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临江仙］调和曲糵多加料，酿成上等香醪。篱边风旆似相招。三杯倾竹叶，两脸晕红桃。不饮旁人应笑你，百钱斗酒非高。莫言村店客难邀，神仙留下玉珮，卿相解金貂。且喜兵火已平，民安盗息。不免叫货卖出来，人付他仍旧开张铺面，迎接客商，多少是好。货卖那里？［净上］忙把店门开，安排待客来，不将辛苦艺，难近世间财。家长老官儿有何分付？［末］货卖，如今且喜兵火已平，民安盗息，你可与我开张铺面，迎接客商。你在外面发卖，我在里面会钞记帐。［净］说得是。我在外面发卖，你在里面会钞记帐。我一卖还他一卖，两卖还他成双。［末］说得是，奉饶加一二，自有客人来。［下］［净］好招商店，前临官道，后靠野溪。几株杨柳绿荫浓，一架蔷薇清影乱。古壁上绘刘伶裸卧，小窗前画李白醉眠。知味停舟，果是开埕香十里；闻香驻马，真个隔壁醉三家。但有南北二京、福建、江西、湖广、襄阳、山东、山西、云南、贵州、广东、广西客商，都来买好酒吃。自古道：“牙关不开，利市不来。”不免把酒来尝一尝。好酒！一生吃不惯闷酒，得个朋友来同酌一杯才好。
【驻马听】［生、旦上］一路里奔驰，多少艰辛，来到这里。且喜略时肃静，渐次平安，稍尔宁息。恨悠悠千里旅情悲，苦恹恹一片乡心碎。感叹咨嗟，伤情满眼关山泪。
【前腔】［净］草舍茅檐，门面不妆酒味美。真个杯浮绿中文键盘，榨滴珍珠，瓮泼新醅。［生］酒旗斜挂小窗西，布帘儿招飐在疏篱际。和你共饮三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生］娘子，此间是广阳镇招商店，且沽一壶，少解旅况，再行何如？［旦］但凭秀才。［生］叫酒保！［净］官儿买酒吃的？［生］是买酒吃的。［净］请坐。［生］还有浑家在外面。［净］浑家请！［生］咄！你这酒保好野。［净］我小人不野。［生］夫妻才称得浑家，你怎么也叫浑家？［净］官儿，我曾闻：“人之父母，就是我之父母。”官儿的浑家，也就是我的浑家。合该大家浑一浑。［生］胡说，称娘子才是。［净］便是娘子请如何？［叫科］两杯茶来。［生］酒保，你家有甚么好酒？［净］有好酒。［生］有甚么好下饭？［净］有好下饭。［生］只把好的拿来，吃了算帐。［净叫科］那官儿脚上带黄泥，必定远来的。多着抛尸露，少着父娘皮。一卖当两卖，不要少他的。［生］酒保，你说“多着抛尸露，少着父娘皮”。“父娘皮”是甚么？［净］父娘皮是骨。［生］抛尸露是骨。［净］抛尸露是肉。［生］父娘皮是肉，你怎么哄我？［净叫科］这官儿是老江湖，不要哄他。抛尸露少放些，画眉青多放些。［生］酒保，画眉青是甚么？［净］画眉青是肉。［生］画眉青是菜。［净叫科］不要哄他了。一卖肉，一卖鸡，一卖烧烧鹅，一卖匾食。快着呵！［生］看酒过来！［净］好酒在此。［生］这是新蒭，可有窨下？［净］我这里来往人多，没有窨下，只是新蒭。［生］也罢。酒保与我斟一斟。［净］不要说一针，八针也会。［生］休闲说，娘子请酒！
【驻云飞】［生］村酿新蒭，要解愁肠须是酒。壶内馨香透，盏内清光溜。［旦作羞不饮科］［生］嗏！何必恁多羞？［旦］非是奴家害羞，天性不会饮。［生］但略沾口，勉意休推，放开眉儿皱。一醉能消心上愁。娘子不曾饮得一杯，为何脸就红了？
【前腔】［旦］盏落归台，却早两朵桃花上脸来。洒保将酒过来，待我也回那秀才一杯。［净背云］跷蹊，待我问他。官儿，方才娘子说：“洒保看酒过来，待我也回那秀才一杯。”“那”者是怎么说？［生］这是我那里乡音，“那”者是好也。［净背云］待我也打腔儿哄他。［叫科］伙家看那酒来，那下饭来。［生］酒保，甚么“那酒”“那下饭”？［净］官儿就不记得了，我这里也是“那”者，好也。［生］休取笑。［旦把酒科］多感君相带。［生］多谢心相爱。［旦］嗏！擎樽奉多才。［生］小生也不会饮。［旦］你量如沧海。［生］酒保减一减我吃。［净］甚么说话，吃一个满面杯。［旦］满饮一杯，暂把愁怀解，乐以忘忧须放怀。
