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星期,方晴还是不想见我。偶尔碰到我,她看着我的脸矜持地问好,但从不直视我的眼睛。她照旧叫我们看电影,但我不想去。我心情差极了。开心的时候,我喜欢自己炒菜;难过的时候,我随便煮碗面条。面条吃多了,嘴里发苦,我也不在乎。
一天中午,我吃完面条,信步走到lounge。Lounge里摆着几张沙发、两张矮桌,墙上贴着一幅梵高的画,还有一幅世界地图。地图上,学生们用大头针标出自己家乡的位置。美国的自然最多,其次是中国。地图侧面有个说明,说老式的世界地图把德国放在中心,整个欧洲因此显得版图广大,非洲只有一小点;这幅新地图改正了这一点,使各国面积大小成严格的比例……看着这幅地图,我突然很生气。
地图是九八年出版的,上面依旧把香港标成“英国殖民地”。
“他妈的!”我骂了一句,掏出笔把“英国殖民地”改成“中国”。
身后有人走上来了。转头一看,爱丽丝站在旁边。
“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们中国人总是被欺负!”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指了指地图,解释说香港是中国的。她仔细看了看说:
“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也知道香港是中国的。没办法,到处有气人的事,过一阵你就习惯了。”
我沉默了。爱丽丝接着说:“有时想想,政治挺气人的。共和党如果当权,首要任务当然是把钱投向大企业、跨国公司;教育事业、社会保险、少数民族等等就要靠边站了。”
“你是民主党吗?”
“我家都是左派。真希望下一届总统是民主党人……对了,我的生日快到了。明天我们研究组要一起吃饭,你要不要去?”
“真的?你的生日是明天?”
“我二十岁了。”
“太好了,我一定去。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爱丽丝往自己房间去了。她的马尾辫在脑后一蹦一跳。
爱丽丝二十岁了,可看她走路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她喜欢咖啡,也不讨厌珍珠奶茶;天冷了,她戴一顶羊绒帽子,帽沿下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刚下雪时,她还在R Hall旁边跟几个人一起堆了个雪人,用一根胡萝卜做了雪人的鼻子。
爱丽丝一直对我好,不常给我难堪。记得有一回,lounge里坐着不少人,我说了句英语,自己以为是一个意思,美国人听了是另一个意思,都笑得前仰后合。汉克没听清,要我重复一遍。我正尴尬,爱丽丝忽然对汉克说:“你听错了,他什么也没说。”
既然是爱丽丝的生日,我应该送点小礼物。我想给她送花。在美国,送花是稀松平常的事,刚认识不久的人都可以送花。到了情人节,六七岁的孩子们就相互交换康乃馨。我和爱丽丝是朋友,送花合乎礼节。但也说不准。万一不合适,爱丽丝接过花盆,大笑起来,或者生气了,怎么办?我也想得太多了——爱丽丝待人有礼,见人就微笑,应该不会让我难堪吧?
我拿不定主意。第二天,我问同一层楼的伊丽莎白,她说:“送花?当然。如果你们在约会的话,送花最浪漫了。”接着她眨了一下眼,“爱丽丝没有男朋友。”
“是吗?”
“你激动什么?”
“没有,我只是吃惊。听说美国女孩十几岁就……”
“跟男的睡觉?爱丽丝的家庭背景是罗马天主教,不到结婚她一般不会上床。”
“不过,”我打断她说,“不约会送花合适吗?”
“合适极了,”伊丽莎白笑着说。
我于是到哈佛广场的一家花店挑了一盆Christmas Chandeliers(一类适宜悬挂的盆花)。花盆像个篮子,盆内粉红的花朵四面垂下,扁长的嫩叶之间还缀着不少花骨朵。老板用彩纸把花包好,我抱着它往宿舍走。
积雪很厚,哈佛广场一片白。刚才店里的花香熏得我晕晕的,现在走到外面,冷风一吹,我清醒多了,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盆花太大了。爱丽丝会不会误解我,以为我在向她求爱?怎么偏偏挑了这一盆?……花店里也有一束一束的玫瑰和康乃馨,不过有根的盆花毕竟能保留得更长久些。
快到R Hall时我吃了一惊。门口站着一排人,正窃窃私语。一个瘦瘦的美国人穿着薄毛衣,蹲在地上,抱成一团。R Hall一侧停着一辆救火车,车上灯光频闪。原来有火警,众人被迫仓促跑出来了。
“宿舍里看来要多搞火警演习。R Hall一下子就出事了!”
“不知哪个白痴在厨房炒菜,弄得都是烟!我一进去,妈的,什么也看不见,火警呜呜响。还以为真烧起来了,其实只是烟大,没起火。”汉克说得起劲。
二楼厨房果然还在冒烟。炒菜弄得到处是烟,估计是中国人干的。同胞被叫做白痴,我心里不舒服。再说这里的排风设备也不好用。我抱着花盆,尴尬地站着。一个身材粗壮、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从R Hall出来,告诉大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等肇事者出面交代一下。
人群中走出一个壮实的亚洲人——原来是赵荣。他习惯性地迈大步,走到消防队员身边,不住地道歉:“真对不起,惹了这么多麻烦……全是我的错。但愿一切都还好。不会有官司吧?这不是故意纵火……绝对不是……”
“请讲一讲整个事件的过程,”消防队员打断他说。
“过程?没有过程。没想到一下子就冒起烟来了——不过只有烟,没有火。火是熄的,我敢保证……”
人们皱着眉听着。赵荣又解释了一阵,大致是他在厨房炒菜,一下子弄出很多烟,引发了火警。看到出事了,他赶忙关了炉子,叫大家往外撤,说是真火警,不是演习。
“你以后注意就是了,”消防队员说,“你记得关炉子,还叫大家撤离现场,这都很好。”
赵荣听了这番鼓励,依旧惊魂未定。这时丁宜圆从远处过来。她径直跑到赵荣身边,着急地问怎么回事。知道没事,她叹了口气,安慰了他几句。过了一会儿,大家陆续回房间。
上了楼梯,走廊有个女孩穿着浴袍,光着小腿。她是方晴。
“小明,好大一件礼物。送给谁的?”
“给爱丽丝的——今天是她生日。”
方晴笑了笑,不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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