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先生去欧洲旅行,到伦敦后参加当地一个名声响亮收费合理的旅游团,住、行、早餐都包了,倒是少操不少心。
四十几个人组成的旅游团,除了没有非洲的黑人,也算来自五洲四海。两对印度小夫妻,一块结婚一块度蜜月。两位俏丽的新娘子,耳朵、脖子、手腕上金光闪闪,挂着沉重的足金饰物,随着飘逸的纱丽的摆动,发出悦耳的响声。两位新郎倌倒是脱去了婚礼服,像街上随处可见的年轻人,简单的套头衫加上牛仔裤和球鞋。二男二女,就像两对孓孑每时每刻都粘贴在一起,也像欢快的小鸟成双成对到处啄食到处飞掠,谁配谁你永远也不会弄错。欧洲不常见的纱丽飘去飘来,倒显得自然而美艳。
几对中年夫妇,几对白发老伴,各各找出借口游山玩水,不是纪念结婚多少周年,就是庆贺从养家带口的劳役中解脱。几对情人,为庆祝交往多少年或多少天而出游。两个比邻而居的母亲为奖励自己独立抚养的青少年子女努力上进,带着活蹦乱跳从八岁到十八岁的五个男孩女孩,像母鹅带着一群小鹅,齐齐伸长了细脖子四面张望,惟恐漏掉了什么。一队来自澳大利亚的小学老师,连用晚餐时脸上也带着严肃的表情。当然了,还有度假的学生、要好的朋友结伴而行的,甚至有两个童年的玩伴邀聚一起,要在旅途重拾三十年前的童趣。
团员里落单的只有一位日本少女,鹅蛋脸,高高的柳眉,杏眼上挑,小鼻子小嘴,一头娃娃短发,皮肤白晢,尚未发育成熟的身材高高细细的。想来她看去看来,觉得只有我和先生是接近她这一族的。第一天德国导游在旅馆大厅安排房间时她就踅到我们面前,弯腰鞠躬“嗨”了一声,用硬涩的英语介绍自己:“我叫凉子,从日本东京来,请多多关照!”
我不由也欠欠身。见这女孩跟晶晶年纪相仿,又是一个人在外,立即多了一份关心,问:“你父母放心让你一个人旅游?”
女孩杏眼一眯,露出嘴角两个笑涡答道,“我已经十七岁了。父母从不担心我的。”
凉子父母都是公务员,有一个已出嫁的姐姐,自己高中刚毕业,对以后上大学还是工作、是留在日本还是去美国定不下来。凉子说,她要好好想想再说。想问题当然不能在家关起门来想,所以来欧洲,边看世界边想出路。真潇洒得让我伸舌头。
凉子英语发音泾泾浜浜,说得不灵光。旅途中跟我们交谈,说到父母职业,姐姐嫁人,就从过长的袖管里伸出白白的手,拨弄头上短而少的软发思索,然后拿出笔,翻开封面印有米老鼠的小本,用汉字写出“公务”和“嫁”三个繁体字。我和先生于是借助那笔和小本跟凉子热烈倾谈起来。
以后的十几天,我们一起游了十一个国家。凉子盯上了我和先生,不管是团体活动还是自由活动,都紧跟着我们。自由活动之前,早早就打听,我们要去哪儿,能不能跟我们搭伴。我们远离纽约闹市出门游乐,本来就心情畅快,凉子又跟晶晶一样大,乖孩子一个,文质彬彬,还大方健谈,我们当然欢迎。有的游客在第一天由导游主持互相介绍时思想开了小差,还以为我们是一家子。我和先生也俨然成了凉子小姐的保护人,一时半会儿不见她,还会扭头去找。特别在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和治安不靖的罗马,我们都会主动让凉子和我们一起。
凉子给我们的印象也很不错。出发前,德国导游约法三章,一要按时登车,二要车上不吃食物,三要车上不大声喧哗。可团里那两对印度孓孑偏偏不守清规,对导游的多次警告置若罔闻。一次在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迟到了冲上车,居然还高声唱着印度歌,一人手中举一只奶液流淌的冰激凌!年轻的导游终于被激怒了,要他们双双站在车头将冰激凌扔进垃圾桶,面对全体游客道歉。凉子跟那两对孓孑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从来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导游到新的景点之前,会介绍景点的历史典故。游罢景点,会搞个小“测验”,出十个有关景点的问题,答得多的人有奖品——一瓶法国香槟什么的。凉子虽然得不了香槟,但总能答对不少。先生当着凉子的面赞扬凉子:“日本高中生还真不赖,美国学生没法比!”