［生］酒保，我与娘子一路来，因有几句言语，不肯吃酒，你若劝得娘子吃一杯酒，我就与你一钱银子。［净］官儿，我劝娘子吃一杯酒，就是一钱银子，若吃十杯？［生］就是一两。［净］若吃了一百杯，就是十两。待我去奉娘子，请酒。［作掩须科］
【前腔】［净］潋滟流霞。［生］酒保，你怎么把脸儿遮了？［净］小人脸儿不那个，恐娘子见了不肯吃酒。不比寻常卖酒家。娘子请一杯。［旦］我不会吃。［净］小人跪了。［旦］请起，我吃。［净］娘子，出路人不要吃单杯，吃一个双杯。［把酒科］村店多潇洒，坐起极幽雅。［旦］我再吃不得了。［净］没奈何，小人又跪下。［旦］也罢，起来，我再吃一杯。请问酒保，这杯酒值价多少？［净］嗏！何必论杯价，爱饮神仙、玉珮曾留下。［旦］有茶与我一杯。［净］今后逢人吃甚茶？
【前腔】［旦］闷可消除，只怕醉倒黄公旧酒垆。［旦］秀才，天色晚了，去罢？［生］天晚催人去。［净］好热酒在此。［生］好酒留人住。嗏！香醪岂寻俗，味若醍醐。曾向江心，点滴在波深处，“慢橹摇船捉醉鱼”。
［旦］秀才，我猜着你了。［生］你猜着我甚么？［旦］你哄我吃醉了，要捉那醉鱼，只怕你“满舡空载月明归”。［生］娘子，这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在采石江边饮宴的故事。［净］着了，正是那唐明皇与杨贵妃在采石江边饮宴的故事。我小人亲眼见的，也是我斟酒劝他。［生］酒保，你多少年纪？［净］我四十岁了。［生］唐明皇开元到今，有四百余年，你怎么说亲眼见？［净］自不曾说谎，略谎得一谎，就露出驴脚来了。［旦］秀才，天色晚了，去罢？［生］酒保，天色晚了，会钞罢。［净叫科］官儿，娘子不吃酒了，会钞。［生］酒保，这里到宿客馆中，还有多少路？［净］还有三十里，你问他怎么？［生］我要去借宿。［净］这等去不到了！官儿，我这里广阳镇招商店，前面吃酒，后面宿客。这里不歇往那里歇？［生］娘了，方才酒保说，到旅馆中还有三十里咱，去不到了，就在此安歇了罢。［旦］但凭秀才。［生］酒保，一发明日会钞罢。与我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净叫科］那官儿不去了，一发明日会钞。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一个联二枕头，一个大马子。［旦］酒保，那秀才与你说甚么？［净］那官儿叫我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旦］不要依他，只依我。与我打扫两间房，铺下两张床。［净叫科］不依前头了。打扫两间房，铺下两张床。两个短枕头，一个小马子，一个小尿鳖。［生］酒保，娘子叫你怎么？［净］叫我打扫两间房，铺下两张床。［生］酒钱饭钱都是我还，你怎么不听我说？还只是一间房，铺下一张。［净］是。酒钱饭钱都是官儿还，只依官儿。［叫科］不依后头了，照旧依前。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一个联二枕头，一个大马子。［旦］酒保，那秀才又与你说甚么？［净］那官儿还叫我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旦］你这酒保，只依我就罢了，有这许多更变！［净］你两个只管咭力骨碌，骨碌咭力。也不象出路人。［生］酒保，你怎么恼将进来。［净］不是我恼。官儿又是打扫一间房，铺下一张床。