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不是一块甜薯地,而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裘弟回头看看他已经锄完的那一条条甜薯垄,已是相当可观了。可是没有锄过的甜薯垄似乎一直伸展到天地尽头。七月的酷热煮沸了大地。沙土灼烧着他赤裸的双脚。甜薯藤的叶子向上卷曲,好像不是太阳光,而是下面干燥的泥土在炙烤着它们。他把棕榈帽往后一推,用袖子擦了擦脸。看日头,肯定快到十点钟了。他爸爸说过,假如他在午前把甜薯锄完,那么他下午就可以去探望草翅膀,给他的小鹿起名字。 小鹿躺在围栅内接骨木树丛的荫影下。当他开始工作时,它变成了一样讨厌的东西。它在甜薯垄之间来口疾驰,践踏着薯藤,踢坏那垄台。它一会儿又跑过来,站在前面挡住他,妨碍他锄地,动也不动,想强迫他跟它去玩耍。最初几个礼拜那种睁大眼睛的惊异神气,已经转变为一种敏捷的领悟的神情。它已经像裘利亚一样的通晓人意了。就在裘弟几乎已经决定把它领回棚屋去禁闭起来时,它又自愿地找到那处树荫趴了下来。 它卧着,用它的大眼睛斜视着他。它的脑袋以最舒适的方式扭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它小小的白尾巴不时地摇动。它那带斑点的皮像细浪般抖动着在驱赶苍蝇。如果它能这样静静地卧着,他就能腾出更多的时间来锄地了。他干活时喜欢有它在近旁。这会给他一种以前和锄头作伴时从来没有过的安慰。他继续抖擞精神,进攻那野草。看到自己的进展,颇使他洋洋自得。垄行已经远远地甩到后面。他吹起不成调子的口哨来。 他给小鹿想了许多名字,一个个轮流叫它,但没有一个使他满意。所有他熟悉的狗的名字,也都被叫了出来:裘、格兰勃、罗佛、劳布,依次往下,也都不合适。它走起路来这样轻捷,贝尼曾说过,它像是蹑着足在行走。照这意思,他应该把它取名为吐温克·特欧士,简称吐温克。但那使他想起了吐温克·薇赛蓓,于是这名字就毁了。就意义取名为“蹑足”,也不行,因为贝尼曾有过一只丑陋而又不驯良的哈叭狗也叫这个名字。但草翅膀不会使裘弟失望的,他有给他自己的宠物起名字的天才。他有浣熊“闹闹”、鼬鼠“急冲”、松鼠“尖叫”和跛足的红鸟“教士”,因为它栖息时总是“教士、教士、教士”地直叫。草翅膀说它这样唱着,别的红鸟就会从森林里飞出来和它婚配。但裘弟却听到别的红鸟唱的也是这样的歌词。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自从勃克回家后,他在这两个礼拜中已做了许许多多事情。贝尼的气力虽然日趋恢复,但时常会头晕,心也会怦怦直跳。贝尼确信这是余毒未清,而巴克斯特妈妈却认为他在发烧,给他服用柠檬叶煎的茶。寒战消失后,让他起来到处走走是很有益的。但裘弟却努力想让他多多保养。一想到那小鹿的好处,能替他解除时常袭击他的孤寂无聊的痛苦,他对他妈妈的宽宏大量不禁充满了感激。除了需要大量的牛奶之外,那是毫无问题的。可是它无疑已经开始妨碍她了。有一天它闯进屋里,发现一盘搅拌好正准备去烤的玉米面包糊,就吃光了它。从那时候起,它就吃绿叶、玉米粉和水调成的糊、碎饼干,几乎什么都吃。在巴克斯特家的人进餐时,就不得不把它关在棚屋里。因为它常用头撞他们,呦呦叫着,把盘子从他们手中撞翻。当贝尼和裘弟笑它时,它就通晓人意地抬起头来。几只狗起初还要逼逐它,现在也容忍它了。巴克斯特妈妈虽然也容忍它,但对它从来不感兴趣。裘弟曾向她指出小鹿迷人的地方。 “它的眼睛好看吗,妈?” “它们老远就能看见一盘玉米面包。” “那么,它不是有一条伶俐而又滑稽的尾巴吗,妈?” “所有的鹿那根旗子般的尾巴看上去都一样。” “可是妈,你看它不是又可爱又笨拙吗?” “对了,它很笨拙的。” 太阳爬到了中天。小鹿跑到甜薯地中来,吮吸了几条嫩枝,然后又回到围栅那儿,在一棵野樱桃树下找了一处新的树荫卧下来。裘弟检视着他的工作。他只剩一垄半还没有锄了。他很想回家去喝点水,但这对他剩下的时间耗费太大,也许会赶不上午餐。他在不伤薯藤的情况下,以他所敢用的最快速度挥动锄头。