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考完了要睡一整天



  春天到了。一个沉闷的午后,我在办公室啃了大半天书,头昏脑胀。博士生资格考试渐渐逼近,天天复习备考,拖到后来,我一连几天处于亢奋状态,特别累,又睡不着。

  我走到students lounge,那里坐着两个人。一个叫大卫,和我一样是二年级学生;另一个是萧斌,去年刚通过资格考试。萧斌手里拿着一杯茶,坐在一张旧沙发上。大卫坐在计算机旁边,有时问萧斌一两句话,有时看着屏幕。

  大卫最仔细,是唯一上课做笔记的二年级学生。近来他见到高年级学生,常向他们套问资格考试的信息:这本书哪些部分会考;考题跟往年会不会很类似;他还不太会用matlab(一种工程计算软件),会不会对考试不利……高年级学生的回答总是宽泛而含糊:什么都有可能考;可能很难,也可能很简单,要看考题是哪位教授出的;总之说不准,考题的走向不定,必须全面准备。

  “其实没什么,”萧斌说,“考完了你就知道了,要通过根本不难。实在不行,跟导师关系搞好一点,再考一次也不算什么。很多人都是第二次才通过的。”

  接着萧斌说起他S系的一个朋友——他们的资格考试才叫累!一共要考两天,第一天还不算什么,五个小时的理论题;第二天是数据分析,听他说要自己编程序运算,然后写好报告整整齐齐交上去。整整十个小时做数据分析!他还嫌时间不够。那天早上,他接过题目,冲进科学中心的地下室,在计算机前一坐就是十个小时,眼睛盯着屏幕。他妻子给他买了个三明治,想让他中午吃点。三明治送到嘴边,他只摇头,手不停地在键盘上打字……

  “他不吃不喝做了十个小时?”大卫问。

  “可不是!”萧斌说得起劲,“最后他从计算机房出来,连走路都要老婆扶着;碰到熟人也顾不上打招呼。但他总算通过了。说实在的,咱们系还算好的呢。记得我们考完了以后都聚在一起狂欢,大口喝酒……”

  萧斌当然记得考前担惊受怕的滋味。然而这种滋味早就平淡了、模糊了,他不那么把它当回事,甚至还觉得它挺好玩。

  “真希望那一天早点来,”我叹道,“早来早完事。”

  我在一台计算机旁坐下,检查了email。其中一封是爱丽丝写的。

  亲爱的小明:

  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对了,tes cheveux sont crepus(你的短头发毛茸茸的)。

  爱你的爱丽丝

  爱丽丝想我了。

  这时丁宜圆忽然走进students lounge,捂着脸不停地打喷嚏。我把桌上的纸巾递给她问:“丁宜圆,你感冒了?”

  “过敏了!”丁宜圆愁眉苦脸地说。她眼皮都肿得快睁不开了,看上去像个胖娃娃。

  我忍不住一笑,往外走。丁宜圆还在说:“别人都是第三年才过敏,我才来两年,怎么就过敏成这样了!”

  “你的免疫系统太强了,”大卫说。

  “今天去看医生,他正说‘你过敏真严重’,我就打了个喷嚏,差点喷了他一脸……”

  我想去P Hall看看爱丽丝。走到Maxwell Dworkin,我突然记起好久没见赵荣了,就溜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间颇大的办公室,天花板很低,雪白的墙上没多少装饰。灰白的板壁把房间隔成几个格子,每个格子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有一两台电脑。其他格子空着,只有靠近墙角的一个里面有人——赵荣正埋头看一本厚书。他的电脑闲着,屏幕保护程序显示出一个色彩斑斓的图形——是一圈一圈的同心圆,在不断扩展。

  “哎呀,小明!好久不见了!”赵荣抬头看见我,满面笑容,招手让我坐下,“你小子倒清闲,有空来我这里玩。”

  “赵荣,你脸色不大好,近来很忙?”

  “忙?谁不忙?都忙。忙得要命。你呢?”