娘子双是打扫两间房，铺下两张床。依了官儿，不依娘子，娘子也狗头狗起来。［生］甚么狗头狗？［净］恼！［生］只依我说罢了。［净］如今也不依官儿，也不依娘子，依我。［生］怎么依你？［净］依我便打扫一间房，依着官儿了，铺下两张床。［生］只铺一张床。［净］也依娘子一半，床却丁字铺了。［生］怎么丁字铺？［净］官儿的床铺在这里，娘子的床铺在这里，上了床，吹灭了灯，一个筋斗就过了。［生］休取笑，张灯来。［净叫科］看灯来，看洗脚水来。［下］［生］娘子，请睡了罢。［旦］你自请睡。［生］请睡了罢。［旦］秀才，你自睡，我自睡，只管问我怎么？
【绛都春】［生］担烦受恼，岂容易共伊得到今朝。有分忧愁，无缘恩爱，何时了？［旦］长吁短叹，我心自晓。［生］娘子，你晓得我甚么？［旦］有甚的真情深奥？［生］正要娘子晓得。［旦］礼法所制，人非土木，待说也难道。
［生］寻踪访迹遇林中，［旦］受苦扶危出祸丛。［生］我和你有缘千里能相会，［旦］我只是无缘对面不相逢。［生］娘子，你怎么把言语都说远了，你敢是忘了？［旦］奴家不曾忘了甚么。［生］既不曾忘，可记得林榔中的言语来？［旦］林榔中曾与秀才说兄妹同行。［生］这也有来，我说面貌不同，语言各别，娘子又怎么说？［旦］奴家再不曾说甚么。［生］正是贵人多忘事。娘子再想。［旦］奴家想进来了，说怕有人盘问，权说做夫妻。［生］却又来，别的便好权，做夫妻可是权得的？我也不问娘子别的，可晓得仁、义、礼、智、信？不要说仁、义、礼、智，只说一个“信”字。［旦］信字怎么说？［生］天若爽信，云雾不生；地若爽信，草木不长。为人可失得信么？［旦］奴家也不曾失信与秀才。［生］既不失信，如何不依林榔中的言语？［旦］秀才，你送我回去，我与爹爹说，与你些金银谢你罢。［生］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要你那金银何用？［旦］也罢，你送我回去，我与爹爹说，与你个官儿做罢。［生］呀！官是朝廷的，是你家的？我一路来，倒不曾问得娘子，不知娘子是何等人家？［旦］秀才，你不问起也罢，若问我家中事情，不要说与你同行同坐，就是立站的去处，也没有你的。［生］韩景阳大来头，你却是何等人家？愿闻。［旦］奴家祖公是王和王，父亲见任兵部王镇尚书，母亲是王太国夫人，是何等人家？奴家是守节操的千金小姐。［生］既是千金小姐，怎么随着个穷秀才走？［旦］不知你妹子随着那个哩？［生］你自身顾不得，那笑得别人？且住。不要与他硬，若硬，两下里就硬开了，还要放软些。娘子元来是宦家之女，我蒋世隆低眼觑画堂，尚然消受不起，到与娘子同行同坐，望娘子高抬贵手，饶恕蒋世隆之罪。［跪科，旦亦跪科］大恩人请起。［生］咳，你既知我是大恩人。
【降黄龙】［生］说甚么宦世门楣，寒士寻常，望若云宵？时移事迁，为地覆天翻，君去民逃。多娇，此时相遇，料应我和你姻缘非小。做夫妻相呼厮唤，怎生忘了？
【前腔】［旦］秀才，何劳奖誉过高，昔日荣华，眼前穷暴。身无所倚，幸然遇君家，危途相保。［拜科］英豪，念孤恤寡，再生之恩难报。久以后衔环结草，敢忘分毫？
【前腔】［生］听告：娘子，你身到行朝，与父母团圞，再同欢笑。那时节哎呀，你在深沉院宇，要见你除非是梦魂来到。［旦］我禀过父亲，那时与你成亲也未迟。［生］那时节你还要我？攀高，选择佳婿，卑人呵！命蹇乖实是难招。［生］我与娘子一路同行到此，便是三岁孩童也说一对好夫妻。这虚名人言自说，听着偏好。