当太阳正照在头顶时,他完成了那半垄,而最后一垄还嘲弄般地伸展在他面前。现在,他妈妈马上就要敲打挂在厨房门旁的铁铃,使他不得不停止工作了。贝尼说得明明白白,那是一刻钟也不能延迟的。假如在午餐前锄不完地,那他就不能去探望草翅膀了。他听到围栅那边有脚步声。贝尼正站在那儿看着他。 “一大片甜薯地,不是吗,孩子?” “真太多了。” “想起来很难过,明年这个时候,甜薯就会一个不剩。樱桃树下你那个宝贝会要求它那一份的。必须记住,两年一过,我们就得把它赶走。” “爸,我不能那样做。我整整一上午没停,却还剩下一垄。” “好的,现在我告诉你,我不打算下午让你出去,因为我们有约在先。但我想我们还是来做笔交易。你替我上凹穴给你妈挑一担干净水来,我今天傍晚就把这垄甜薯锄完。爬那凹穴的陡壁,真叫我吃不消。这可是个公平交易。” 裘弟扔下锄头,跑口家去取水桶。 贝尼在后面喊道:“不要勉强挑得太满。一岁的小鹿是赶不上老公鹿的力气的。” 光是水桶已很沉。那是柏木砍成的。而那根悬桶的牛轭形扁担,又是白橡树制成。裘弟挑起水桶,急匆匆地走去。小鹿跟在他身后慢慢小跑。凹穴里又幽暗又沉静。这儿早晚的阳光还比正午多些,因为那密密层层的枝叶完全遮住了顶上射来的阳光。鸟儿也很安静。环绕着这多沙的凹穴岸边,它们正在顾自歇晌和洗着沙浴。傍晚,它们才飞下来饮水。鸽子和林雀,红鸟和翁鸟,模仿鸟和鹌鹑都会来饮水。他不能太匆忙地跑下那峻峭的穴岸到达那碧绿的巨碗底部。小鹿跟着他,他们一起溅水越过那浅潭。小鹿低下头去饮水。他曾梦见过这种幻景。 他对它说:“有朝一日我会在这儿给我造一所房子。然后我再替你找一头母鹿,我们大家都住在这浅潭边。” 一只青蛙跳起来使小鹿倒退不迭。裘弟一边笑它,一边跑上坡岸来到饮水槽边。他伏到槽边去喝水。小鹿也跟着在水面上吮吸,那嘴沿水槽上下移动,和他一起饮水。忽然它的头碰到了裘弟的面颊,为了友谊,他也在水上吮吸,发出像小鹿那样的声音。裘弟抬起头摇了摇,抹抹他的嘴。小鹿也抬起头,水从它的嘴和鼻子上滴落下来。 裘弟用挂在槽边的水瓢装满了两只水桶。不顾他爸爸的警告,他把桶装得满满的。他很乐意就这样满满地挑着走进院子去。他蹲下来,把肩膀凑到扁担下面。当他想站直身子时,却被那重量压得直不起腰来。他倾出一部分水,才挺起身子,一步步挣扎着走上岸坡。那木头扁担陷进了他瘦瘦的肩膀。他的背在作痛。半路上,他不得不停下来,放下水桶,再倾出更多的水。小鹿好奇地将鼻子浸到一只水桶中。幸而他妈妈不知道。她不能够懂得这小鹿是多么干净,她也决不会承认它的气味有多么香甜。 当他到家时,他们已在用午餐了。他提起水桶,放上水架,然后关好了小鹿。他用桶里的干净水灌满水瓶,把它拿到餐桌上去。他这样辛苦地忙碌着,虽然又热又累,但他并不特别感到饥饿。他为此还觉得庆幸,这样他就能把自己的午餐分出一大部分来给小鹿了。那从腌在盐水中的熊臀上割下来的肉,是放在罐子里烤熟的。那长长的纤维略微有些粗,可是这风味,他想,却超过牛肉,几乎和鹿肉不相上下。他把肉,再加上一份生菜,当作自己的午餐,将他所有的玉米饼和牛奶都留给小鹿。 贝尼说:“我们很运气,居然碰到这样一只幼熊来骚扰我们。假如是一头大公熊,那么我们在这时节就吃不到这样的熊肉了。熊是在七月里求偶的,裘弟,要记住,当它们求偶时,它们的肉简直吃不得。决不要在这个时候打它们,除非它们来找你的麻烦。” “为什么它们的肉不能吃?” “现在我也不清楚。反正它们求偶时,身上充满了卑贱和仇恨。” “像雷姆和奥利佛一样吗?” “……像雷姆和奥利佛一样。它们激怒起来,或者说脾气坏透了。好像它们的仇恨都渗透到肉里面去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公猪也是这样。只不过是一年到头都是那样罢了。” “那么爸,这些公熊也打架吗?” “它们打得可凶呢。那母熊却站在一旁看它们打……” “像吐温克·薇赛蓓一样吗?” “……像吐温克·薇赛蓓一样。然后它跟那打胜的一起走开去。它们就这样成对的在一起,经过整个七月份,甚至到八月。然后公的离开了。小熊在第二年的二月生下来。