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流水席——三两主题,无数变奏-庄裕安



  套一句文艺腔说,“人生是一首歌”,如果换成《傅雷家书》的讲法就更令我服膺,“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动而已”。提到音乐与人生,如果有人不耐烦于节奏、和声、旋律、对位的点点滴滴,一定要单刀直入来破题,我愿意把人生简化成为主题和变奏的曲式。

  纯粹的音乐就是造型艺术,可以把主题动机、发展变奏和再现一一拆卸,入迷的爱乐人也能玩模型飞机。我最喜欢拿耳熟又叫不出名的主题,考倒我的朋友来与君同乐,要是我会玩乐器和作曲,宁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玩一整个下午的变奏。我希望全中国的小孩接受音乐启蒙时,不要以为音乐是用来指导人生的,即使在二三十年以后,音乐果然指导起人生。

  多数人以门禁森严的乐理为苦,我反而觉得因为乐理而使古典音乐平民化,它正展现来者不拒的有容乃大。举凡抽象的艺术都需要具象的界说,像戏剧的“三一律”或诗的“音步韵脚”,一般人只要懂得欣赏的规矩,哪里用得着像创作者那般剔透。通才教育的中小学音乐课程,已经提供欣赏古典音乐足够的乐理养分,只是被升学教育开成“地下铁”。平常人只要能辨认提琴族、管乐族,各家兄弟妯娌的音色,再搭配一套邵义强先生的名曲解说,就可以算是入了门,先不必追究“史特拉第发利”和“瓜奈里”小提琴的同体异质。

  巴赫时代披星戴月去听某位名家演奏管风琴,跟现在跨国预约隔年萨尔茨堡音乐节门票,其精神毅力是有些类似。从前要听交响曲可真劳民伤财,室内乐还可能呼吆凑数,留声机的发明几乎改变音乐本质。音乐本来是时间的艺术,唱片却改造它稍纵即逝的特点,时间能够复制和保存,大大提升演奏家的知名地位,我们几乎遗忘了上个世纪的大指挥家,但“卡拉扬学派”肯定要流传到下个世纪。唱片的通行,使音乐接近书籍的个性,有文摘、选辑、改写各种式样的版本,谁会静下来毫不间断听一首布鲁克纳100分钟的交响曲?

  精致艺术的推广,往往会沦于破坏,因为急功近利的手段,而扭曲崇高的本质,这个课题已不局限音乐文学,早扩充成整个地球人类的文化生态问题。每个年代都修正一小步,往往造成极可怕的偏航,引发的不是可逆的物理变化,而是不可逆的化学变化。看过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可能让人误以为亲炙了托尔斯泰精神,听到“台北的天空”和“平均律”的混合编曲,也可能让人误以为接近了巴赫精神。我愿意设想导演和编曲者原是良心诚意,可是抽象的事物一定要具象表达时,明喻只会摧毁音喻的含蓄。

  《傅雷家书》又提及,“雅俗与胸襟往往带先天性的,后天改造很少能把低的往高的水平上提”,原本在书上讲的是交友处世,如果附会弗洛伊德学派的某些主张,正好符合“三岁决定一生”的天机。对我个人而言,跟艺术的缘分真正是天机,当我夙兴夜寐拥护爱戴它时,几乎只能形而下,轻描淡写用一个“癖”字来涵盖。人人都是萨利耶里,人人都是阿玛迪斯,我对历来伟大的艺术家,心里总包藏着又惧又嫉的敌意,又夹杂着销魂蚀骨的柔情,不知该觊觎他们的钱财,还是甘心委身为奴才,到底这是主人抑或仆人的“雅俗胸襟”?

