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绍尼去采黑莓

 

 

 

  对安绍尼来说,有时候事情相当不错,有时候却并不是这样。当那些事情满足他的时候,他并不把它当一回事,只是对这些事情很开心而已。不过当它们不满足他的时候,他也并不把它当一回事,只是想尽一切办法使事情更好一点。他老是在想使事情好一点,使东西多一点。他最最心爱的一个游戏就是假装是电报线上的电,那是他爸爸给他解释电报是怎么回事以后才有的。他会在果园里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拉上一根线,再在线上挂上一份电报,接着就在电报旁边尽快地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拍打那张纸,把它从这头拍到那一头。快点,快点,再快点!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足够快过,到达那里从来就不够快。为什么事情总是那么慢呢?
 

  还有,为什么事情总是那么千篇一律呢?我们天天总是做一些相同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有一天巴巴要他去散散步,他就这样问。为什么他们总是沿着一条路散步呢?为什么他们有时不能像鸟一样到空中去散步,像鼹鼠一样到地底下去散步呢?
 

  不过那只是有时候安绍尼会这样沮丧,因为事情总是那么慢,总是那么千篇一律,总是那么令人失望。有一件事从来就没有让他失望过,那就是到里默太太那里去。里默太太住在麦德维克,上一条小路,再下一条小路,再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去,然后在一条小路上稍稍下去一点,最后沿着一条小路上去长长的一段路,就到了那幢房子。那是一幢灰色的石头房子,带有几堵山墙,很美丽,像是一个小小的庄园改成的农舍。它耸立在高处,可以俯瞰好几个山谷,起伏不平地伸展到下面的深处。这幢房子最好的房间就是那铺石板的大厨房。安绍尼第一次到那里去,里默太太让他坐在桌子旁边,给他奶油拌李子吃,甜甜的紫色李子,厚厚的黄色奶油。后来他每回去麦德维克,他总有一碗黄澄澄的奶油和新鲜的水果吃,有时是木莓,有时是无核葡萄、草莓、杏子、李子或青梅。他知道里默太太的这种款待是绝不会落空的,而且总是跟记忆中的第一次一样好,而且还能指望将来也永远如此。
 

  但是其他事情应该是让人高兴的也会让人失望的。比如圣诞节和生日就是这样。他那么殷切地期望它们,那么生动地想像到时候的情景。日历上的大部分日子都穿着没有什么特别颜色的衣服向他悄悄走来,至少他不会去想像穿什么特别衣服,只有后来当它们走了过去以后,他才看到一个多么可爱的日子和一个这样那样的日子走了过去。他一点也没有期望过这种日子,它却热情洋溢地来了又走了。那种日子出人意料的惊喜不会使他失望,因为他没有盼望过它们。但是圣诞节和他的生日他就眼巴巴地日思夜盼了,也许盼望得过于热烈了。他早就看到它们穿着金子的衣服,满手拿着各式各样的礼物在走过来。有时候这些礼物都是他想要的,或者跟他想要的相差无几。但是有时候那些礼物就显得太少了,也不像他想像中所描绘的那样富丽堂皇,这时候圣诞节或者他的生日远远走来的光华就有点模糊了。
 

  一些次要的重大日子,比如福克斯节(盖伊·福克斯为火药阴谋案的主犯,每年十一月五日焚烧他的模拟像表示庆祝),也是他事先早就盼望的,却很少使他失望。除非下雨,除非你得感冒,点篝火放焰火像大人答应的那样,总是会有的。就算篝火没能一下子就点起来,焰火也有点受了潮,那也不会真的使你感到很失望。你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焦急的等待和满腔的期望,任何一点小小的结果会点燃起你的希望,任何一点大的结果就会超过你的希望。手持燃放的罗马焰火筒只要一半成功就是整个儿成功了。一个火箭整个儿燃放成功,那就比成功还要成功了──你没有时间去想,当它高高飞起,炸裂开来,金色的雨和色彩缤纷的星星四溅开来,你只有抓紧时间去感受那一阵狂喜。你为你所巴望的喜悦而大吃一惊。
 

  “你最喜欢哪一个,玩具还是焰火?”安绍尼问他的保姆。
 

  “焰火美丽,不过玩具玩的时间就长多了。”巴巴说。
 

  “它们可以永远玩下去吗?”安绍尼问。
 

  “只要你不弄坏它们的话。”
 

  “我可以把它们带到天堂上去吗?”
 

