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自然界的幻想物



  十五,孙悟空在战胜群妖恶魔的取经路上,不断借用神仙界的各种法宝,这非常巧妙地象征了在人生搏斗中要不断地吸收社会的各种技术成果。

  法宝是人类技术的一个象征。中国的神话故事中,各种各样的法宝是人类征服自然界的幻想物。

  十六,我们还看到,在取经的路上,不断地出现各种女妖。

  她们首先征服猪八戒,即是对性欲本能的刺激和勾引,引起的反应是屡试不爽的。人的欲望在诱惑面前总是那样生动、直接而不可克制的。

  这些诱惑最终要攻破的堡垒,是唐僧所象征的自我道德规范。

  在这里,一个人的人格结构显示得特别分明。

  孙悟空所象征的自我,就要通过自己的顽强努力,斗智斗勇,既抑制猪八戒所象征的情欲,又要保护唐僧所象征的道德规范体系,从而保证自我道德的完美清白,不受污染。

  十七,取经之路历经八十一难,终成正果,不过表明儿子终于取得了父亲的认可,这是许多人期望达到的人生目标。

  很多儿子一生中都以父亲为潜在的敌人,然而,却在一生中都渴望父亲的承认。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事实。

  《西游记》使人们在幻想中解决了这个矛盾。

  孙悟空的结局,意味着儿子取得了父亲所代表的整个社会的认可,即取得了社会地位,取得了成功,取得了道德形象的完美,取得了人生境界的圆满。如来佛对孙悟空在漫漫取经路上的努力予以肯定,并给予充分评价之后,孙悟空获得了正果,其象征意义自然十分明白。

  十八,最终是一个功德圆满的结局,是人生成功的结局,是取经终得正果的结局,是战胜千难万险的胜利结局,是一个喜剧的结局。

  然而,不论是儿童或是成年读者,都在这个结局之后产生一种普遍的、难以言语的、不自觉的却又是非常深刻的失落感和虚无感。这种感觉长久地弥漫心头,余音袅袅。

  如果对这种失落感、虚无感进行分析,那么,我们看到:

  第一,无法无天的儿童时代自从取经开始就丧失了,取经的成功意味着更彻底的丧失。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每个读者都接受了这一事实的情绪影响。

  第二,儿子的成功终于被父亲承认并且接受了。儿子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是个好孩子。然而,潜在的对父亲的反抗与敌视也被完全地压抑了,再也没有显示的机会了,再也不可能大闹天宫了。

  这一潜在的事实是人们不自觉的,却在深刻地影响着每一个读者。它激起的情绪反应也是十分强烈的。

  第三,从此,儿子与母亲的关系改变了,自己成佛了,和观音菩萨平等了,不能再嬉笑母亲了,不能再得到深深渴望的观音菩萨的关照了。

  儿子成功了,获得社会地位了,完成道德形象了,就很难再得到儿时的母爱。这也以非常隐蔽而又强烈的方式渗透着读者的心灵。

  第四,人生成功了,奋斗的苦难经历了,似乎可以永享太平和圆满了。然而,就因为从此没有了苦难,没有了奋斗,没有了和妖魔斗争的曲折故事,没有了这种种刺激,既超脱了,也虚无了。

  每一个读者都会在《西游记》的结尾,被成功带来的虚无感笼罩。

  第五,猪八戒所代表的令人喜爱的、亲切的、难以割舍的食色本性,在成功的人生进取中,也被升华和抑制了。

  猪八戒被封为净坛使者,不过表明获得成功之后,还可以有冠冕堂皇的文雅的饮食而已。除此之外,那种原始的、粗俗的、冲动又充满痴憨乐趣的欲望本能被消灭了。

  只要对读者的阅读情绪稍加分析,就会明白,真正让他们惆怅的,不是离开唐僧,没沙和尚也无关紧要,而是离开孙悟空和猪八戒这两个人物。

  在《西游记》的世界中没有了孙悟空,是让人感到难过的,没有了猪八戒,也是让人失落的。

  离开孙悟空,象征着离开人生的奋斗。离开了猪八戒,象征着离开了生动可爱、憨实有趣的欲望。

  第六,生命的真正意义就是与客体搏斗,无论是儿时大闹天宫,还是成年后的人生奋斗。奋斗结束了,意义也就没有了。

  第七,孙悟空成佛,意味着儿子达到了父亲的境界,达到了父亲所取得的社会地位,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将要扮演的父亲角色。

  这一结局不论对没有成为父亲的儿童、青年,还是对那些已经成为父亲的成年人,都会产生相同的震动。

  一方面是成功;一方面是失去。一方面是父亲地位的获得;一方面是儿童时代以及青少年时代的丧失。

  三

  《西游记》是世界范围内最好的神话故事之一。它是潜意识真实的流露。它使我们看到了整个人的命运。

  正是在《西游记》中,我们看到了一幅完整的图画:

  我们看到了儿童如何从婴儿时期开始成长;看到了儿童大闹天宫时的无拘无束;看到了儿童时期拒绝接受安抚又不得不被安抚时最初受到的约束;看到了儿子对父亲的非常复杂的、全面的、深刻的态度体系;看到了儿子对母亲的深刻的、细微的、全面的态度体系。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与整个秩序的关系,与整个文化的关系,看到了在对文化的两个极端态度──绝对的反对和完全的接受──之间的无限多的跨度。

  我们看到了在父亲的威严下,在父亲所代表的整个秩序的压迫下,一个人如何接受秩序和文化所规定的道路。

  我们看到了母亲怎样既是父亲权威的“帮凶”,又是缓解父子冲突的因素,同时,又体现了对儿子特别的情感。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在人生中如何战胜情欲,又如何对情欲有着恋恋难舍的亲切感,如何在最终失去情欲时倍感失落。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怎样在人生中与道德规范作斗争,同时又使自己修炼成道德完美形象的努力。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与外界困难作斗争、与自身魔境作斗争的双重艰难性。

  我们看到了人在成长中不得不依靠母亲,在人生的重大关口又不得不依靠父亲的人生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