  我们的社会不管做什么事,都显得“目的性”太强,我的上一本书甚至也不能免俗,以什么的“一些方法”来“指导人生”。谈音论乐时,我最希望把音乐还给“艺术”,而不要围困它于“社教”,像我们隶属教育部社教司的实验乐团。我们社会对音乐的亏欠,在于太多人要“用”它,太少人要“爱”它。音乐向来不以为它能指导人生,当它偷偷指导起人生时,一遇到大张旗鼓的标语口号,马上要畏缩隐形。

  音乐只能秘密指导人生,像我们偷窥隐私的《傅雷家书》,“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修养”,或者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能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得有意义”,这些都是音符以外的音符。不喜欢乐理的人,倒不妨先读一读这本讲音乐和道理的家书。

  我自己以初生之犊的心情喜欢古典音乐,恐怕是同时看上它简化的主题和复杂的变奏。我的入门曲目相当入境随俗,大约就是除了标题以外,还加上作曲家以文字注明于总谱的《四季协奏曲》和《田园交响曲》。这些曲子给人极大的安全感,每一两分钟乐段,都可以找到按图索骥的对等解说,如果阁下不花这等功夫,就不必往下寻幽。从音乐发展史来看,最初的音乐也是摹拟自然的,这两首音乐出现河流、鸟鸣、雷雨的各种声效,我只忙着对照小提琴、双簧管、定音鼓的声音模仿得相像不相像。

  音乐的主题,很像文学,尤其是小说的主题,书评家用几句提纲挈领的话涵盖一本书,所说的正是主题。人生经不起几件大事,小说逃不出几种类型,正像音乐里干净利落的主题。前面提到傅雷所谓“古典的修养”,缩小成听音乐的比喻,就是寻找和锁定主题,从标题音乐的主题一路找到绝对音乐的主题,去枝去叶的过程,其实就是训练人的敏锐和洞见。

  从来没有一首成功的音乐,是只有主题骨架的,一定还是依附变奏的血肉精气。《傅雷家书》所附“音乐笔记”,有一篇《什么叫古典的》,就提到勃拉姆斯始终努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刺激感官的美,殊不知他所压制的东西绝对不是魔道,而恰恰是古典精神。古典和浪漫从来不是对立的,古典也绝不是对单纯官能美的轻蔑,有孔子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怨”的意味。古典所要避讳的,一个是僵死的学院主义,另一个是低级趣味的刺激感官。

  至于音乐里复杂的变奏,也可换成文学的技巧和创意,或是生活的新鲜感觉。音乐真正让人享受的,恐怕全在这一部分,像协奏曲的装饰奏,独奏的长笛或小提琴演出一段炫耀而华彩的“芭比的盛宴”。这些装饰奏,倘若像演员一样有个性,也不必自谦为乐曲的配角,本来就可以和主题互争风采。音乐从来不怕因为好听,而招致媚俗的批评,只有社会真正享受到“乐生”的生活时,历史才会再一次出现比希腊黄金时代更高级的精神平衡。

  我自己最先感觉音乐是用来安慰人的,使苦恼升平为清静,后来又叫清静激发为喜悦,这么说来音乐竟是那么接近宗教和灵药呢。所幸音乐又绝不同于《圣经》和《药典》,不必负有立竿见影的治疗功效,宗教和灵药也只是音乐的副作用,事实上严肃的现代学院派,也不愿音乐负这些额外的责任。现代音乐开发新音域,刺激人们对时代的反省,不要沉溺在旧气氛而不知长进。音乐真像朋友,一回生两回熟,我们需要友谊时常会找老朋友,可是生活里处处又有机会结交新朋友,新朋友拓宽生活领域,老朋友保留熟悉交情,两全就齐美。

  有些听音乐的朋友,十分考究音响疼惜唱片,是我所学不来的。我有三四打唱片被人借走,有的半年未还,有的都不止两年了,大概应了“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如此方能“夫惟不居,是以不去”。我发觉有一阵子音乐快要主宰我的生活,只要醒着闲着就得打开唱机,每个礼拜要是不进新片就欲振乏力,只好慢慢设下调虎离山和欲擒故纵之计。音乐给人感觉好像比烟酒咖啡神圣一些,可是操纵起人来可一样荼毒,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葛朗台,一地窖金币只进不出,发烧友小心变成“守音奴”。

  最后,我要提醒新来的乐迷,伟大的音乐家并不等于伟大的道德家,曾有极邪恶的作曲家竟也写出极神圣的音乐。我又要引用《傅雷家书》的一段语录:“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了解音乐的真相,很可能也顺便了解人生的真相,反正也不过几个主题,其余只是一堆变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