不要以为像老缺趾那样的公熊碰到那些小熊时不会吃它们。这就是我恨熊的另一个理由。它们的爱情也是不自然的。” 巴克斯特妈妈对裘弟说:“现在你要注意,你今天去福列斯特家,要避开正在求偶的公熊。” 贝尼说:“你还要睁大眼睛留神。当你先看到一只动物,只要别惊吓它,就没有什么关系。即使那咬我的响尾蛇,也是因为我惊吓了它,它不过是自卫罢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真愿替魔鬼辩护。” “我想我极愿意替它们辩护。魔鬼没有做什么事就被扣上了一大堆罪名,其实都是人类自己的罪恶。” 她怀疑地问:“裘弟真锄完了他应该锄的地吗?” 贝尼和颜悦色地说:“他已完成了他的合同。” 他向裘弟眨眨眼,裘弟也向他眨眨眼。没有必要对她说明其中的原委。她是站在男人们互相了解的圈子之外的。 裘弟说:“妈,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让我想一想。哦,还需要给我拿些木柴进来。” “请你不要想出些费时间的事来让我做,妈。你不会希望我今夜回家太晚让熊吃掉的。” “你在天黑后回家,你是宁可希望碰上一头熊也不愿意碰到我的。” 他装满木柴箱预备走了。他妈妈又让他换衬衣,梳头发。他真担心要误事。 她说:“我就是要让那些下流的福列斯特兄弟们知道,世界上还有文雅正派的人。” 他说:“他们并不下流。他们生活得又好又随便,过得很快活。” 她哼了一声。他把小鹿从棚屋里引出来,用手喂它食物,又拿一盆掺过水的牛奶给它喝,然后两个一起出发。小鹿时而落在他的后面;时而又跑到前面去,往灌木丛中探一下身子,又惊慌失措地连蹦带跳朝他跑回来。裘弟断定它只是在装假。有时候它和他并排走着,这再好也没有了。那时,他就可以把他的手轻轻地搭在它脖子上,用他的双腿去配合它四只蹄子的节奏。他幻想着自己是另一只小鹿。他屈膝弯腿,模仿着它走路的姿态。他又敏捷地仰着脑袋。一条兔豌豆藤正在路旁开花。他扯了一段缠绕在小鹿的脖子上,做成一个项圈。那玫瑰色的花朵使小鹿显得那样可爱,以致他认为,就是他妈妈见了,也会赞美它的。要是在他回来之前花已枯萎了,他准备在回家的路上再做一个新鲜的项圈。 在那废弃垦地附近的岔路口,小鹿停下来,抬起鼻子向风唤去。它竖起耳朵,来回转动着脑袋,辨别着空气中的味道。他也把他自己的鼻子转向它择定的方向。一阵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又刺鼻,又带着恶臭。他不由得毛骨悚然。他似乎听到一阵低沉的滚雷似的吼声,然后是一阵大概是咬牙的声音。他几乎想掉转屁股向家中逃去。可是他又很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声音。他往路的拐弯处跨出一步。小鹿却呆呆地留在他后面。他猛地站住了。 约摸一百码外,两头公熊在路上慢慢向前走。它们站直后腿,肩并肩,像人一样地走着。它们的步法很像是在跳舞,正如一对舞伴在方形舞中从一边移动到另一边玩着花样。忽然,它们像角力的大力士般冲撞起来,而且举起前掌,转过身来,咆哮着试图攫住对方的喉咙。一头公熊用爪子向另一头的头上抓去,于是咆哮变成了怒吼。几分钟之内那争斗很凶猛,然后这一对又继续走下去,击打着,碰撞着,闪避着。裘弟站在下风头。它们决不会嗅到他的。他趴在地上跟在它们后面爬着,和它们保持着距离。他不愿意失去它们的踪影,希望它们能打出个结果来。然而他又惊恐起来,若是打完后有一头转身向他扑来呢?他断定它们已经打了很久,而且都精疲力竭了。沙地上留有血迹。每一击的力量似乎都比前一击无力。肩并肩的每一步也越来越缓慢。就在他注意看着的时候,一头母熊领着头从矮树丛里走出来,三头公熊在它后面跟着。它们默默地来到路上,排成单行走着。那打架的一对扭过头来看了一会,然后也加入到行列后面。裘弟站在那儿,直到那行列在眼中消失。他感到又庄严,又可笑,又兴奋。 他转身跑回岔路口。小鹿不见了。他叫喊着,它才从路旁的丛林中出现。他踏上去福列斯特家的大路,一直向前跑去。