  “噢,不,我的小羊羔,”巴巴说,“你不能那样做。”
 

  安绍尼突然一下子觉得这个世界沉闷起来。他的小嘴噘了起来。“这么说来,没有一样东西是有用的,是不是?要是你不能把你的玩具带到天堂上去,那它们成了什么东西?你小心地照料它们,它们假装能永远保存下去,可是它们并不能永远保存下去……”
 

  他的爸爸在花园里又把另一枚火箭送上了天。
 

  “噢!”安绍尼抓住了巴巴的手,他的目光掠过夜空,盯着高高飞起的火焰留下的金色轨迹。它弯下来像是朵朵花蕾把枝都压弯了,接着掉下天空的是一些像星星一样灿烂怒放的花朵,红的一朵,蓝的一朵,白的一朵,绿的一朵。它们都在朝他飘来,他伸出他那双小小的手,哦,他想抓住一朵,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看它!把它保存下来!不过还远远没有到他手里以前,这些彩色的星星就融化了,不见了踪影。但是这种奇观点燃在安绍尼的心中,永远不会受到损害,也永远不会熄灭。
 

  安绍尼也盼望特殊的季节,跟盼望特殊的日子一样。有黑莓的季节,也有下雪的季节。下雪从来不会使人失望,它来了又去了,总是那样出人意料。你无法确切地计算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因此你不会指望这一点。但是当它来了,你就能充分享受这种喜悦。下雪的乐趣永远不会走味,今年冬天跟去年冬天一样。
 

  但是采黑莓会令人失望。安绍尼总是指望黑莓又多又好吃。它们有时候会很多,但是难得像去年夏天那样好吃。它们要么不够大,要么不够黑。他在整个索默塞特就从来没有采到过一丛最好的黑莓。而安绍尼要采的就是索默塞特最最好的一丛黑莓。当他在采一丛黑莓的时候,最好一丛黑莓总是下一丛黑莓,当他扑向下一丛的时候,最好的一丛就是更远的一丛了。而这一丛呢,到头来,还不及刚才离开的那一丛呢。往往安绍尼回到家里,翻遍了他的收获,似乎总觉得这些个给他妈妈还不够好。在他拿给妈妈以前,他抓起了墨水瓶,让他篮子里最大的黑莓黑得更浓一点。然后他把它们放在篮子的顶上,拿到他妈妈的房间里去献给她。她赞不绝口地收下来,他的脸上手上沾满了黑莓汁和墨水,他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心满意足了,以为他的妈妈真的相信他的黑莓特别黑。他自已也几乎相信它们特别黑。他差不多把它弄得跟他所希望的一样好,那只是因为上帝没能把它们弄得那样好。
 

  但是他的妈妈叹了一口气,又微微地笑了笑,因为这个世界并不全是安绍尼一心希望的那样好。
 

  有一天安绍尼的眼睛给打青了。那是贝尔蒂·大卫斯把他打成这个样子的,他回到家里头很疼。巴巴跟往常一样大惊小怪起来。
 

  “谁把你达成这个样子的?”
 

  “贝尔蒂。”
 

  “那个小无赖。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瞧着吧!”
 

  安绍尼的妈妈走进房来。“什么事情,巴巴?”
 

  巴巴指了指安绍尼的眼睛。“那是小贝尔蒂干的。我要找他算账!”
 

  “你跟贝尔蒂吵架了,安绍尼?”
 

  “是的,妈妈。”
 

  “为了什么呢?”
 

  安绍尼自己也不清楚。
 

  “啊,没事。我们会和好的。”
 

  安绍尼的头确实很疼,妈妈给他的眼睛上药包好之后,就打发他上床去。安绍尼巴不得这样。他一点也不想去为难贝尔蒂。他把贝尔蒂的鼻子都打出血来了,贝尔蒂才打青了他的眼睛。现在他可以同时享受巴巴的愤愤不平和妈妈的温柔体贴。当她们两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非常安静地把头枕在枕头上,请求巴巴把窗帘拉上,只留下一条缝,让阳光进来,好让巴巴能给他读书。当他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老是下床到镜子前去看他的眼睛。那个样子确实很显眼,而且每隔一会儿就比刚才更显眼一点。
 

  第二天早晨他的眼睛青的就更了不得了,实在吓人,但是使他惊讶的是他的头不再疼了,他的眼睛也差不多不再一碰就疼了。怎么会这样呢?他的眼睛跟黑莓那样相象,不管是熟黑莓,还是生黑莓,总之是一定要疼的,不疼不合情理嘛。安绍尼深信他的情况要糟糕的多,所以当巴巴进来的时候,他躺的非常非常安静。
 

  “你怎么啦,懒骨头?”
 

