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逛窑子指点门径 长大疮举步维艰





  书接上回,且说蒋介石十年放浪的生活中,摸熟了上排各种各样的妓院门户。自从洋枪大炮打开了中国的海禁,上海以孤塚荒郊,一变而为繁华之地,香迷十里,丽斗六朝。杨柳帘栊,送出笙歌一派,枇杷门巷,围来粉黛三千。比起北地烟花,秦淮风月,倒也别创一格。蒋介石回沪以后,眼着那一帮“抢帽子”朋友东转西逛,张静江、戴季陶等识途老马,当然是义不容辞,充当响导。张静江那时光正丧偶而无子,跛着一条腿,支着根手杖,整日价往里钻,他又是个古玩商,对于一些掌故,说来都有一套,只听他向蒋介石感喟说道:

  “嘉庆道光年间,上海还没有妓女踪迹,但在黄浦江中,巨舰游弋其间,明窗净几,锦榻银瓶,陈设非常华丽,犹似秦淮画舫,之后舍舟登陆,集中在城里虹桥,银灯珠箔、比院笙歌,好不热闹,可是她们门户之见甚深,苏常两帮如同冰炭,后来又掺入了扬州帮。于是有一些自以为身价甚高的老鸨,便搬到鱼行桥南唐家弄,表示不跟她们‘同流合污’。但不久南唐家弄又热闹起来,再搬到梅宣使弄。同治光绪年间,书寓集中在沈香阁一带;长三妓院集中在四马路东西荟芳里,么二妓院集中在四马路萃秀里。后来长三堂子再往东迁,从四马路到跑马厅,五马路百花里、石路上的普庆里、同庆里,六马路的吉庆坊,同春坊以及东西画锦里等好几个地方。四马路西段俗称胡家闸,那就更多。”张静江不禁唏嘘:“全变啦,那些地方都已改建,时髦倌人们后来都到小范园、民和里、新乐会、三元坊、群玉芳这些地方。清和坊在浙江路四马路,新清和在五马路湖北路,现在可又搬啦,花底沧桑,使我们这些前度刘郎,不禁有陵谷变迁之感了。”

  “你恐怕还不清楚。”戴季陶不甘示弱,也向蒋介石拿出一套经验之谈:“走码头我也比得上你老弟,逛窑子我更比你见得多,除了雏妓烟女之外,你知道妓院的等级?”

  “我只是胡跑一气。”蒋介石干笑笑:“倒要请老兄指教。”

  “上海娼门分四种。”戴季陶伸出四根手指:“书寓是超等,姑娘如果不懂弹唱,不善说白,就不能列为书寓,这一门的祖宗是朱素兰。其次是长三,姑娘能唱的大约六七成,但都不会说白,门口只能够写上‘某某寓’,不能自称书寓。至于什么叫长三呢?因为陪酒收三元,夜度也收三元,于是叫做长三,但目前的长三都已改称书寓,真正的书寓几乎淘汰干净了。第三种是‘二三’,陪酒收三元,夜度也收三元,它的等级介乎长三与么二之间,可是它的制度已经改变,与长三完全不同,‘二三’之名,今天知道的人很少了。第四等是么二,装湿干(打茶围之意)收一元,陪酒两块钱,所以叫做么二。”

  “啊!”蒋介石听得出神,跟着他们便跑。当年在上海作冶游,叫堂差该是“初步手续”。但在蒋介石那个时候,没有叫堂差这个名堂。必须在书场点戏,或者经过熟客介绍才能结识,那时光的书场甚盛,犹似较后游戏场里的群芳会唱。其中以四马路的“小广寒”最为著名。

  蒋介石初到小广寒,身上没几个钱,但张静江、戴季陶、陈果夫他们摇摇摆摆,派头一络;他跟在背后,也就一步三摇,上得楼梯,拣个位子坐下,只听得张静江不耐烦:“几个宿货,唱又唱得坏,长又长得丑,明明已经是时候,怎么几个名角还不来?”

  “静老。”季陶问道:“你是个老内行,娘儿们也就同古董差不多,哪里有点痣,哪里有块斑,静老可不可以开列名单,让我们小兄弟有所选择么?”

  大家正在哄笑,陈果夫指指楼窗下:“瞧,那一乘轿子是谁来啦?”众人闻声齐把脑袋探出窗外,只见一个雏妓下得轿来,纤纤十指往龟奴双肩一搭,那龟奴把她往背上一背,拾级如飞,一瞬眼便到了楼上,引起茶客们一阵私议。张静江皱皱眉道:“小把戏,过不了瘾,名角还不来,我们这一趟白费功夫。”

  “老爷!”茶房在一旁听到,便把毛巾往肩上一甩,推一推瓜皮帽,堆下一脸笑道:“老爷要找谁?”

  “不必了。”张静江大剌剌搁起那条跛腿,打开鼻烟壶闻闻,半晌,大声打了个喷嚏,接过手巾揩抹一番,指指蒋介石道:“今天,我们带一位新朋友蒋老爷来,你们要好好招待。"

  “只要蒋老爷吩咐。”茶房向蒋介石打躬道:“小的名叫阿四,以后请多赏光。”

  蒋介石点点头,低声问陈果夫道:“怎么娘儿们上楼,还要人背?岂不笑死人了?”