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他反而为自己的大胆战栗起来。但现在事情终究已经结束了,他倒很愿意能再看上一遍,因为人类是难得看见动物的私事的。 他想:“我看到了一件奇事。” 当人长大到勃克和他爸爸那样年纪的时候,看到过和听到过的东西,正如通常男子汉的所见所闻一样,是非常有趣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喜欢直挺挺地俯卧在地板上,或是营火前的土地上,听大人们谈话。他们见过稀奇的事物,而人越老,他们看到的稀奇事物就越多。他感到自己也挤进了这神秘的一伙。他现在也有一个他自己的故事可以在冬天的夜晚去夸耀了。 他爸爸会说:“裘弟,讲讲你看见两头公熊在路上打架的事。” 首先,他可以去告诉草翅膀。他重新奔跑起来,急于想获得把故事讲给朋友听的愉快。他一定会使他朋友惊奇的。他可以在林子里,或是在屋后草翅膀的那些宠物中间找到他。或者就到草翅膀床边,如果他还病着的话。小鹿会和他并排走。草翅膀的脸上一定会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他会驼着他扭歪了的身子靠近它,伸出他的温柔而扭曲的手去摸那小鹿。当草翅膀知道他──裘弟心满意足了时,便会朝他微笑。隔了很长时间,草翅膀一定会讲故事给他听,而他讲的故事也许很奇特,但一定是很优美动听的。 裘弟到了福列斯特家的垦地。他在那些栎树下匆匆经过,进入了那宽敞的院子。屋子仿佛沉睡了。烟囱里没有袅袅的炊烟,连一条狗也看不见。只有一只猎狗在屋后的犬栏内吠叫。福列斯特家的人大概都在睡觉歇响吧。可是当他们白天睡觉时,因为屋子里容纳不下总会到外面凉台上和树荫下来的。他停下来喊道:“草翅膀!我是裘弟!” 那猎狗呜呜哀鸣。屋内有一把椅子在木头地板上拖过。勃克来到门口。他俯视着裘弟,用手擦了一下嘴,眼睛视若不见。裘弟以为他一定喝醉了。 裘弟支支吾吾地说:“我来看看草翅膀。我给他瞧瞧我的小鹿。” 勃克晃晃脑袋,好像他要赶走一只烦扰他的蜜蜂或者他的心思似的。他又抹了一下嘴。 裘弟说:“我是特地来看他的。” 勃克说:“他已经死了。” 这几个字仿佛是难以理解的。它们好像是两片仅剩的秋叶在空中被风吹过他面前。但是一阵寒冷跟着袭来,使他感到一阵麻木。他糊涂了。 他重复道:“我是来看他的。” “你来得太迟了。假如时间来得及,我就来接你了。可是连接老大夫的时间也没有。上一分钟他还在呼吸,下一分钟他就断了气。就像你吹灭一支蜡烛一样。” 裘弟凝视着勃克,勃克也凝视着他。麻木变成了瘫痪。他并不感到悲哀,只感到寒冷和晕眩。好像草翅膀既没有死也没有活着。简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勃克沙哑地说:“你可以进来看看他。” 起先勃克说草翅膀像熄灭的蜡烛那样去了,而现在又说他在这儿。他的话没有一句是可以理解的。勃克转身进了屋子。他又回头看了看,用他那迟钝的目光催促着裘弟。裘弟抬起一只腿,接着又抬起另一只,跨上了台阶。他跟着勃克进了屋子。福列斯特家的男人都坐在一起。他们这样一动不动,心情沉重地坐着,似乎成了一个统一体。他们就像一块巨大的黑岩石上剥离下来的石块,再分别打成人一样。福列斯特老爹转过头来盯住裘弟,好像他是个陌生人。然后他又回过头去。雷姆和密尔惠尔也注视着他。其他人动也不动。在裘弟看来,他们似乎正从一堵用来对付他的墙上面看着他。他们是不愿意看见他的。勃克摸到了他的手,领他走进那间巨大的卧室。勃克开始说话,但是话不成声。他停下来,紧紧地抓住裘弟的肩头。 他说:“你得忍耐些。” 草翅膀闭眼躺着,瘦小得几乎消失在那张大床中央。他比躺在草铺上睡觉时显得更瘦小。一条被单,齐下颔盖着,又折回去裹住他。他的双臂伸在被单外,交叉着放在胸前,手掌向外,又扭曲,又粗笨,和生前一样。裘弟害怕了。福列斯特老妈坐在床边,用围裙掩着脸哭得前仰后合。她揭下了围裙。 她说:“我失去了我的心肝,我可怜的驼背小儿呀。” 她又裹起自己左右摇动。 她悲号着:“上帝太忍心了。哦,上帝太忍心了呀。” 