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级即将结束,我识字及阅读能力、写作表达能力有了些进步,但是其他科目及成绩改善有限。大姐努力了一年,虽然稍知我的困难所在,但以教育的现况,要让我循序跟上是有困难的。她便带我回大溪和爸、妈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才会对我有比较大的帮助!
大姐得知省教育厅当时正试办国中特教班,在台北县刚好有板桥海山国中,大姐的看法是我基础的能力都不具备,升上二年级学习将更加困难,如果让我就读特教班,或许可以弥补我基础能力的不足。大姐提出她的看法,爸爸也赞成这样做,妈妈却担心让我和一群智能有障碍的人在一起,会不会愈学愈笨?这一点,在大学修过特教学分的大姐却很有把握,她说一般特教班不但人数较少,而且通常会有两位专职老师,较能按学生个别差异予以教导,对我可能较有帮助!但是必须重读一年级!而且必须智力测验通过才可能上。
在大姐的解释下,爸、妈同意让我重读一年级。虽然我对特教班毫无概念,但能让自己多一点复习的时间也是好的。决定之后,大姐就立刻陪我办理了入学手续。
由于其他人都在进行暑假新生训练,我是快开学才报到,因此当时我是单独在教务处做的智力测验。隔了几天,大姐就收到了我的入学通知,我正式进入特教班就读。
因为我是早读,刚好和大我几天的表哥读同一学校,他十八班,我一年一班,为了就学便利,我就暂住姨妈家。读这样的特别班级,由于没有特别区隔和标示,且教室也都和其他班级一样,所以,也就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大家有些好奇。我们班上的人数只有别的班的一半,而且我们有两个导师,当时所用的教材和一般班级一样,进度也一样,只是感觉老师比较有耐心,而且对我们的考试成绩没有要求。第一学期似乎过得还挺开心,英文课至少我会了26个字母,许多同学都还不会阅读课文,我已经会了,有些同学甚至连老师教到哪都不知道,在这些同学当中,相对的感觉自己比他们优秀!但是考试成绩虽有进步,和在重点班的表哥比较起来,仍然显得拙劣。
在这样的班级,我显得更孤单。同学都不太容易互动,而且很容易发生肢体冲突,有一次甚至还用椅子互打,把同学的头打破了,教室里滴满了血迹。那次事件以后,管理组长几乎每到课间都会来巡视一下,对于违规的同学都处以最严厉的处罚,通常是用木条打手心或屁股,每次有同学被处罚,那哀号、痛苦的样子,都让我感到深刻的恐惧!
当时的训导人员几乎都是以杀鸡儆猴的方式处理违规的同学,但我常觉得只是吐一口痰、乱丢一张纸屑、穿不一样颜色的袜子,有那么严重,要用如此重的责打来惩罚吗?甚至,有高年级学长穿喇叭裤在朝会时被叫到前面剪裤子,还被重重地打屁股,在当时都是理所当然司空见惯的事。不过这种凶暴的管教,比乡下的小学更胜一筹!上学时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唯恐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祭品!
在这样的特别班级待了一学期,留下的印象是:班级秩序很乱,同学上课常乱跑、很粗暴、蛮横不讲理。大姐每次问我学习的情形,我感觉在课业上老师要求少,压力也小,老师比较重视识字能力及阅读能力,如果有一个字不会老师会比较有耐心,讲解这个字,对我阅读上的确帮助不小。而其他学科,由于教得少,和其他班级应该有颇大的落差,而我跟大姐表达我的感觉--我好像不应该跟这些人同班!
大姐看看我的成绩,虽然仍有半数不及格,但已有明显进步,不及格的也有三四十分。大姐为了了解我更多的情形,还特别拜访了两位导师,听取两位老师的建议--虽然我智商测验只有70分(我是在后来转学资料袋中发现的),但学习能力比其他同学好,若留在特教班,进度慢、范围小,可能不利于我的学习。大姐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在上、下学期重新编班时,我转到了普通班级一年十二班,没想到这样的决定,上课又成了我痛苦的煎熬!
那时按能力编班,而且是以升学为取向,海山国中是当时升学率极好的名校,在一年十二班,最难适应的就是考试,每次考试不是被罚,就是被打,而一天通常要考两三门课,有时还每节都考。英文、数学我是放弃不读的,除了国文、美术、工艺、体育是让我期待的,其他的科目是只听不懂!但有进步的地方是我已能自己阅读七八成的内容,与以前同样的问题是,读了就忘得一干二净,每次考试看到那些题目,都像未曾读过一般。因住在姨妈家,表哥成绩不错,回到家最害怕别人问我功课如何。几次月考,要家长盖章,我实在拿不出自己的成绩单给姨丈看。那时,我内心最为不安的,就是考试!考试!
