世界里获得一席位置的话,单凭鼻子象一枝踏扁的新苗,外表象一只长刺的大生梨,这副相貌就非常成问题的了。 他摇摇摆摆地朝前走,十分小心地用手脚拨开树叶。他凸出的眼睛向上环视了一会儿,唯一的兴趣是找一棵红杉树苗回去。 他站在一棵红杉树苗旁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这棵树苗掘起来。他用那怪声怪气的太空话,和红杉树苗喃喃地说了一通。人们不懂这话,红杉树苗似乎懂得,当这树苗躺在那布满皱纹的巨大手掌中时,受惊的根部平直了。 他转过身来,看到一道微弱的光线,从山谷的小镇射来,这微光吸引着他,使他感到好奇。今夜地球上的研究工作已告一段落,如果想探究一下那光线的来源,眼下也是最后的机会了。飞船要离开地球很长一段时间,到下次植物大变化时,恐怕要在几世纪以后了。对他来说,今夜是最后一次去窥视一下这些窗口的好机会。 他匍匐而行,走出红杉林,穿过山路,来到森林防火路的边缘,地球人的房子里射出一片淡黄色的灯光,在逗弄般地闪耀着。越过防火路,进入灌木丛,他想,当结束这次旅行时,他将对同伴们讲述寻找这光源的冒险故事。他垂着肚子走在人类的道路上,就象一只被人抛弃的长了刺的大生梨,他的眼角漾起皱纹,在眯眼微笑着。他的践足上长着粗大的长脚趾,小心翼翼地踮起足尖,沿着防火路走去。就体形来说,地球对他并不完全适应,因为他出生在另一个星球,只能以这种方式行走。在那里,到处都是水,可以泅水而过,只有偶尔走在结实的地面上,才蹒跚而行。 下面村屋里灯火闪烁着,他的心光也时而发出亮光,现出红宝石般的光辉。他喜爱地球,尤其是这里的植物。他也爱地球上的人,每当心光发亮时,就想跟地球人交往,把自己几千万年积累的智慧传授给他们。 月光下,他的影子在前面逶迤地拖曳着,头颅象个大茄子长在细长的脖子上,耳朵藏在头部皮肤的皱纹里,好象刚吐芽的豌豆苗。如果他走到各国政府机构中去,人们会讥笑他那梨状的侧面轮廓。当人们要取笑你的相貌时,再有丰富的知识也是不管用的。 于是他只好发出一身雾气,在月光下把影子掩盖起来,继续朝着大路迈步,头脑内已接到了飞船上发来的警告信号,而他知道,此刻还早了一点。这信号是给那些笨手笨脚的船员们发的,使他们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回船去。而他自以为长着一双大扁脚,走路比其他的船员要来得快。 按照地球上的速度,他走得算是慢的了,一个地球上孩子的行走速度,比他要快三倍。他记起一个恐怖的夜晚,有一个人骑自行车差点把他撞倒,真是太危险了。 可是,今夜不会发生这类事,他特别小心。 他停下来倾听着飞船发出的警告信号。他的心光悸动着。这是第二次召唤,要求船员返船,对这个敏捷的小人来说,还有宽裕的时间。他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摇摇摆摆地走着,膝关节好象在叶丛中游泳一样,沿着小镇的边界拖曳向前。虽然年迈,比起那些长着鸭掌似的双足的年老植物学家来,他可算是走得快的了。 他那圆溜溜的眼睛来回转着,仔细察看城镇、树木、天空和地面,四面八方都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他得把地球人好好打量一番,然后回到可爱的太空船,绕着地球兜几圈,再向地球告别。 他的视线突然向前转到防火路上,在那儿,闪光一道接着一道而来。不知从哪儿向他射来两道相似的灯光,他的心里收到了紧急警报:所有的船员立即回去,危险,危险,危险。 那灯光使他站立不稳,左右摇晃,向后倒去。这探照灯使他迷失方向,它的光线比自行车的速度快,还传来一阵阵声音,气势也更凶。强烈的地球光,寒飕又明亮,刺痛着眼睛。他向后跌倒了,从防火路边摔到灌木丛中,那光线在他和太空船之间飞快掠过,切断他到红杉林后面空地的通路。在那块空地上,太空船正在盘旋,正在升火待发。 危险,危险,危险…… 他的心光乱闪,听到倒在身旁的红杉树苗的根在向他求救,他伸出手想把它捡起来。 他刚伸出长手指,忽然眼前射来一阵眩目的光束,接着是引擎的轰鸣声,他又缩了回去。在矮丛林中,他如一只滚球般前进,拼命拿着折断了的树枝,遮住自己的心光。他的大眼睛巡视着,看着周围的每一样东西。一切都正常,只有那红杉树苗的嫩叶被车轮碾伤了,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了。它还有点知觉,仍然在向他叫喊:危险,危险,危险! 