  “我一定得起来吗?”安绍尼的声音这样虚弱,连他自己都深深的感动了。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淌出来。巴巴弯下腰来,看到了那滴眼泪。
 

  “你觉得不舒服,小羊羔?”
 

  安绍尼摇摇头。
 

  巴巴去把他妈妈找来。
 

  “我今天一定得到学校去吗,妈妈?”安绍尼已经在一个小小的农村小学里上学。他的妈妈把窗帘拉开,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当光线找到他的眼睛时,他皱了皱眉头。像他这样的眼睛一定受不了阳光。
 

  “你的头还疼吗,安绍尼?”
 

  安绍尼点点头。他那个显眼的不得了的眼睛有一块红,一块蓝,一块青,一块紫。他肯定他的头一定很疼。
 

  “你今天不必去上学啦!”他妈妈说。
 

  “我一定得起来吗,妈妈?”
 

  “等吃完早饭,我们看看你的情形再说。”
 

  在床上吃早饭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优待。吃完早饭安绍尼的情形并不见好,他请求巴巴把窗帘拉上,自己又躺了下来。他的妈妈看着他考虑了好一会儿,看来应该体贴他,不去打扰他才是。
 

  那一天过得很慢很慢。下午安绍尼弄来了一本书藏在枕头底下。生病是一件很了不得很了不得的事情,不过要是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对他百般关心的话,也未免有点沉闷。尽管不去上学他觉得不错。第二天一大早,巴巴还没有来,安绍尼就在镜子里瞧了瞧他的眼睛。他很懊恼地看到他挂的彩已经消褪了。一个很有趣的深黄色的点代替了黑莓一样的一大块东西,但是金黄色的眼皮甚至在他的心里也引不起一点惊慌。他爬起来去找墨水瓶,尽量想办法让他的眼睛恢复原来的样子。就算它跟原先有点不一样,却在某种程度上比原来更黑了。在他妈妈穿着灰色的睡衣前来看他以前,他又回到了床上去。
 

  “早安,亲爱的!”她朝窗子走去。
 

  “哦,妈妈,别拉开窗帘。求你啦!我的眼睛不舒服。”
 

  他妈妈走过来坐在床边。“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她轻轻拉开蒙在他头上的被单。“天哪,天哪!”她嘟囔道。
 

  “是不是看上去很糟糕,妈妈?”安绍尼声音发抖地问。他又开始觉得自己非常虚弱了。
 

  “它很黑,”他妈妈说,“我看我们得让屋子里稍微亮一点,亲爱的。”
 

  安绍尼的头落在枕头上,像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他的妈妈把窗帘打开,又重新看了看。
 

  “嗯!”她说着轻轻地碰了碰他的眼皮,“这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是吗,妈妈?”
 

  “我看我们可以把它去掉一些。”他的妈妈快活地说,并弄来了海绵和热水,“那不全是淤血,只要好好洗一洗就行。”于是她就给他洗了起来。
 

  “它去掉了吗,妈妈?我是不是好多啦?”
 

  “嗯,好了很多。”
 

  “我还没有好到能去上学,是不是,妈妈?”
 

  “哦,我看你够好的了,亲爱的。”
 

  安绍尼坐了起来,他的精力恢复了。她给他拿来一面小镜子。他看了看青肿消褪的眼睛,就下了床。他能重新下地真不错。他穿着衣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死亡的大口里抢回来的人。尽管不是真的,也相差无几了。
 

  在学校里他详详细细地向贝尔蒂描述了他的眼睛,贝尔蒂也告诉他,在把血止住以前,他用了多少块手绢,连衣服上都沾上了血。他们对自己,对对方都非常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