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纳马拉毛驴

 

 

 

  跟平日早晨一样,丹尼的母亲替他扣好扣子,把他那顶绿色的贝雷帽拉下来捂住耳朵,一直送他出门口。门口到学校的路得丹尼自个儿走了。他已经七岁了,路上只要横穿一条马路。
 

  “过马路时小心点,”奥托尔夫人说,“注意看看两面。”
 

  “我知道。”丹尼应声道。
 

  “这可是世界上最好的意见,”奥托尔先生的声音从他们刚刚一起吃早饭的厨房里传来,“两面多看看,什么都看见,从迷路的猫到国王一个也不漏掉。”
 

  “猫呀、国王呀,你别去管它。”奥托尔夫人说,“你只要注意汽车和自行车就行。”
 

  “我知道。”丹尼答应着,向松林路的幼小混合学校①走去。
 

  奥托尔夫人回到厨房,奥托尔先生正在装他早上的头一烟斗烟。“你整天给孩子们讲一大堆胡话,”她笑着说,“就像往烟斗里塞烟丝一样,你老给他灌输童话故事。”
 

  “那你说该往烟斗里装什么,该给孩子讲什么呢?”奥托尔先生反问道。先生是爱尔兰人,太太是英格兰人,他们之间的分歧就在这上面。英格兰人碰到他们不完全懂的东西,要么微笑,要么骂人。奥托尔先生自从来英国定居以后,小心选择了微笑这种方式。奥托尔太太一面将早饭用过的餐具堆在一起,一面还在微笑。奥托尔先生准备上班去了。他在转角的皇家剧院工作。在家时,他和其他人一样戴上套袖,但工作时,他的制服总是戴上一些华丽的装饰,仿佛换了一个人。去年圣诞节,丹尼第一次上皇家剧院看童话剧,他迷上了漂亮的狄克·韦廷顿和他那只神奇的猫,也就是美丽的七仙女,也迷上了幕问休息给他送来香草冰淇淋的那位出售节目单的小姑娘。晚上他睡不着时想他们,睡着以后又做梦梦见他们。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矮小的父亲打开汽车门和向出租汽车吹口哨的滑稽相,他身上穿的是在家里从未穿过的衣服。
 

  “我父亲的衣服上镶着金子。”他告诉学校的孩子们说。
 

  “嗬,就像真的一样!”阿尔贝特嘲笑说,他是丹尼最最不喜欢的一个同学。“你就跟海军陆战队去说呗②。”阿尔贝特最近听他叔叔讲过这句话,他相信叔叔讲的一切,正如丹尼相信他父亲讲的一切一样。“他衣服上有金子,嗬!”阿尔贝特继续嘲笑他,“去跟海军陆战队说。”
 

  “这是真的,”丹尼大声说,“我父亲衣服的肩头和前胸就是有金子。”
 

  “你跟我们说,你父亲是哪儿出生的,丹尼。”梅茜咯咯地笑着说。
 

  “我父亲出生在科纳马拉!”丹尼拼命地提高嗓音说。每次谈论丹尼的父亲,他们都以提这个问题来结束。自从丹尼头一次说这话以来,孩子们一听到这个古怪的字眼总要尖声嘲笑。学校诗人编了一首歌:
 

  “丹尼的父亲!丹尼的父亲
  不就住在科纳马拉!”

 

  “不,他现在不住那儿,”丹尼嚷道,“他以前是住在那儿的。”
 

  “什么以前不以前?”梅茜逗他说,“根本就没有科纳马拉这个地方。”
 

  “有的!”
 