裘弟想逃开去,那枕上骨瘦如柴的脸吓住了他。这是草翅膀,又不是草翅膀。勃克把他拉到床前。 “虽然他听不见了,但你可以向他说几句话。” 裘弟的喉咙干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草翅膀似乎是牛脂做的,就像一支蜡烛。忽然,裘弟认识他了。 裘弟低声道:“嗨。” 一说话,瘫痪就打破了。他的喉咙紧张起来,像是被一根粗绳子勒住似的。草翅膀的沉默令人无法忍受。现在他懂了。这就叫做死。死就是一种不给人以回答的沉默。草翅膀永远不会再跟他说话了。他转过身去,将脸埋在勃克胸前。那巨大的臂膀紧紧抱住了他。他这样站了好久。 勃克说:“我知道你会非常憎恨死的。” 他们离开了那房间。福列斯特老爹点头招呼着裘弟。他走到老爹身边。老人家抚摸着他的臂膀,向四周围坐的那伙人一挥手。 他说:“这不奇怪吗?他们那些家伙中任何一个我都能舍得下,而我最舍不下的那个偏偏叫老天爷给夺走了。”他又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补充说:“而他又是一个扭曲,没用的东西。” 他躺回到他的摇椅中,思量着那怪事。 裘弟的出现刺伤了大家。他踱到外面院子里,又晃荡到屋后。草翅膀的宠物都关在那儿,已经被遗忘了。一只约摸五个月的小熊,缚在一根木桩上,显然是刚刚提来给他在病中解闷的。它一圈又一圈地在满是尘埃的圈子内走动,直到链条缠住了它,把它紧紧地捆在木桩上。它的水盆打翻了,里面没有水。一见裘弟,它就仰天滚在地上,用小娃娃似的声音叫喊。松鼠尖叫着,踏着它那永无穷尽的踏板。它的笼中既无食,又无水。鼬鼠在它的箱子内熟睡。红鸟“教士”用它的那只健全的脚站着,啄着那光光的笼板。那浣熊却没有看见。 裘弟知道草翅膀给他那些宠物们预备的放花生和玉米的袋子放在什么地方。他的哥哥们为他做了一只小食箱,里面常替他装得满满的。裘弟先喂过那些小东西,然后又给它们饮水。他审慎地走近那小熊。它很小,圆滚滚,胖乎乎。可是他不能太肯定,究竟它会不会用它那利爪抓人。它呜呜地叫着,他向它伸出一条臂膀。小熊用四肢抱住他的臂膀,不顾一切地拚命缠住它,用自己的黑鼻子使劲在他肩膀上触磨。他推开它,把它从肩头拉下来,替它理清了纠结在一起的链子,然后给它一盆水。它不断地喝啊、喝啊,然后用它那像黑孩子的小手一般的前掌,从他手里捧过水盆,将最后几滴凉水倒进肚去。如果他不是哀思沉重,一定早就大笑起来。可是照料这些动物,给它们以它们的主人永远不会再给它们的安慰,暂时使他心中好过一些。他悲哀地猜测着:不知道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它们哩。 他心不在焉地和它们玩耍。那种因为草翅膀和他共同分享而感觉到的剧烈愉快,现在消失了。当浣熊“闹闹”用它那奇特的、不均匀的步伐从树林里跑到他面前时,立刻认出了他。它从他腿上一直爬到肩头,啾啾地悲鸣。当它用那细细的永不安定的小爪子分着他的头发时,他是如此哀痛地渴念草翅膀,不禁伏在沙地上,顿着双脚放声大哭。 悲痛渐渐转成对小鹿的渴望。他起来抓了一把花生给浣熊,让它专心去吃。然后一路去寻找小鹿。他在桃金娘树丛后面找到了它。它在那儿可以隐蔽着观察一切。他想它一定渴了,就把那小熊盆里的水拿给它喝。那小鹿喷着鼻子不要喝。他想从福列斯特家丰富的储存中偷偷弄一把玉米给它吃,但又断定这样做是不诚实的。总之,很可能它的牙齿咀嚼那硬粒还嫌太嫩。他坐在一株栎树下面,让小鹿紧紧地挨着他。这种安慰在勃克毛茸茸的手臂中是找不到的。他感到纳闷,究竟是草翅膀的死把自己对他那些宠物的兴趣冲淡了,还是因为现在小鹿已满足了他所需要的全部快乐。 他对它说:“我不愿用你来换它们全部,哪怕是会穿靴子的小熊。” 一种令人满足的忠诚感浸透了他,使他渴望已久的那些小宠物的魅力,也不能冲淡他对小鹿的钟爱。 下午好像过得无穷无尽。他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福列斯特家的人对他很冷淡。然而,不管怎么样,他知道他们是希望他留下的。假如他应该走的话,勃克早就会跟他说“再见”的。