【前腔】［旦］休焦，所许前词，侍枕之私，敢惜微（耳少）。［生］既如此，却又推三阻四怎么？［旦］怕仁人累德，娶而不告，朋友相嘲。［生］娘子，你晓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么？［旦］“瓜田不纳履”怎么说？［生］假如人家一园瓜正熟，有人打从瓜田中经过，曲腰整其履，隔远人望见，只说偷其瓜。［旦］“李下不整冠”怎么说？［生］假如有空一园李子正熟，有人打从他李树下过，欲待伸手整其冠，人见只说盗其李。从教整冠李下，此嫌疑实亦难逃。［旦］秀才，你送我到行朝，与爹爹说知，教个媒人说合成亲，却不全了奴家的节操？［生怒击棹科］你前日在虎头寨上，若没有我蒋世隆呵，乱军中遭驱被虏，怎全节操？［丑内叫］老儿起来，盘儿碗儿都打碎了。［末、丑上］
【太平令】曲径非遥，深夜柴门带月敲。邮亭一宿姻缘好，又何故语叨叨？［生、旦见科］
【前腔】［生］旅邸萧条，回首乡关路转遥。寒灯照影伤怀抱，因此上话通宵。
［末］官人、娘子，我两口在隔壁听得许久，颇知一二，你也不要瞒我了。［生］既如此，瞒不得公公、婆婆了。［末］秀才官人，他是宦族名流，深闺处子，自非桑间之约，濮上之期，焉肯钻穴相窥，逾墙相从。秀才官人，你是读书之人，岂不闻柳下惠之事？［生］惶恐，惶恐。［末］秀才官人莫怪，请到前楼去坐一坐，老丈别人话说。［生］是如此。［下］［末］小姐在上，老夫有一言相告：“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权者，反经合礼之谓，且如小姐相处于深闺，衣不见里，言不及外，事之常也。今日奔驰道途，风餐水宿，事之变也。况急遽苟且之时，倾覆流离之际，失母从人二百余里，虽小姐冰清玉洁，惟天可表，清白谁人肯信，是非谁人与辨？正所谓昆冈失火，玉石俱焚。今小姐坚执不从，那秀才被我道了几句言语，两下出门，各不相顾，倘遇不良之人，无赖之辈，强逼为婚，非惟玷污了身子，抑且所配非人。不若反经行权，成就了好事罢。［旦］望公公、婆婆收留奴家在此。倘或父母有相见之日，那时重重相谢，决不虚言。［末］呀，收留人家迷失女子，律有明条，况小店中来往人多，不当稳便。既然不从，小姐，请出去罢。［旦悲科］［丑］老儿，他只因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我两人年纪高大，权做主婚之人，安排一樽薄酒，权为合卺之杯。所谓礼由义起，不为苟从。我两老口主张不差，小姐依顺了罢。［旦］我如今没奈何了，但凭公公、婆婆主张。［丑］老儿，小姐也是看上这秀才的，他也要拿些班儿。［末］你去看酒来，待我请那秀才官人来。秀才官人有请。［生上］［末］被老夫劝从了。［生揖科］多谢公公，多谢公公。［丑上］老儿，酒在此了。［末把酒科］
【扑灯蛾】［末、丑］才郎殊美好，佳人正年少。相逢邂逅间，姻缘会合非小也。天然凑巧，把招商店权做个蓝桥。翠帷中风清月皎，算欢娱，千金难买是今宵。
【前腔】［旦］礼仪谨化源，关睢始风教。一时见君子，匆匆遽成人道也。［生］我是山鸡野鸟，配青鸾无福难消。仗冰人一言已定，此生此德，何以报琼瑶。［丑、末］官人、娘子，请稳便罢。夜深了，明日再取一樽酒，与你暖房。姻缘本无意，天遣偶相逢。剩把银釭照，犹疑是梦中。［丑、末下］
【衮遍】［旦］不肯赋情薄，不肯赋情薄，随顺教人笑。空使我，意沉吟眉留目乱羞难道。［生］看他喜时模样，愁时容貌，灯儿下，灯儿下越看着越俊俏。
【前腔】［旦］才郎意坚牢，才郎意坚牢，贱妾难推调。只恐容易间，把恩情心事都忘了。［生］蒋世隆若有此心，与你星前月下去罚下誓来。［旦］你自去罚。［生］蒋世隆若忘了小姐厚恩，永远前程不吉。海誓山盟，神天须表。办至诚，图久远，同偕老。
【尾声】［旦］恩情岂比闲花草？［生］往常恨更长寂寥，今夜只愁天易晓。
［生］野外芳葩并蒂开，［旦］村边连理共枝埋。
［合］百年夫妇途中合，一段姻缘天上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