  “你编造的。”
 

  “我没有编!我父亲的外套上就是镶有金子。”
 

  “你就跟海军陆战队去说呗。”阿尔贝特粗声粗气地重复着。
 

  “海军陆战队知道这件事。”丹尼说,他显得有些激动。阿尔贝特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是胡说八道的事都可以跟海军陆战队讲,而现在丹尼硬把他们扯在一起,倒好像他们是他的老朋友。上课铃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争论。这件事发生在圣诞节以后,童话剧正演得热闹呢③。奥托尔先生谈到猫和国王的事,那是在夏天,离圣诞节和童话剧演出时间还差得远呢。到暑假快来临了,人人都在谈论去哪儿过暑假,不是说想去哪儿,便是说去年去过哪儿。
 

  在交叉路口,丹尼向两面仔细张望一番,趁马路上没有车辆来往,迅速穿了过去,不一会,他就来到松林路幼小混合学校的操场上。多有意思,他父亲偏巧选中今天讲猫的事,因为他看到梅茜怀抱着一只小猫,孩子们正围着她,都想摸一摸小猫。小猫灰白的脖子上拴着紫色的蝴蝶结。除了一些深色斑点外,小猫全身上几乎都是柔和的灰白色。小猫的一对蓝眼睛露出惊慌,它把鼻子拱进梅茜的胳肢窝下,打算躲藏起来。“这是一只灰鼠猫。”梅茜很骄傲地说。
 

  “让我看看!”丹尼说。
 

  “让丹尼看看!”阿尔贝特学丹尼的腔调说,“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灰鼠猫,科纳马拉没有灰鼠猫。”
 

  “但他们有许多别的东西。”丹尼毫不示弱地回答。
 

  “那他们有什么?”
 

  “我不告诉你。”
 

  “你是不知道。”阿尔贝特嘲笑他说。
 

  丹尼确实不知道,所以在打听到一些有关情况以前,只好躲躲闪闪说,“我明天告诉你。”
 

  “不,你不会告诉我的。”
 

  “我会。”
 

  “你不会,”阿尔贝特摆出一副胜利者的架势呱里呱啦说,“因为没有一个叫科纳马拉的地方。”
 

  孩子们发出尖声狂笑,使得达莱小姐跑到门口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是一位新来的低年级女教师,长得很好看,也很受大家欢迎。她朝他们拍掌招呼。
 

  “过来,过来,在讲什么笑话?梅茜,你抱的是什么?”
 

  “是我的灰鼠猫,老师,爸爸昨晚给我的。”
 

  “给我看看,梅茜。真可爱。可我看你不能把它带到学校来。”
 

  “噢,老师!”
 

  达莱小姐摇了摇头,“它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呢。”孩子们咯咯地笑,“我们让它躺得舒服一些,给它弄点牛奶来,多可爱的小猫啊。”达莱小姐把软绵绵的灰绒球挨近她的下巴,“天哪,快点走,时间到了。”
 

  “要是它跑出去,迷了路怎么办,小姐?”梅茜声音发抖地问。
 

  “我保证它不会,午饭时你可以带它回家。”
 

  整个上午几节课里,孩子们心中一直惦记着灰鼠猫。梅茜因有这只灰鼠猫而感到自豪,也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和羡慕。
 

  吃茶点④时,丹尼问他父亲:“爹爹,科纳马拉都有些什么?”
 

  “科纳马拉有爱尔兰最绿的山,最黑的沼泽地,湖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你可以看到天上的云在里面漂浮。”
 

  “我是说,有猫吗?”
 

  “等你去那儿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去?”
 

  “过些日子,”奥托尔先生往他的茶里放糖,“将来有一天,我和你一起去你爷爷的农场,我就出生在那儿。”
 

  这是一个普通的许愿,不知许了多少回了。丹尼突然对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农场发生了兴趣,“那儿有大猫和小猫吗?”
 

  “你说大猫小猫?小猫多得你连路都没法走!”
 

  “都是你自己的吗?”
 

  “我想要的话,就有那么多。可是,我已经有一条毛驴,还要猫干嘛呢?”
 

  “一条毛驴!”
 

  “白得像梨花一般。”
 

  “一条毛驴?”
 

  “两只眼睛像红宝石一样。”(“特伦斯⑤!”奥托尔太太在一旁叫道。)
 

  丹尼说:“梅茜的灰鼠猫眼睛是蓝色的,她今天把猫带到学校去了。”
 

  “真的吗?”奥托尔先生又漫不经心地往茶里加糖,他从眼角瞥见丹尼发抖的下唇。
 

  “阿尔贝特说在科纳马拉没有灰鼠猫。”
 

  奥托尔先生搅动着他的茶,“你告诉阿尔贝特,我问候他,并说你在科纳马拉已经有了一条驴。”
 

  “我?”
 