  “你有所不知。”陈果夫盖上茶碗盖。“这是名妓胡宝玉发明的,一下轿便要龟奴背,无非是增加一分声势。不过,现在只限于雏妓,大一点的,不用这一套了。”

  “这样子有点象病人看郎中。”戴季陶哈哈笑道:“那么大的娘儿们还要人背,阿弥陀佛。”大家胡扯一阵,还不见名角到场,张静江便提议抽几口福寿膏,提提精神再说。当时四个人便移步烟榻,自有阿四在前开路,穿过大批茶桌,躺上烟榻,吞云吐雾,闭日养神。蒋介石也对付了几口,精冲大振,就是缺少女人。正发怔间,只见阿四把门帘一掀,低声叫道:“各位老爷,林黛玉姑娘来啦!”蒋介石眼睛一亮,忙从烟榻土爬将起来。列位看官,这个林黛玉当非红楼梦中的主角,乃是清末上海“四大金刚”之一。久堕风尘,经历悲惨,直到四十多岁,还要干那勾当,可是年老色衰,不能叫座。听说张静江那帮人马在小广寒消遣,不免上前招呼一番。

  “是你。”张静江放下烟枪,喝口浓茶:“抽一口罢?刚到么?”

  “罪过罪过。”林黛玉把裙子一提,往榻上一坐,替众人斟过一轮茶,说道:“你们知道的,我已经戒了,可是睡不好,起得晚,你们来久啦。”

  “听说你在请和尚念经,想仰仗菩护保佑,把鸦片烟瘾不戒自断,可见效么?”戴季陶问道:“如果见效,那佛法无边,又多一明证了。”

  “我身体也不大好,”陈果夫从烟榻上坐起来:“敢问你除了念经,还有什么花招,竟真的把烟戒了?说来听听,我也可以请和尚念经治病。”

  “又开玩笑,”林黛玉装着一脸笑:‘老爷们怎样会戒烟?福寿膏嘛,我是没福份,有福,”林黛玉低垂了头:“戒它干吗?”她岔开话题,向蒋介石点点头:“这位初见,是刚到上海吗?贵姓大名?你们为什么让他怔着,不给他介绍一个……”

  “是啊,”戴季陶躺在榻上,脱掉鞋子,隔着袜子在捏脚丫:“蒋老爷早就在上海了,我们也想把他介绍给你,可是他一听是四大金刚,吓得直摇手,他说他怕你把他——”戴季陶做了个猥亵的手势:“嗯,他吃不消!”

  “嚼嘴嚼舌!”林黛玉向他瞪了一眼,问蒋道:“是么?”

  “是啊,”蒋介石这才开了腔:“怕金刚把我一口吞下了肚。”

  “唷,”林黛玉掏出粉红手绢,一抿嘴:“我还以为蒋老爷是个好人,原来老吃老做,也是个老行家哩!”

  “这叫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陈果夫提议道:“静老,也没有什么好听的,我们还是走罢。”

  “急什么?”张静江下得烟榻,接过手巾,闭上眼睛听了,会:“这个声音好熟,是谁在唱?”

  “惜春老四家里的翠芳老七。”阿四在旁答道:“她害了个把月嗓子,今天才登台。”

  “是嘛,”张静江睁开眼睛:“我说声音好熟,可又想不起来。”他朝林黛玉点点头:“我们听戏啦,改天到你那里去。”林黛玉明知生意没有兜到,装着笑脸谢道:“全仗张老爷关照,我就回去等着啦!”

  “下一辈子罢!”张静江待她走开,轻声说道,“也不撒泡尿照照面孔,人家找姑娘,可不是找祖母来着!”一阵哄笑中一行鱼贯回到书场。张静江吩咐道:“阿四,我替蒋老爷点两出戏。”说罢向蒋介石道:“点完戏,我们就可以到翠芳老七那边坐坐,以后你可以随意过往,这两出戏每出赏一元,算是我清客。也有人多至十出二十出的,愈多愈阔,不过我们不必做瘟生,两出够了。”蒋介石不断点头,眼瞪瞪望着台上的翠芳老七,差点流下口水来。听完戏,便跟着翠芳老七到惜春老四那里。戴季陶悄悄地对蒋说:“老弟,一切让静老打点,你少开口,免得人家当你是瘟生。静老花钱,一向花在刀口上,决不多费一个铜钱,可是人家当他是财神,决不拿他当瘟生,你要学学。”

  “我也懂得一点。”蒋介石不甘示弱。

  “你过去玩的是野鸡,”戴季陶做了一个鬼脸:“老弟,这中间差别可大哩!”蒋介石听老戴说他玩野鸡,面子上有点不大好看,顿时哑口无言。因为张静江跛腿不便上楼,照例在楼下房间坐下。只听见一个龟奴在门外叫道:“先生,要不要碰和(打麻将)?”