太阳已落到那些株树后面,他妈妈一定要发怒了。即使有了逐客的迹象,他还是要等待一件事情。好似他和床上那白蜡似的草翅膀有过约,只有等那事情做完,才能使他解放。在薄暮中,福列斯特兄弟们从屋子里鱼贯而出,闷声不响地去干杂活。炊烟从烟囱里升起。松脂的芳香夹杂着煎肉的气味。他跟着勃克,把那些母牛赶去饮水。 他说:“我已给小熊和松鼠它们喂了食,饮了水。” 勃克往一头小母牛身上抽了一鞭。 他说:“我今天曾想起过它们,然后我马上又灰心丧气了。” 裘弟说:“我能帮你干些什么吗?” “这里我们干活的人有的是。你还是像草翅膀那样去侍候妈吧。替她看看炉火什么的。” 他勉强走进屋子,不敢去看卧房的门。那门虚掩着。福列斯特老妈在炉灶旁,眼睛哭得红红的。她隔一会儿就用她那围裙角擦擦眼睛。可是她蓬松的头发已敷过油,而且梳得溜光水滑,就像向一位贵客表示敬意一样。 裘弟说:“我来帮你忙。” 她手里拿着一个勺子转过身来。 她说:“我正站在这儿想你妈,她埋葬的人和我生下来的一样多。” 他郁郁不乐地添着木柴,越来越觉得不愉快,然而他不能走。晚餐和巴克斯特自己家一样的贫乏单调,福列斯特老妈漠不关心地往桌上摆菜。 她说:“我忘记煮咖啡了。当他们不想吃时,就要喝咖啡。” 她灌满了咖啡壶,将它放在灶上。福列斯特家的男人们一个跟一个地到后廊上洗脸和手,还梳理着头发和胡须。没有交谈,没有戏谑,没有互相推撞,也没有乱轰轰的脚步。他们一起进屋到了餐桌旁,好像一个个都在梦中。福列斯特老爹从卧房里出来。他惊异地打量着裘弟。 他说:“这不奇怪吗……” 裘弟坐在福列斯特老妈旁边。她将肉盛到各人的盘子里,然后开始号哭起来。 她说:“我把他也算进去了,像往常一样。啊,我的上帝,我把他也算进去了。” 勃克说:“好了,妈,让裘弟代表吃他的一份吧,也许裘弟会长得和我一样高大的。是吗,孩子?” 全家又振作起来。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喝一通,然后感到一阵难受,使他们推开了盘子。 福列斯特老妈说道:“今晚我没有心思收拾桌子,你们也不会有的。就把盘子摞起来放到明早再说吧。” 这么说来,“解放”还得等到明天早上。她看看裘弟的盘子。 她说:“孩子,你的饼干没有吃,牛奶也没有喝,它们不好吃吗?” “这得留给我的小鹿。我总是把自己的食物省下一些给它的。” 她说:“可怜我那心肝。”她又开始痛哭起来。“我的孩子不就是想看看你的那头小鹿吗?他经常说起它的,他经常说起它。他说:‘裘弟给自己找了个小弟弟。’” 裘弟又感到了喉头那可恨的哽塞。他咽着泪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我来找草翅膀给我的小鹿起名字的。” “什么,”她说。“他已经替它起好名字了。上一次他谈到小鹿时,就给了它一个名字。他说:‘一只小鹿摇着小旗多愉快,一只小鹿的尾巴就像一面欢快的小白旗。要是我自己有一只小鹿,我一定给它起名叫小旗。我就叫它小鹿小旗。’” 裘弟重复着:“小旗。” 他觉得他几乎要欢呼起来。草翅膀曾谈到过他,而且给小鹿起了名字。他不禁悲喜交集,又欣慰,又难受。 他说:“我想,我最好去喂它,我最好去喂小旗。” 他从椅子上溜下来,拿了那杯牛奶和饼干跑到外面。草翅膀好象就在近旁活着。 他叫道:“小旗,上这儿来。” 小鹿跑到他跟前,好像它知道这名字,而且早就知道了似的。他把饼干在牛奶里浸透了喂它,它的嘴在他的手掌里又湿润又柔软。他回到屋里,小鹿跟随着他。 他说道:“小旗可以进来吗?” “请带它进来,欢迎欢迎。” 他局促不安地在靠近屋角的那张草翅膀的三脚小凳上坐下。 福列斯特老爹说;“那小鹿会使他快乐的。你今晚和他作伴吧。” 那么,这就是人家指望他做的事了。 “他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别的朋友,明早下葬时没有你在场,是不太好的。” 裘弟像抛掉一件太破的衬衣一样丢开了对父母的思念。面临着如此重大的事情,回不回家太无所谓了。福列斯特老妈走进那卧房,去担任第一班守灵。