  “不是你是谁?我刚才不是给你了吗?”
 

  “我有了一条驴,”丹尼喘息道,“有了一条驴!”
 

  “你确实有一条毛驴。”奥托尔先生站起身来。时间到了,该回到皇家剧院去了。剧院离他家不远,拐两个弯就到,溜回家来用茶点是很方便。丹尼跟着他往街上走。
 

  “毛驴有多大,爹爹?”
 

  “有这么大,”奥托尔先生伸出两手比划着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骑正合适。”
 

  “我可以去看看它吗?”
 

  “迟早有一天。”
 

  “我能骑在它背上吗?”
 

  “为什么不能!”
 

  “它走得快吗?”
 

  “四股风并成一股风那么快。”
 

  “有鞍子吗?”
 

  “天蓝色的厚绒布加上像星星一般的银色斑点。你快回去吧,你妈妈不愿意让你过两次马路。”
 

  “有缰绳吗?”
 

  “红皮的缰绳。”奥托尔先生在路中间大声回答说。
 

  “爹爹,爹爹!”
 

  奥托尔先生在那边人行道上站定下来。
 

  “它叫什么名字,爹爹?”
 

  “它的名字,”奥托尔大声说,“叫费尼根。听话,快回家去。”
 

  “让我看看。”丹尼两颊通红、双眼放光,连蹦带跳地走进屋去。
 

  奥托尔夫人对他说:“你的嗓子疼不疼?”她以为孩子在发烧,慌忙作了检查。
 

  “费尼根!”丹尼叫道。
 

  奥托尔夫人马上怀疑他有些神智不清。
 

  “我的毛驴名叫费尼根,妈妈。”
 

  “快来!”她笑着寻思,他传染上他父亲的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觉,不要忘了祈祷。”
 

  丹尼睡觉去了,他满脑子装的都是他的毛驴,他的祈祷自始至终提的都是费尼根。
 

  第二天早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学校,好不容易才在通往各自教室的通道上碰到阿尔贝特。
 

  “科纳马拉有毛驴。”
 

  “谁的毛驴?”
 

  “有一条是我的。”
 

  “谁的?”
 

  “我的,我有一条毛驴叫费尼根──”
 

  因为年级不同他们分开了,但在早课结束以前,已经有十多个孩子知道丹尼在科纳马拉有一条毛驴。起码,他是这么说的。可是连科纳马拉这个地方都没有,又怎么会有毛驴呢?同学们在操场上都逼着丹尼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丹尼详详细细罗列了证据。
 

  “它有蓝色的鞍子。”
 

  “哦!”那是相信他的反应。
 

  “红色的缰绳和银色的把手。”
 

  “嗬!”那是不相信的反应。
 

  “它是一条白色的驴。”
 

  “根本就没有白色的驴。”阿尔贝特毫不含糊地说。
 

  “有的,它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它的名字叫费尼根。”
 

  “费尼根!”阿尔贝特的嘲笑声尖到了顶点,“你去跟海军陆战队说呗。”
 

  不相信的人占绝大多数。孩子们在操场跳来跳去,嘴里念着那个滑稽的名字,费尼根!一条有着红宝石眼睛的白驴。这连海军陆战队都不会相信。学校诗人又得到了灵感,脱口而出唱了起来:“丹尼的牛皮,就是他的毛驴!”
 

  “丹尼的牛皮,就是他的毛驴!”孩子们异口同声喊道,一直喊到上课为止。
 

  上课时,达莱小姐微笑着说:“别忘了手绢,丹尼!”坐在第一排老师鼻子尖下的丹尼,想趁人不注意,用手背擦去眼泪。可是,在老师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一看就看得到的地方想忍住伤心落泪却不容易办到。丹尼掏出手绢,一边擤鼻涕,一边想设法抹去眼泪。擤干净鼻涕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但抹眼泪就是另一码事了。达莱小姐微笑着表示安慰,继续上课,心中却在纳闷是什么事情使丹尼这样烦恼。出于某种原因,丹尼是她宠爱的学生之一,可你有所偏爱,也不宜公开表现出来;而只要有二十个以上的孩子在一起,就难免时常有人哭鼻子流眼泪。吃饭时,她点头示意让丹尼上她那儿去,在他的纽孔里插上一小片绿叶⑥。
 

  “这是象征幸运的酢酱草⑦,丹尼。”这是她今天早上刚从邮局收到的。
 

  “谢谢您,小姐,小姐……”
 

  “有事吗,丹尼?”
 

