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当了小毒贩,是我从保罗那儿听来的。
其实法兰克挺可爱的,软丝丝的亚麻色头发,椭圆的脸蛋,翘翘的鼻子,大大的嘴巴一笑,便将左右两扇耳朵拉到一起。绿刺刺的眼睛跟他的名字一样,坦率得很,永远直视着你,不知道回避。你永远不会想到那里头竟会藏着什么秘密。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圣派翠克学校的开学典礼上。他代表在校学生致词。小小年纪,在台上举止大方优雅,上台下台,小手快甩,生气勃勃。还没变声的嫩嫩嗓音,经过麦克风的放大,在礼堂拱顶玲玲徘徊。——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是学校当局从学生里精挑出来的优秀少年,是校方对外宣传的精致展品。
晶晶也告诉我,法兰克不错,成绩也好,永远规规矩矩,完全是电影里的小绅士。学校的“光荣榜”上,男生的名字,跟其他学校一样,远远比女生少。但是法兰克的名字,就像园里长得漂亮的花儿,从来就在最醒目的地方摆着供人观赏。
有一天,我去学校接晶晶下学,习惯性地瞅瞅大楼入口处光荣榜上晶晶的大名,就像碰到块大镜子一定会端详一下自己的脸蛋一样。咦,怪了,怎么觉得晶晶的名字下头少了点什么。再瞅瞅,喔,少了法兰克的大名不是?问晶晶,晶晶也不知所以然,只是告诉我说,好像好久没见法兰克上学了。他们既不同班,也不同年级的,交往限于互看“光荣榜”上各人名字的排行而已。
我跟法兰克见面的次数更是有限。久而久之,就将法兰克和他的长相忘了个一干二净。
保罗是隔壁超市老板的儿子,他倒是跟法兰克同年级同班的。那天他来我的文具店买圆规。这孩子是个广播电台,嘴里一天到晚口香糖嚼个不停,各种新闻也说个不停。圆规还没挑好,我就从他那里知道了学校和他父亲超市的种种近闻。其中之一,便是法兰克现在很少来上学,他喜欢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大人混在一起。保罗说,那些人都是毒贩。所以法兰克一定是当上了小毒贩……
我看电视、电影看多了,得出个刻板印象,那就是毒贩都是猥鼻琐眼,蓄着大胡子,不是操着西班牙口音的哥伦比亚汉子,就是共鸣音浑厚的黑人。要将可爱的小法兰克跟毒贩联系起来,还真有点困难哩。
那天下班,先生开车接我,顺便上纽约大学图书馆去借书还书。图书馆正正坐落在华盛顿广场南端。这华盛顿广场,也就百来米宽、二百来米长的一块草坪,植着肥硕的松鼠们赖以为家的百十颗大树,中间是极少见过喷水的大喷泉。它西接文人画家麇居的同性恋大本营格林威治村,东邻诡秘放荡年轻男女流连的东村,南面是现代派画廊鳞次栉比的苏荷,凯旋门式的石拱门之北,是媲美日本银座租金高昂的五大道。周遭处处是风格迥异的酒廊和咖啡座,餐厅和书店,文人骚客多会于此。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华盛顿广场》更使这旅游胜地名声大噪。
这儿寸土寸金,哪里找得着停车位?先生将车停靠在消防栓的边上,便赶去图书馆。我挪上驾驶座。——通常,警察见驾车人在座位上,懒得管,省了吃罚单。闲极无聊,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报新闻,有飞机栽下地的,有杀人的,有放火的,有虐待儿童的,还有参议员的性丑闻。最后,听到一则新闻,说的是警察在布朗士区发现了一个室内大麻种植场,租用房间的人以强灯照明,自动系统浇水上肥,查获的大麻价值五十万元云云……
听先生说,华盛顿广场是鱼龙混杂之地,什么鸟都有。特别是卖毒的和吸毒的,都会在这儿转悠接头。我突然想起保罗透露的“新闻”:那可爱的小法兰克,该不会在这华盛顿广场贩毒吧?想着想着,不禁抬眼向四周梭望。只见红男绿女来往如织,有甩着马尾辫匆匆赶去上课的,有穿着背心短裤慢跑的。西南头一角,还有几个比试国际象棋的擂台,几个黑人白人正在那儿较劲叫板,一圈汉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勾着脖子呆看。
身边无声地滑过几辆警车。凯旋门似的大拱门那儿,还停着两辆。如果不瞅格外多的警车,遛狗的主儿在专辟的沙地上逗弄各自的名犬,尖声欢叫的小孩由大人照看着在游戏区玩翘翘扳和滑梯,长椅上,有看报的,有看树的,有看人的,有看天的,有什么也不看闭目养神的,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是敞怀享受清风的优痞,真是一派太平景象。
但是天下并不太平。几个高瘦的黑人,技巧高超地骑着自行车,会突然在特定的人面前刹住,脚不点地,人在车上耍杂技似的定着不动,压低声音问:“Smoke?Smoke?”问的并非词的本意“吸烟吗”,而是词的变义“吸毒么”。被选定的人站住了,手放进袋里。一般不讲价,行情都知道的。骑车的人转开自行车的把手,从把筒里掏出一小袋玩意儿,一手交钱——零钱早就备好——一手交货。才几秒钟,就在警察的鼻子下完成了会蹲十年监牢的交易。
我并不关注那些快速交易的汉子。在游戏场的儿童中,我注意到一个悠闲晃荡像极法兰克的小男孩!他穿的黄套头衫,蓝牛仔裤,眼睛的颜色看不见,但那亚麻色的头发,椭圆的脸蛋,翘翘的鼻子,大大的嘴巴,走起路来两手快速划动的样子,我越看这孩子就越像是法兰克!
