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第一次有人喊我“老师”



  我感到悲哀。那一家人都埋着头吃饭。时间像是死过去一般。陈郁扒拉着豆花,一点一点往嘴里送。我把碗里的汤喝得一干二净。陈郁剩下了大半碗。主妇像客人般拘谨。

  采访将完的时候,主人说:“天灾免不了。粮食够吃,不生病,就谢天谢地了。”

  走出这户人家,到山脚下进行采访,再到踏上归途,我没有主动和陈郁说一句话。

  回到报社,我和陈郁面临一个写稿分工的问题。按照常规,这种两人一同采访的稿子,由两人各写一半,分工合作。我不想和陈郁分着写。说实话,有点“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意思。我对他说,不如一人写一篇,写完后都交上去,上面愿意用哪篇就用哪篇。陈郁同意了。

  因为心灵受到震撼,我提起笔就停不下来,直写到七八千字才罢休。陈郁的稿子写了三千来字。两篇稿子一同交上去。我的稿子被采用了。稿子刊发出来之后,引起了很大反响,一些读者通过报社给灾区捐了款。

  陈郁主动找到了我,这是破天荒第一遭。我以为他要发泄不满。没想到他跟我说开始有点服我了。说是以前他确实有些看不起我,觉得我没上过大学,和他不在一个层次。现在看起来,我是个例外。

  我说:“你错了,还有很多没上过大学的人,比我能干。人与人是否处于同一层次,除了教育背景之外,还有很多考量因素,比如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和适应能力。”

  此后,我和他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么僵了,但也只停留在一般同事交情上。说不上有什么成见,也许不过是成长经历不一样罢了--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

  第一次听到有人喊我“老师”

  夏天,报社来了几个实习生,给我分配了一个让我带。乖乖巧巧的一个女孩子,叫章欣。她站在我面前,一声清脆的“老师”,喊得我傻愣愣的。第一次听到有人喊我“老师”,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在报社呆了两年,一直是我叫别人“老师”。

  章欣在一所大学新闻系读大三,利用暑假的两个月时间来报社体验一下实战的感觉。我告诉她当记者很苦。她说她就是专门来吃苦的。她就是喜欢记者这个挑战性强的行业,自由得很,也有成就感。我就告诉她当记者没什么大的诀窍,关键就是多跑,多想,多写。

  第二天出去采访时,我带上了章欣。她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我让她镇定些,采访时多听我说。她忙不迭地点头。

  没想到,第一次带章欣采访就砸了锅。刚开始她还比较安静,专注地听着我和采访对象的对话,在采访本上作着记录。后来,也许是紧张劲过去了,她活跃起来,急于表现,抢在我前面连连向对方提问,有时甚至不够礼貌地打断对方的话。而她提的那些问题呢,实在是不够地道,简单、有点小儿科,令那位采访对象直皱眉。我几次想重新夺回交谈的主动权,向她递眼色也没效果。

  采访基本算是失败的。一些该问的要点没问到,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倒有不少。到后来,采访对象也失了耐心,推说有事下了逐客令。

  看我脸色有点坏,章欣明白自己的表现不够好,大气不敢出。我的气也就消了,告诉她采访要掌握技巧,刚开始别太心急,要学会倾听。章欣一声不吭地听着,满脸委屈。

  没想到接下来几次带她出去采访,她又走了另一个极端:一句话不说,像个木偶似的坐在那儿,连笑都不会了。每次我都当着采访对象的面给她留机会:“章欣,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她总是摇头摆手,让人哭笑不得。

  一次采访回来,我对她说:“章欣,你跟我跑好几次了。今天的采访内容我看你也做了记录,稿子就由你捉刀吧。”

  我想看看她的写稿能力。这下章欣倒来了兴趣,爽快地答应了,并让我承诺不准笑她。

  稿子很快写成了。我拿过来一看,忍不住大笑。她写的根本不是新闻稿,就像学生作文一样记流水账,还闹了笑话,写的是:“……该公司的CEO王先生接受了我们的采访。王先生给记者沏了茶之后,大谈公司的发展目标:明年实现上市……”我想采访中她是用耳朵听了,却根本没往心里去。

  实际上,我们去采访的那家公司是个只有十来人的小公司;王先生不过是经理,与CEO差之千里;所谓的上市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因为人家说的是明年让公司的新产品上市。

  这样的稿子,想不笑都不行。章欣一把从我手里夺回稿子,要哭的样子。我意识到自己有些伤她的自尊,赶紧道了歉。当了人家的老师,不好好教一教,也太说不过去了。我把自己写稿的经验毫无保留地说给章欣。我告诉她:经济新闻其实是最难写的一种新闻,除了要掌握一定的写作技巧之外,敏锐感觉、深入观察、独立思考都是其中的要素。在很大程度上,记者的知识素养、视角和思辨决定了新闻的质量。

  章欣很虚心,自己也琢磨着,重写那篇稿子。二稿出来再看,虽仍有毛病,但总算有模有样了。后来的几次采访,我仍坚持让章欣写稿。她的稿子质量一点点提高着。大半个月后,我对章欣说:“小鸟翅膀硬了,出去单飞吧。”章欣知道这是为她好,虽有点怯,也同意了。她说,小鸟出去找不到食就回巢哟。我说,找不到食就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