  “你见过白毛驴吗?”
 

  “白毛驴!在哪儿?”
 

  “有没有白毛驴,小姐?”
 

  “有,确实有,虽然我没看到过,丹尼。你知道,这是一种很稀有的毛驴。”
 

  “什么叫稀有?”丹尼问。
 

  “就是‘特别’的意思。”达莱小姐说。
 

  有象征幸运的绿色酢酱草给自己壮胆,丹尼大摇大摆到操场上去,走过阿尔贝特身边他叫嚷道:“白色驴是特别的,达莱小姐说过了。费尼根就是跟别的驴不一样,你知道吗?”
 

  第二天他把毛驴的一些特点告诉别人,“它的四只蹄子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尾巴上挂着一朵玫瑰花。”
 

  “哦!”
 

  “嗬!”
 

  从那以后,每天的新消息,都是丹尼头天晚上从他父亲嘴里套来的。相信的人和不相信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听他的。费尼根在赛跑时遥遥领先。费尼根在小路上碰到一头疯牛,它大叫一声冲上前去,吓得疯牛掉头就逃,因此救了加洛维⑧公主的性命,市长给了它一枚奖章。费尼根的叫唤声大得不得了,把所有科纳马拉的报丧女妖都吓跑了。费尼根勇猛如狮,温顺如鸽,聪明如猫头鹰。它能驮个睡着的孩子走十里路不让孩子惊醒。它能在二十个诚实的人中嗅出一个坏蛋来,要是那个坏蛋骑到费尼根的背上,一眨眼工夫就会给它掀倒在沼泽地里。
 

  相信的人会发出一声“哦”来,不相信的人就起哄发出“嗬”的声音来。
 

  可是他们谁都巴不得多听一些,一个好故事毕竟是一个好故事,不管它是真是假。就算费尼根在松林小学里不是公认的事实,起码也是一个大家都爱昕的传说。
 

  学期快结束了,对科纳马拉驴的兴趣这才淹没在即将放假的欢乐中。“你去哪儿?”“你上哪儿,梅茜?”“你到哪儿去度假,伯特?”
 

  “去南方。两个礼拜!”
 

  “你们真幸福!”达莱小姐大声说,她抱着一大堆练习本匆匆走来。
 

  “你去哪儿,小姐?”
 

  “巴里纳辛奇!”达莱小姐在孩子们欢乐的笑声中又急急朝前走去。
 

  放假的前一天,在大家的追问下,丹尼才不得不说他哪儿也不去。
 

  “那么你要去科纳马拉咯,”阿尔贝特轻蔑地说,“要不要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吗?因为哪儿也没有科纳马拉这个地方。”
 

  “我揍你!”丹尼紧握两只小拳头。
 

  “你住嘴!”梅茜出其不意地对阿尔贝特说。她不是要和她的婶婶去南方度假吗?伯特不是也要去南方度假两个星期吗?可,瞧瞧!当孩子们熙熙攘攘走出校门时,她倒反而挑丹尼跟她同行,还用安慰的口吻问丹尼:“费尼根在干什么?”
 

  丹尼一下上了钩。“有一次,爹爹迷路了,那地方漆黑一团,他的灯笼给吹灭了,周围又是一片沼泽,一百英里的路上费尼根的眼睛一直红得像路灯一样,爹爹很饿,要不是费尼根……他会饿死的。”
 

  “他可以打几只兔子吃嘛。”阿尔贝特在后面大声说道。
 

  “没法打,他当时没有带枪。”
 

  “他为什么不带枪?”
 