防火路上光线一道接一道,刚才路上还是空空的,现在却充满了车声和人声,在那儿叫喊着,怒吼着,分明是在搜捕什么。 那光线射向矮丛林,正在擅寻他。他用一只手捂住心光,挣扎着穿过丛林。也许银河系的星星都无法帮助他走得更快些,鸭子般的脚趾在这儿一筹莫展,他感到人类的脚步在飞快地向自己围过来,他知道自己没法去对抗他们。 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越走越近,一道道寒光照射着丛林。他们讲着无法理解的语言,其中有一个人,腰间佩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出现在现场。在闪光下,老植物学家看到那人的腰带上挂着凹凸不齐的象牙齿般的东西,也许它是从某种不幸的太空生物的嘴里取下来的,而今放在钥匙圈上当作纪念品。 时间、时间、时间到了。太空船在呼叫,在召唤最后一个还未归船的同伴。 他从移动的光线中冲出来,来到防火路上。 车辆都散开了,司机在四处搜索。他发出护身的雾气,在月光下向路面滑去。令人难闻的汽车废气,转瞬间加强了他的伪装效果。他穿过大路,溜到一个深谷里。 搜寻的灯光突然转换方向,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动静。地球人越过深谷时,他蛾缩在沙上和石头之间。他那又大又圆的眼睛朝上看时,看到那腰间佩有钥匙的人,露齿狞笑,似乎在向他扑来。 他在岩缝间,把身体蹲得更低些,让云雾绕身。夜间,从潮湿的峭壁上向下望去,是看不出一点破绽的。地球人啊,我只不过是一朵云雾,无足轻重,你们不必再用探照灯来照啦,因为在云雾中躲藏着一个长脖子、有两只蹼脚的生物,它的脚是紫色的,脚趾象细长的树根。我敢断言,你们是不会理解的,我来到你们星球,是为了拯救植物,在它们濒临绝种之前,把它们救活。 另一些人在他的头上窜过,发出凶狠的声音,他们用最好的装备在搜寻宇宙来客。 当最后一个人通过后,他翻身起立,跟随他们进入丛林,好在他采集过标本,对这一带还熟悉。他的眼睛转动着,找寻那条他和同伴们搬运标本回船时所走过的小径。 讨厌而刺目的灯光从各个角度射进这黑暗地带,地球人被搞糊涂了,外星人却拿准方向,朝太空船走去。 他越是走近同伴们,他的心光越加明亮。同伴们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他,他们的心都在呼唤他,船舱内古老的植物也在向他呼唤:危险,危险,危险! 他在两条射线之间冲过去,沿着林中一条清晰可见的小径前进。他的细长的脚趾感觉非常灵敏,每一团树叶,每一张蛛网都了解他。当他通过森林时,草木温柔地给他指路:从这儿走,从这儿走…… 他按照所指的路走去,手碰着松软的沙土,长长的象树根般的手指拖曳着,摇摆着,接受森林传来的信号。他的心光闪闪发亮,急于想与停在地上的飞船里的那些心相会合。 现在他已经走到寒光前面,光束照在让他通过的密密的枝桠间。但枝桠一会儿伸开,一会儿叠在一起,封住通道,阻挠追赶的人;一棵树根悄悄竖起,把那个佩带钥匙的人绊倒,另一棵树根缠住随从人员,使他的脸扑倒在地,他用地球人的话咒骂着。其他的植物在喊:快跑、快跑、快跑…… 外星人奔跑着,从树林逃向空地。 这银河系宝石般的饰物在那儿等着他。他蹒跚地走着,朝着那宁静而闪光的飞船走去。现在这飞船集中所有的力量,发出超级辐射波,射向四周。他拨开草丛,想使他们看到他的心光,让他们同他沟通消息。可是他那不听使唤的脚趾被野草缠住了,妨碍他前进。 不要走了,这些小草说,和我们待在一起吧! 他使劲挣扎着,走到草丛的边缘,进入飞船最外层的光晕中,这光就象彩虹,照亮他身旁的草茎。他看到舱门仍旧开着,一个同伴站在舱口,心光闪耀着,在呼唤他,尽量设法在找寻他。 来了,我来了…… 他拨开草丛,由于他下垂的肚皮受着地心吸力的影响,减低了他的行速。他归心如箭,甚至每根骨头都在挣扎。 舱门关闭了,花瓣般的舷梯向内收拢。 他冲出草丛,挥动细长的手指,飞船已经看不到了。飞船冉冉上升,一股强大的推力和炫目的光使地面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它旋转片刻,掠过树梢,进入夜空,飞向远方。 外星人站在草地上,他的心光恐惧地闪烁着。 他单身只影地留在地球上,离家三百万光年以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