  “也忙。搞研究还有博士生资格考试……”

  “彼此彼此,”赵荣长叹一声,“等考完了,不管通过了没有,我都要躺在床上整整睡他一天!”

  这时房门一声响,进来了一个高壮的男人。他是亚洲人,四十多岁,脸腮圆鼓,头发很黑,戴着副大眼镜。他环顾了房间四处,几步朝赵荣走过来。赵荣忙站起身,也顾不上介绍我,马上和他谈起了研究。我让到一边,有时听见他们的几句对话。

  “赵荣,你这个新想法不错……不过前两天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碰见了T教授,他有个点子,我觉得更好……你好好读读他的论文……你的想法确实新颖,但付诸实现还为时尚早。你有时过分急躁,不考虑可行性……”

  “好,好。”

  “你原来那个项目可以先停下来,咱们商量一下,改一改……加州理工学院有人也在做这方面的研究。那天我去夏威夷开会,有个人的报告和我们做的几乎完全一样。”

  “看来我们只好放弃了——我们的研究还在起步阶段,人家都已经有报告了。”

  “不不,你不明白。他们的报告肯定也还在起步阶段,我们抓紧时间,还有机会赶上去。只要能抢先一步发表论文,成果就归我们……你可要好好干。”

  “好,好。”

  ……

  这男人和赵荣谈了半个小时。最后他又嘱咐了一遍赵荣,叫他好好干,转身走了。赵荣吁了口气,坐下来。

  “这是你的导师?”我问,“见到他你这么紧张。”

  “学生见导师不就是老鼠见了猫吗?”赵荣笑道,“大家还不都一样?”

  我直点头。赵荣又说:“导师有时候真奇怪——我以为不错的想法,他觉得不怎么样;我以为很一般的想法,他倒拼命鼓励,说:‘这个点子不错,好好做!’有时他突然有了个主意,就叫我读一篇论文,我一看那论文——跟要做的研究什么关系都没有!”

  “有什么办法?”我叹道,“我的导师还好,叫我自己选课题,对什么感兴趣就研究什么。可实际上他有种种偏好,不合他的胃口,不论做得多么好,他都看不上眼。”

  “唉!你在他手下干活,还不得听他的?不过,咱们谈这些家伙干什么?等咱们当了教授,就没这些窝囊事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接着赵荣和我大谈别的闲话。我取笑他在丁宜圆面前的窘态,他取笑我在爱丽丝面前像个孩子。

  “爱丽丝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你怎么尊敬她比尊敬导师还厉害?这算什么男子汉!”

  “成熟稳重才是男子汉!赵荣你就知道挑唆我跟爱丽丝闹矛盾。”

  “她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这叫成熟稳重?这叫百依百顺。”

  “我有主见——”我争辩道,“她也经常提醒我,说要有主见。我面子上听她的,心里其实权衡过了。”

  “我明白了,”赵荣大笑,“你左权衡、右权衡,最后还得听她的——这就是你的主见……”

  过了一两个月,博士生资格考试开始了。用心准备了这么久,真正临考,我头脑反而不清醒了,接过考题时心里惴惴的。

  考题却不难。几个小时过后,我交了卷,径直走上A系的顶楼,扶着栏杆四下眺望。我仍然兴奋,大风吹着我滚烫的脸。下面的公路上车流滚滚。从Harvard Yard忽然轻盈地飘过来一顶油纸伞。我冲进电梯,跑出大楼。爱丽丝从伞下看见我,惊喜地一笑。我们拥抱在一起。

  “小明,我正要去找你。考得怎么样?咱们应该好好庆祝。”

  “考得还好。”

  “考得不好也没关系,”爱丽丝又仔细看了看我,轻敲了两下我的额头,“不过,我知道你肯定考得不错,虽然你的脑壳空空的。还装谦虚呢——瞧你脸上忍不住的笑!”

  考试结果,爱丽丝和我OK,丁宜圆也通过了。赵荣没过,只好重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