  “他当时只有我那么大。”
 

  “你爹爹迷路是什么时候?”
 

  “对,还有费尼根──”
 

  “你爹爹现在多大?”阿尔贝特问。
 

  丹尼急忙回答:“五十二。”
 

  “嗬,那么费尼根已经死了。”
 

  丹尼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阿尔贝特咧着嘴向一群回家的孩子笑了笑。“驴活不到二十岁,费尼根肯定已经死了,丹尼根本就没有过毛驴,他的话靠不住。”
 

  “他的毛驴也靠不住!”学校诗人唱了起来。
 

  “丹尼靠不住,他的毛驴也靠不住!”孩子们叫喊道。
 

  那不是事实,那不是事实,那不可能是事实。他的父亲清楚这一点。丹尼又紧握起拳头,挥了挥,奔到听不见他们叫喊的地方,眼泪汪汪地回家去。穿过马路的时候他竟忘了往两边看看。
 

  第二天早晨梅茜给学校捎来口信,说学期结束的最后一天丹尼不能来了。
 

  那天晚上,达莱小姐来到奥托尔夫人的门口。“我来看望丹尼,奥托尔夫人,我们都感到非常抱歉。丹尼他──?”
 

  “噢,小姐,他非常可怜,你想看看他吗?”
 

  但是,丹尼已认不出达莱小姐是谁,他似乎在跟一个不在场的人讲话,那人名叫费尼根。突然,他盯住达莱小姐,紧握拳头,“费尼根没有死,我要揍你!”他喊叫道。
 

  “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达莱小姐轻轻地说道,“不要下楼,我自己认识路。”
 

  她心烦意乱走下楼去,奥托尔先生正在门口过道上走来走去,他呆呆地望着她,“你是丹尼的老师吗?”达莱小姐听出了她的家乡口音,立即对丹尼的父亲充满了同情,就像她过去对他的儿子一样。
 

  “我是丹尼的老师,基特·达莱,”她说,“奥托尔先生,谁是费尼根?”
 

  奥托尔先生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从费尼根尾巴上的玫瑰花讲到它根本不存在这件事。“我真是一个老糊涂,尽给孩子的头脑里灌输这些传说,”他伤心地叹着气说,“我一再讲给他听什么白得像百合花一样的驴子,谁知他听了这些故事,就像得了什么宝贝,仿佛一个人在黑暗中看到一盏忽明忽暗的灯一样。”接着,奥托尔先生哭了,达莱小姐也哭了。
 

  “我会给你们写信的,”她说,“明天我要回家去,不过我会写信的,我想知道丹尼的情况。”
 

  达莱小姐确实写信了,但没有像她答应的那样马上就写。长期出门在外重新回到家乡,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办,渡过爱尔兰海峡不光是把你跟英格兰隔开,而且又把你的生活放到了另一个位置上去。不仅如此,在她到家的第二天,有一个名叫佛朗克的年轻海军车官来到了她们村,他过去和她哥哥在同一条军舰上工作,所以曾见过一面,现在碰巧在同一个地方度假。头一个星期他们俩尽在说这件事有多么古怪。佛朗克的嗜好是拍照,凡是达莱小姐领他去看她家周围的东西他都拍了下来,唯一没有拍的就是达莱小姐本人,他想拍,可是她早有存心,他越是催促她,她越是不让他照。直到一星期后,他俩倚在门旁给挖煤工的老灰驴派蒂喂蓟草,达莱小姐一下欢呼起来:“啊,天呀!”
 

  “什么事?”佛朗克焦急地问。
 

  “我还没有写信呢!”
 

  “给谁写信?”
 

  “给亲爱的丹尼。”
 

  “谁是丹尼?”佛朗克恶狠狠地问。
 

  “他是我宠爱的学生,他出了事了,我今天就给他写。”
 

  三天以后,佛朗克发现达莱小姐拿着一封来自英格兰的信,在那里痛哭。
 

  “基特!亲爱的基特──你怎么啦?”
 

  “丹尼──”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没有──?”
 

  “不,但他病得很厉害,现在住院了,一直在哭喊要费尼根。”
 

  “费尼根?”
 