突然,一个戴鸭舌帽的白人女子走近那孩子。孩子从口袋里取出什么递给她。女子走台步似的扭动屁股离开孩子,经过一圆胖的白人男子,顺手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他。胖男人将东西快速递给身边站着的一瘦凹男人。后者接了,同时塞给胖男人什么,就吹着口哨离去……
整个过程,也就那么一分来钟。
这下我可长见识了!先生还书借书回来,我讲给他听。然后,两人又一道见证了一次新交易。这样严密的链接,警察如何破获得了?抓俩男人,查不到毒品。抓那女人,也还是不见毒品。扑空不是?毒品在孩子身上,谁会想得到?先生天天在此上课下课,见骑车的毒贩多,像法兰克这样的小毒贩,何曾见过?不由感慨唏嘘一番。
再见到保罗,保罗又播报了少许有关法兰克的最近新闻,我不禁又莫名其妙的将华盛顿广场的一幕跟法兰克联系起来。据保罗说,法兰克父母离异之后,母亲没有正当职业,在脱衣舞夜总会认识了现任男友,吸毒上瘾,从此走上不归路。法兰克也因母亲言传身教,走上街头,成了藏毒犯。
其实,我根本不能肯定在华盛顿广场见过的孩子就是法兰克。但每次从电视新闻上看到毒品专栏,还是会想起他。如果真像“保罗广播电台”广播的那样,法兰克就是我亲眼目睹的小毒贩。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还在十一岁的年龄,一生就看到了尽头。怪谁呢?他妈?他爹?还是社会?
总之怪不到法兰克自己。
【快人快语】美国十二岁到十三岁的少年,将近十五分之一,已经尝过大麻。十三到十四岁的年龄层,吸毒比例提高到八分之一。十四到十五岁,比例更高达三分之一。吸毒的少年,半数表示是为了取乐和好奇。三分之一表示是朋友吸毒自己照来。五分之一表示,吸毒能舒解焦虑。既有需要,就有供给。严法峻刑好像不起作用。法兰克这样优秀的孩子,堕落为毒贩,首先要谴责和惩罚的,当然是直接将他引上不归路的吸毒母亲。连我都知道法兰克贩毒,想必学校比我更清楚。但是学校也好,地区检察官也好,没有直接证据是不能干预、不能起诉、不能立案的。美国社会需要新的举措、新的法规来制止青少年吸毒和贩毒,帮助失足者回归正常生活。可惜没有。政客们更注重的是自我形象的塑造和选票。因为那意味着权力和利益。发现毒贩,比照判例量刑,丢进监狱就是。眼不见为清么!多关一个就多一分功劳。预防呢?拯救呢?帮助呢?似乎过于琐碎、平淡,可以留待“研究解决”,不是要建立赫赫功业的大人物的当务之急。标榜文明自由的社会,可以攻阿富汗,可以灭伊拉克,可以用精准炸弹轰炸据称是恐怖分子藏身的小小窝棚,还可以登月球上火星,但却没有相应的机制救十一岁的法兰克们出水火,成天价咋咋呼呼的抨击别人叫得山响,却打不赢本土的反毒战争,实在是可耻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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