小鹿在房间里东闻西嗅,它轮流嗅过每一个人,最后回到裘弟身边卧下来。黑暗眼看着侵入了屋子,更增添了大家沉重的心情。他们在沉痛忧伤的空气中间坐,只有时间的风才能把这忧伤驱散。 到了九点钟,勃克忙乱地点上一支蜡烛。到了十点钟,一个人骑马闯进院子。那是贝尼骑着老凯撒来了。他把缰绳往马脖子上一抛,走进了屋子。福列斯特老爹以家长的身份,站起来迎接他。贝尼环视着这些阴沉的面孔。老人家指着半掩的卧房门。 贝尼说:“孩子吗?” 福列斯特老爹点点头。 “去了,还是快要去了?” “去了。” “我就担心这个。我想裘弟不回家,一定是出了这件事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老人家肩上。 他说道:“我和你一样悲痛。” 他轮流和每个人说话。他直视着雷姆。 “你好,雷姆。” 雷姆犹豫了一下。 “你好,贝尼。” 密尔惠尔将自己的椅子让给了贝尼。 贝尼问道:“什么时候去世的?” “就在今天早晨。” “当时妈进去看他能不能吃些早餐。” “他已经躺着受了两天罪了,当我们想去请老大夫时,他似乎又好起来了。” 滔滔不绝的话语劈头盖脑地向贝尼倾泻。话语的倾吐,洗刷着心头滋长的创伤。他神色庄重地倾听着,不时地点着头。他就像一块小而坚硬的岩石,他们的忧虑打在上面便会粉碎。当他们说完话开始沉默时,他就诉说起自己孩子的夭折来。他提醒大家谁都免不了一死。每个人都得忍受,都能忍受一切不幸。他在分担他们的忧伤,而他们似乎也成了他的一部分。这分担减轻了他们的忧伤,冲淡了他们的哀痛。 勃克说:“大概裘弟很愿意独自和草翅膀作一会伴。” 当他们带他走进房间,然后转身出去关门时,裘弟不禁惊慌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房间那头黑暗的角落里坐着。那和他爸爸遭蛇咬的那一夜,在丛莽中潜行的是同样的东西。 他说:“让小旗也来,好吗?” 他们同意了。觉得这是切合时宜的。小鹿被领了进来。他坐在椅子的边缘上。那上面还留着老妈身上的余温。他叉着手放在膝盖上,偷偷地瞧那枕头上的面孔。在床头的一张小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当那烛光摇曳时,草翅膀的眼睛好像在闪动。一阵微风吹过房间。那被单似乎鼓了起来,仿佛草翅膀正在呼吸。等了一会儿,那恐怖过去了,他才完全靠在椅子上。当他靠在椅背上远远地端详草翅膀时,草翅膀看上去还稍微有些熟悉,然而那躺在烛光下两颊尖削的孩子又不像是草翅膀。草翅膀脚后跟着他的浣熊,现在正一瘸一拐地在外面树丛里玩耍呢。一会儿他就会迈着摇摆不定的脚步进屋来,而裘弟就会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偷偷朝那交叉扭曲的双手看了一眼。它们的静止不动真令人难受。他无声地暗自抽泣起来。 那摇曳的烛光是催眠的。他的眼睛迷糊起来。他振作了一下。但一会儿,他的眼睛又睁不开了。死亡、寂静和他的酣睡融成了一体。 他在破晓时醒来了,精神萎靡不振。他听到一阵锤击声。不知什么人把他横放在床上靠脚的那头。他立刻清醒过来。草翅膀已经不见了。他从床上滑下,来到那大房间中。那儿也空无一人。他又跑到外面。贝尼正在将盖子钉到一具新的松木箱上去。福列斯特家的人环立在四周,福列斯特老妈在嚎陶大哭。没有人跟裘弟说话。贝尼钉上了最后一枚钉子。 他问道:“准备好了吗?” 他们点点头。勃克、密尔惠尔和雷姆都朝木箱走来。 勃克说:“我一个人就能扛动它。” 他把那木箱举上肩头。福列斯特老爹和葛培不见了。勃克向南面的硬木林出发。福列斯特老妈跟着他。密尔惠尔在旁边搀住她的胳臂。别的人一个个跟在他们后面。那行列慢慢地向硬木林鱼贯前进。裘弟记得草翅膀在这儿的一株大栎树下,有一个葡萄藤秋千。他看见福列斯特老爹和葛培手上拿着铲子,正站在那秋千旁边。一个新挖的坑穴在泥地里张着大嘴。挖出的泥土带着木头霉烂时那种黑色,在坑边堆了起来。硬木林像是被曙光点燃了。破晓的朝阳伸出与大地平行的灿烂的手指,将光明泻入了整个森林。勃克放下棺材,小心地把它移入墓穴。