  “急什么啦?”老鸨惜春老四和翠芳老七麻雀似的在他们面前跳来跳去,敬茶奉烟,忙个不休,蒋介石听仆役称她叫做先生,心头纳闷,便问身旁的陈果夫遣:“怎么她是先生?”

  “是这样的,”陈果夫同他耳语道:“书寓里的姑娘,一般称作先生,长三堂子的姑娘,就没有这个‘尊称’了,叫做校书,但她的仆役为了增加声势,背地里还叫长三做先生。只有在交际场所里称呼她小姐。凡是在同一个宴会中,如果有一个先生与校书同时参加,那这个先生一定要离席避坐,以示区别。现在书寓不行时了,长三堂子于是一跃而为先生,摒小姐之名而不用,只有野鸡淌白、雏妓烟女承袭了小姐的称呼。”

  “你们咬耳朵!”翠芳老七笑吟吟走过来,一手搭在蒋介石的肩上,一缕香味直钻鼻孔,使这个新嫖客几乎晕迷过去,只听她问道:“是不是我怠慢了蒋老爷?”

  “是啊,”陈果夫装着一本正经:“他说你没有,没有,”他站起来把嘴凑到她耳朵上,低声地说了一句,顺便在她耳根上吻了一下,翠芳老七捏起两个粉拳擂鼓似的在陈果夫背上边搥边说道;“阿要死快哉!人家蒋老爷是新客人,那能……”翠芳老七撒过一阵娇,便把水果干点招待客人,自有娘姨铺开了烟具,张静江、戴季陶首先登榻,抽了一通,胡扯一阵,也就离去。出得门来,蒋介石悄悄问道:“怎么就这样走了?”

  “你想过夜么?”张静江反问道:“慢慢来,别着急,你越着急,人家越吊你胃口。”蒋介石又问道:“我们玩了半天,又吃又喝又抽鸦片,怎的没看见有人付钱?”戴季陶一听哈哈大笑道:“老弟你真是!我们在小广寒捧过她一阵,点了戏,付过钱,打茶围照例免费,你以为人家有钱摆阔么?她们等着你去做花头,你的钱源源付出去;好戏还在后头哩!”蒋介石也不再问,搭汕着说:“真奇怪,明明是女的,却叫做先生。”于是在若千年后,蒋介石也要他的随从、侍卫们称他做“先生”,据说表面是什么尊贵德高,学儒家,实则就是这个原因云云。

  过了几天,蒋介石便单枪匹马,径自去找翠芳老七,没有达到目的,也不见人家热辣辣地迎他,心中老大没趣。戴季陶窥破心事,便劝道:“老弟,这事情不可勉强,你别泄气,自古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老弟台才认识她不久,连花头都没有做一个,怎么能马到成功?再说老弟台虽在壮年,但骨格瘦削,两颊深陷,也谈不上一个俏字,哈哈,慢慢来罢!”蒋介石便央求道:“老戴,你是行家,我明天便去她那里做花头……”

  “花头?”戴季陶端详他一番,笑问道:“你是做碰和,还是做双叙?”

  “这个要你指点指点。”

  “我说你急什么?规矩都没有弄懂,毛手毛脚不怕碰钉子,讨没趣么?走!你请我吃点心,且听我慢慢道来。”于是两人出得交易所,上对面五芳斋一坐,戴季陶边吃鳝糊面边说道:“老弟,做花头是一出重头戏,一个狎客要献出真本事,便是做花头,你以为打茶围,白白地送你吃喝玩抽么?你要碰和,就是邀请三朋五友,上她香闺打一两次麻将,你可以不必备酒,由她替你准备一桌和菜,以飨宾客,就行了,对她的龟奴娘姨,你也不必摘赏下脚。”

  “那很省,”蒋介石喜道:“我明天就请你们去碰和。”

  “不行,”戴季陶放下碗筷:“这样不大漂亮,我们一帮朋友,该去双叙才是。”

  “双叙?”

  “就是在碰和之后,还有酒吃。和、酒双全,谓之双叙,你也费不了多少。昨天你在棉纱买卖上赚了不少回扣,你这小子也该请我们大吃一顿了。”

  “好好。”蒋介石心中计算一会,老是觉得不合算,玩一个女人,要花这么多钱,要花这么多时间,干脆不如打野鸡算了,于是放弃了上翠芳老七那里去的念头。半月之后,戴季陶他们老是不见他请客,而且连交易所也不来了,原来蒋介石急不及待,去玩野鸡,这回可害上了杨梅大疮,正躺在家里养病。那时候既没有特效药,又没有高明的花柳医生,直把他急得没办法。脓血淋漓,举步维艰,少赚了“帽子”钱不算,还给黄绿医生敲走一大笔竹杠。而且余毒未净,深入骨髓,这且不提,更难堪的是翠芳老七向外扬言,说姓蒋的专门揩堂子的油,吃得几回甜头,便舍不得破钞,再也不来了,把蒋介石气得牙痒痒地,一定要设法报复。

  正是:女子倒不难养也,小人何其难养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