  达莱小姐跟佛朗克说了费尼根的一切,那是奥托尔先生告诉她的,还说了丹尼如何把整个心放在科纳马拉毛驴身上,那头驴像雪一样自,有着红红的跟睛,金色的蹄子,尾巴上还挂着一朵玫瑰花。可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条驴。“当然,”达莱小姐抽抽泣泣道,“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条驴,从来就没有过,可是,丹尼整天哭着说费尼根死了,不管他父亲给他讲什么他都不听。要是我有一条像费尼根一样的白驴送给他有多好啊!”
 

  达莱小姐感到她的手被佛朗克温柔地握住了。“你这样同情可怜的丹尼实在太好了,”她叹了口气说,“不过只有让他看到他想象中的驴才能使他好起来。”
 

  “为什么不呢?”佛朗克说,他唯一的念头是要使达莱小姐美丽的蓝眼睛停止流泪。
 

  眼泪果然不流了,蓝色的眼睛惊奇地瞧着褐色的眼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达莱小姐问。
 

  “你会明白我的,”佛朗克说,“你明天十二点到马依克的牧场来──还有,达莱──”
 

  “怎么样?”
 

  “你要诚心诚意祷告明天是个大晴天。”
 

  达莱小姐一定是整夜都在祈祷,所以第二天果然是一个空前的艳阳天。没有等到中午她就来到了挖煤工的牧场,佛朗克却巳轻在那儿等她。派蒂也在那里等她

──不,那决不是派蒂,马依克肯定又新买了一条驴,它像雪一样白,在阳光灿烂的山岚上闪闪发光。当她走近时。佛朗克正用一根像达莱小姐眼睛一样蓝的缎带,把一朵粉红色的玫瑰拴在这头白驴的尾巴上。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佛朗克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费尼根。不要走得太近,我还不知道它身上是不是完全干了。你觉得这头驴怎么样?”
 

  “啊,它太美了!”达莱小姐轻轻地说,“你的照相机在哪儿?”不要佛朗克关照,她便跳到了驴子身边,“你一定要对着马依克黑色的旧马棚给它照相,这样它就白得像天使一样了。”
 

  “但愿它站着不动。”佛朗克说,“它有两次想踢我,把那个白染料桶都踢翻了。”
 

  “它不会踢我,”达莱小姐说,“我们是老朋友了,对不对,派蒂?”
 

  “太妙了!”佛朗克说,“那你就站在旁边别让它动──”
 

  “啊,去你的!不要照我。”
 

  “你不愿意照个相让可怜的小丹尼高兴高兴?”
 

  “他哭着要的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佛朗克说,“不过你拍在照里,他就会知道,费尼根还像你一样地活着。”达莱小姐还在犹豫,佛朗克鼓励她说:“我告诉你怎么办!你提起驴的尾巴,闻闻玫瑰花香。”
 

  达莱小姐妥协了。她满脸堆笑优雅地提起驴尾巴,闻了闻玫瑰花。照相机喀嚓一声。“好!”佛朗克大声说,“为了保险起见,再来一张。”照相机又喀嚓了一声。“我们将挑一张好的放大,然后用航空信寄给他。”
 

  “噢,”达莱小姐欢呼道,“我真想拥抱你!”
 

  “为什么不呢?”佛朗克说。
 

  他放大了两张尾巴上挂着玫瑰花的科纳马拉毛驴。
 

  松林路幼小混合学校开学了,丹尼没能来上学。可是学期进行到一半。他已经完全恢复健康,能来上学了。人人都知道他要来了,去过他家的达莱小姐知道他会带些什么到学校里来。他将挟在腋下带来的那个褐色纸包小心翼翼打开时,她就在他背后走来走去。
 

  “那是什么?”阿尔贝特一看见就问。
 

  “这是我的驴,”丹尼说,“费尼根。”
 