他退了回来。福列斯特家的人都犹豫起来。 贝尼说:“该父亲先来。” 福列斯特老爹举起他的铲子,铲了一块泥土到棺材上。他将铲子递给勃克。勃克也扔了几块土上去。那铲子又在别的兄弟手中传递。最后只剩下茶杯那么大的一块泥土时,裘弟发觉铲子已传到自己手中。他麻木地将泥土铲起来放到坟堆上。福列斯特家的人面面相觑。 福列斯特老爹说道:“贝尼,你是基督教家庭中长大的。我们很高兴你能为我们祈祷。” 贝尼走上去,站到坟墓边,闭上眼睛,对着阳光仰起脸。福列斯特家的人都低下了头。 “啊,上帝。万能的上帝。是、非、善、恶,不是我们无知的凡人所能判断的。假如我们每个人对此能有一丝真知,就不会把这个又驼又古怪的可怜孩子生到世界上来了。我们就会把他生得又高又直,像他的兄弟们一样。让他便于干活、做事、健康地生活。但话得说回来,上帝啊,你已经造就了他。你使他和野生小动物为伍。你给他一种智慧,使他又颖悟,又温和。小鸟们飞来和他作伴,鼬鼠们在他身边自由地生活。他那可怜的弯曲的手可从来没有去抓过一只母野猫。 “现在你已把他领到那弯曲的四肢和古怪的思想对他没有关系的地方去了。可是上帝啊,想到你现在一定已弄直了他的双腿、那可怜的驼背和他的两手,我们欣然知足了;想到他能和所有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到处行走,我们欣然知足了。啊,上帝,愿你赐给他几只红鸟,或者一只松鼠,一只浣熊,一只鼬鼠去和他作伴,像他在尘世上一样。我们大家不知怎么地都感到人世的寂寞,请你赐几只小小的野东西陪伴着他。即使多放几只鼬鼠到圣洁的天堂中去也不嫌过分。这样我们知道他在天上就不会寂寞了。你一定会允许我们的。阿门。” 福列斯特家的人也喃喃地念道:“阿门。”他们脸上已冒出了汗。他们一个个走到贝尼身旁紧握着他的手。那浣熊忽然跑来了。它跑过那片新翻上来的泥土,哀号着。勃克将它举到自己的肩头上。福列斯特家的人转过身子,匆匆走回家去。他们已给凯撒备好鞍子,贝尼跨了上去,又将裘弟抱起来放在身后。裘弟召唤着小鹿。它从矮树丛里跑了出来。勃克从屋后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铁丝笼子。他把它递给坐在马屁股上的裘弟。里面关着那跛足的红鸟“教士”。 他说:“我知道你妈不许你养任何小动物,但是这家伙只吃些面包屑。现在留给你作个纪念吧。” “谢谢你,再见。” “再见。” 凯撒沿着大路缓驰着回家去。他们谁也不说话。凯撒换成了漫步,贝尼也不去惊扰它。太阳已高高地升起来了。那悬空举着的小笼子使得裘弟手臂酸痛。巴克斯特垦地已经在望了。巴克斯特妈妈听到马蹄声,已在门口等候。 她喊道:“为一个人烦恼已经够了,现在索性两个都走开去,还过了夜。” 贝尼下了马,裘弟也滑了下来。 贝尼说:“安静些,裘弟他妈。我们有重要事情。可怜的小草翅膀死了,我们帮着埋葬了他。” 她说:“好的,可惜不是那最会吵架的雷姆。” 贝尼把凯撒放出去吃草,然后回到屋里。早餐早就煮好,可是现在已凉了。 他说:“不要紧,只要热一下咖啡就行了。”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 他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家庭对这种事情会这样难受。” 她说:“我不相信那些又大又粗野的家伙会感到悲痛。” 他说:“奥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人心都是相同的。悲痛袭人到处都一样。不过各处的样子不同罢了。在我看来,好像几次悼亡的悲痛,反而使你的舌头更尖利了。” 她猝然坐了下来。 她说:“似乎只有硬起心肠,才是我忍受这悲痛的唯一办法。” 贝尼连忙扔下早餐走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知道,可是你也得对别人宽容些才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