幸好在这段时间,我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林丽珍老师。她教我国文,我最喜欢的是作文,早在大姐用心的教导下,我自己就能勉强写一篇作文。大姐送我一本《千家诗》,我没事就读它,所以,那时写出来的作文都像是在写诗,全是七个字或五个字一句。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文句,自己都弄不懂这些文字的原意是什么!我想当时的我会用这种方式写作文,一方面可能是一种尝试,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偷懒,遇到不会的字就略过去,字与字间常不连贯、不顺畅。林老师或许基于悲悯--后来才知道她的儿子也曾患脑膜炎--她总对我特别有爱心及耐心。我的每一篇作文她都用心地评判,很多时候我写一页作文,她写两、三页评语,而每次给我的分数都是80分左右。80分对我而言是多么难得见到呀!作文愈写愈有劲,她常会在下课时,要我帮她拿作文本子,在前往办公室的路上她会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告诉我她看到的我的长处及优点,除了大姐,她是唯一给我深深肯定和鼓励的老师。
当时的课文中,有一篇朱自清的文章《匆匆》,其中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我:“人赤裸裸地来,又将赤裸裸地去,我们未带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当时我正面临每天考试的痛苦,如果生命的历程是如此,早死、晚死又有何差别呢?我把这个问题向林老师请教,她告诉我,人生是个历程,朱自清所描述的是有形的生命,在无形的生命中,生命的历程本身就是学习和成长。当时,我无法理解这些,我只感受到我的压力和痛苦,一心想求得解脱,其实,我的内心是不敢勇于承担与面对生活的压力,我是退缩、想逃避,我无法理解生命的历程不论遭遇什么,都是有意义及价值的。
国一下学期的美术课,是对我的另一个鼓舞。老师是位刚从师大毕业的男老师,从不依课本的范例,只要求我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及创意。做肥皂雕刻时,我简直着了迷,做了许许多多的造型雕刻。老师把我的作品陈列在讲台上,赞许我有艺术天分;画图时,我偏爱抽象画,把石膏素描画得四不像,老师非但未指责,还激赏我有野兽派的味道。我那时很爱画,可惜美术课一周一节,又常被挪去用作考试。在我的生命中,我常问自己,这一生如果能做什么事而乐在其中,我会选择雕塑和绘画,这位老师短短几次的启迪,却对我生命有着莫大的影响!
但无论如何,国一下学期和上学期比较起来,是漫长而痛苦的。受林老师的影响,我找了一些关于佛学的书来读。对于生命的目的及去处,我存有很大的疑问--为什么要浪费生命来考试、读书呢?我起了“出家”当和尚的念头,一个人从板桥骑脚踏车到土城、三峡交界的长寿山。当时天下着大雨,我独坐凉亭,隔着雨幕望着一位老师父在和一位信众对话,心中一直没有勇气上前和这位老师父讲话,就这样等到雨停了,那位信众也走了,老师父也转身入内休息了,我才带着自己带来的疑问,下山回家。
天空虽然因放晴而洁净湛蓝,我一路骑着脚踏车,心中的阴霾却愈加浓重--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去承受这些考试、读书的痛苦!我还要继续吗?
看见自己
重新检视这段生命的旅程,有些痛苦至今仍令我惊颤,记不住仍要记住,读不会仍努力在读,努力从未被了解,而别人看到的只是留在考卷上的数字,记不住的仍旧记不住、读不会的还是不会。但现在不用再考试,也不会有人在意我不会什么!
如林丽珍老师所说的--“生命是个经历,不论它遭遇了什么,它都是有意义和价值的!”当时我极端地排斥读书考试,选择了逃避现实,却不知如何做出选择,所要走的道路,都和自己的期待有很大的差距。生命是个经历,在我们没有更适当的选择之前,以我现在的态度,我会放下挣扎,好好地珍惜眼前的生活,品尝它的滋味,尽自己的努力,等待下一个选择的机会!
年轻时,我常抗拒、逃避自己不喜欢的一切!等到不再年轻,才恍然大悟,所抗拒和逃避的事物背后,正隐藏着我期待得到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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