车上一些孩子就是美国来的。先生当然是将他的腴美之词用汉字写在凉子的小本上。“美国”在本子上写成“米国”。凉子读了,微微一笑,如凉风拂上睡莲,弯腰颔首道声“谢谢”。
我和先生每到一个国家,就会买一张长途电话卡,向留守纽约的晶晶报平安、通消息。岂知那千里欧洲徒有欧洲共同体的架构,每个国家的电话服务却并未整合,仍是各霸一方,恕不通融。德国买了卡没用完,到了法国就成废纸一张。几次我买的卡没用完,就让凉子用我们的卡打电话回日本。开始,凉子死活不接受,知道是我们剩下不再需要的,就提出她付钱给我们,她才好意思。我和先生当然不会收她的钱。后来我们只要买了电话卡,剩下的就送给凉子,并嘱咐她,“打个电话给你父母,省得他们担心!”每次打完电话,凉子都会折折腰,说她已告诉父母我们对她的照顾,她父母让她谢谢我们。话说完了,又一次欠身颔首,表示由衷的感谢。
旅程接近收尾。在西班牙马德里的速食店里,排在长长队伍里的凉子提出请我和先生吃汉堡包。那顿饭我们三个人开开心心又说又笑的一起吃完,付钱的当然是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自己不赚钱的高中生请我们吃饭的。那天饭后,凉子拿出米老鼠小本,记下我们在纽约的地址、电话号码。还在先生电话本上工工整整落下她的。“你们是好人。什么时候去东京,我父母一定会热情接待你们的!”凉子嘴角旋出甜甜的笑涡。
载着我们在欧洲转了一大圈的豪华大巴又横渡英吉利海峡,将一行人送回伦敦。然后,旅游结束,大伙各奔东西,哪里来,还回哪里去。车辚辚马萧萧快到伦敦了,导游站起来感谢大伙的完美配合,派发每人一个信封。那信封是用来装每个团员按规定应付给导游和司机的小费的。小费的最低数早就在旅游合同上载明,是八十美元整,规定用美元支付。自然罗,如果对导游、司机特别满意,上不封顶。你愿意多付,导游司机当然高兴。信封上已经打印好你的尊姓大名,想不付也没可能。——也没人不付。人家给你提供了优质服务,你总该有所表示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分别放进印着我和先生姓名的信封。坐在我斜对面的凉子看见了,探过身,小声对我说,她的钱放在车下面的行李箱子里,问我能不能先给垫上,一会儿车停了她开箱取钱还我。
我二话不说,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凉子。凉子在座位上又一次弯腰颔首露出笑涡表示,车一停就还我。
我笑笑告诉她;“急什么,到伦敦再说吧。”
我这话没错。返回伦敦的车一路上停了至少三次,让团员休息上厕所。凉子不可能在中途停车时让司机打开车下的行李舱。就算打开了,也没可能从四五十件行李中翻腾出自己的那一件,是不是?
车在我们原来启程的大旅馆停定时已是深夜。凉子和我们都是第二天的飞机回家。在车上我们就和凉子说好,第二天一起叫出租车直奔机场。她的飞机只比我们的早一个半小时起飞。
跟凉子道晚安时,凉子没提还钱的事。开房门的时候,那张百元大钞还在我脑袋里闪了一下,马上又笑自己怎么这么小气。不是说好明天一起上机场么?天亮了她就会还我的……
第二天,按时去旅馆餐厅用早餐。早餐吃完也没见十几天来一直按时按点行事的凉子进餐厅。我对先生说,“这孩子会不会睡过头了?去她的房间看看?”
先生笑了笑,说是“不用了——她早走了。”
“不会吧?”我安慰自己,“十七岁的孩子会诈骗我不成?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结果,当然你也知道,我那张百元大钞还真让我买回一个肥肥大大的国际笑话!
回到纽约我还不死心,翻出凉子给先生落下的东京电话号码,一个长途拨到日本。那边电话公司的接线生先用日文,再用英文,字正腔圆地告诉我:“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对后再拨。”
我查对了,再拨了。同一个日本接线生客气地告诉我同样的话。
挂上电话,“八格牙鲁”从我嘴中冲口而出!
【敝帚自珍】凉子肯定受过好的教育,否则不会那么彬彬有礼和温顺。但是她的教育里肯定缺了什么,不然不会讹我的钱。百元钞是小事,丢了一个民族的脸是大事。但凉子是不在乎的。在她心目中,百元钞一定比大和民族的名声重要。我们教育自己子女的时候,当引凉子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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