  孩子们围在一起,看他去掉外面的包纸,打开一只硬纸的大信封,里面是一条毛驴的照片,这条驴像树上的梨花,像山顶的白雪,或者像墙上的白粉一般白。孩子们一个个看得惊呆了;黑色的马棚衬托着天使般的白驴,像在梦境里一样,它的眼睛里闪烁着红光,它的蹄子呈现金黄色,仿佛用发光染料画出来一般。如果还有谁表示怀疑,那他们自己的女教师就站在费尼根的后面可以作证,她正闻着费尼根尾巴上的玫瑰花,脸上露出像洒在牧场青草上的阳光一样可爱的微笑。
 

  “嗬!”相信的人和不相信的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声。
 

  “这是达莱小姐!”梅茜说,她高兴地招呼他们的老师:“老师,老师!照片里有你。”
 

  “的确有我。”
 

  “那──那真是费尼根吗?”
 

  “那还能是谁呢?世界上还没有一条跟费尼根一样的驴子呢。”
 

  她讲的故事比奥托尔先生讲的还要神奇,当初奥托尔先生的故事并不能叫他们信服。因为他讲的是五十年以前的事,可现在达莱小姐讲的驴子就是她上个月亲眼看到的。在这群兴奋的听众中,阿尔贝特反覆咀嚼他的苦果,趁达莱小姐停下来歇一口气,他赶紧插嘴问道:“老师……”
 

  “什么事,贝特?”
 

  “丹尼说他的驴是在科纳马拉。”
 

  “是呀!”丹尼说。
 

  “可是,老师──你说过你去的是伯里尼奇。”
 

  “好啦,傻孩子!伯里尼奇只是科纳马拉的另一个名字。”达莱小姐笑了笑。
 

  “真有科纳马拉这个地方吗,老师?”梅茜问。
 

  “当然有!我不就出生在那儿吗?”
 

  这时,阿尔贝特才知道他下的所有赌注都输了。松林学校的其他孩子们也都这么认为,机灵的诗人根据情况的变化,又编了一首打油诗。
 

  “贝特不可信!
  贝特是条驴!”
 

  整个学校都唱起了这首打油诗。
 

  丹尼的胜利并没有使故事结束。他们发现达莱小姐从爱尔兰回来后左手上戴了一只戒指,放假以前她是不戴戒指的。有一天,兴奋的消息传遍了每个角落,说有一个海军军官,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海军中尉来看达莱小姐!他在教员办公室同达莱小姐谈谈以后,马上出来,想和孩子们聊聊──孩子们都争先恐后挤到他跟前去,一点也不害羞。他跟他们讲的是费尼根的故事,比奥托尔先生和达莱小姐讲的加在一起还要神奇。看起来,海军陆战队能讲的故事,比别人讲给他们听的还要多。不过他还讲了一件事使他们全都很伤心:看上去他们的老师下学期不会回来教他们了。“她要改行教我啦,”这位海军军官叹口气道:“一个班级只有一个学生,多糟糕?我做什么也休想逃脱她的跟睛。”
 

  这句话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梅茜安慰他说:“她太好了,先生,她几乎从来不生气。”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海军中尉说。然后他又告诉他们一件事,使他们重新兴高采烈起来。圣诞节他要请一次客,准备在一月份的一个星期六带他们去皇家戏院看童话剧,他和达莱小姐一起带他们去。
 

  海军军官说到做到,皇家戏院演的《阿拉丁》比他们所有人预料的还要出色。不过尽管阿拉丁神灯有金光闪闪的奇观,阿尔贝特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上衣上的闪光,那人帮助领票员引他们入座,看到丹尼,他板着脸眨了眼睛,同时丹尼也细声细气向他打了个招呼:“你好,爹爹!”──这个小个子就是丹尼的父亲奥托尔先生,他胸前确实佩戴着金色的装饰。
 

 

  ①幼儿园跟小学混合在一起的学校。
  ②这是英国一句成语,是说“谁相信你”。
  ③英国风俗圣诞节要演童话剧。
  ④英国人喜欢喝茶吃些点心,一天好几次,这里指的是晚上吃的茶点。
  ⑤奥托尔先生的名字。
  ⑥英国人钮扣孔里常插上一片绿叶或—朵小花作为装饰。
  ⑦白花酢酱草:爱尔兰国花。
  ⑧苏格兰一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