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蒋介石同陈洁如遍发请帖,刊登广告,正式结婚,以后,正赶上交易所生意兴隆,同时他对于投机的奥妙,了解得非常透澈,在重重叠叠的证券起落当中,仅仅一年功夫(自民国八年到九年),竟赚了一百万块钱,又到日本逛了一回。
钞票、银洋、女人、美酒……在蒋介石手中飞舞,他狂笑着,脱下长衫,换上西装;迁出小房子,搬进大洋房;交易所的半旧人力车也不坐了,买了辆崭新雪亮的包车,叮叮当当招摇过市。张静江夸奖他道:“你真是后生可畏!当年我不过给你三千块,如今你有了百多万!交易所买卖本身是个大赌博,你有眼光,有魄力,好好地干罢!”
“以前是我们带你,”陈果夫赞叹道:“现在,该你带我们啦!无论抢帽子,逛窑子,你都比我们高一着,不枉我叔父当年一番苦心,他真有眼光。”
提到陈其美,蒋介石怅然道:“如果他活着,那多好,他可以看到……”
陈其美的小老婆也是堂子中人,芳名“乐琴”,陈其美死后下堂而去,重张艳帜,人称“都督夫人”,后来又嫁给盛杏生之子盛老五。她与陈其美生下的儿子陈駪夫,后在笕桥航空学校练习飞行时跌死了。这些都是闲话,按下不提。却说戴季陶闻言叹口气道:“人生如梦,吾佛慈悲,想开点,小蒋,带我们打茶围去罢!”
“一定一定,”蒋介石从不推辞,“不过我得去望望老头子,他今天生日,得送礼去。”
黄金荣家里宾客如云,从早到晚,从诞辰前夕到第三天,家里摆着流水席。普通客人拜过寿堂,根本到不了黄金荣身旁,已往蒋介石也是如此,现在有了身价,可不同了。
“要你破费,”黄金荣凸着个大肚皮,立起身来,还过礼,一脸横肉上面点点麻子在相互牵动,他指指牌局上几个客人:“介石来了。”一阵椅子响处,张啸林、杜月笙,虞洽卿按着桌子站了起来:“来,来一圈,我让你,我让你。”
“不不,”蒋介石行过礼,把他们三个一个个按在太师椅上:“不敢当,不敢当,我还有事,磕过头,就要回去。”
“不吃寿酒么?回头还有潘月樵、夏月润、夏有珊的精采表演。”
“唉啊,”蒋介石边瞧他们打牌边说:“有一笔大生意,店里要我代表出面活动,回头我一定会赶来喝寿酒的。”黄金荣他们也不再强留,大家坐在椅上同他点点头,看他匆匆离去。
“这是个人材,”虞洽卿洗好牌,接过热手巾擦了把脸:“他的底细我全知道,熬到今天,真不容易。”
“阿德哥都说好,那没有错,”张啸林抽烟一支接一支:“我看他文武全材,”他低声:“还是个革命党哩!”
“以后,我们同他也该多往来往来,”杜月笙咳呛着,喝过一口酽茶:“有些地方,他出面我们光鲜,也亏得金荣阿哥和陈其美张静江有眼光,老早就看中了他。”
“当时我也有此意,”虞洽卿捡起一张白板,推下三张白板,开过杠:“后来知道他是金荣阿哥的门生,我非常眼红。”大家七嘴八舌,争着赞扬一番,把麻皮金荣乐得直打哈哈。
且说上海交易所这项玩意儿,纯然是买空卖空、投机造谣、欺骗暗算,诱惑,冒险、残酷、耍流氓……总而言之,大鱼吃小鱼,不知多少万人倾家荡产,这个是惨酷无比的大赌场。
蒋介石在交易所做经纪,全副精力投注在这个大赌场中的时候,正是中国共产党与孙中山领导国民党建立革命统一战线的前夜。孙中山、伍廷芳、唐绍仪等人通电重开广州政务会议,反革命政学系岑春煊下台,苏联向我国政府声明根本放弃前俄政府与中国订立的一切条约,很多现象使革命党人充满了信心与希望——除了蒋介石,蒋介石只对“抢帽子”充满了信心与希望。
“听说孙中山要你去广东?”虞治卿问道:“孙中山看样子有办法哩!阿伟,你去了之后,将来可别忘记我们这批老朋友。”
“谁说的?”蒋介石挺挺腰干,“你说我去不去?”
“去才是傻瓜!”季陶说:“革命有多少进账?我不相信革命会比抢帽子强。”
“行行出状元咯!”黄金荣道:“阿伟多聪明?说文是文,说武是武,交易所里吃得开,衙门当中兜得转,连孙中山都要请他去,”他抚摸着大肚子:“嘿嘿!”
“并不是孙中山要我去,”蒋介石说道:“是他手下的人,也是我们的留日同学,他来信说欢迎我去广东,刚才果夫听见了,但是没有弄清楚,孙中山并没有信给我,就是给我,我也不会去,革命?”他笑笑:“值多少钱一斤?”
钞票、银洋、女人、美酒……在蒋介石手中急剧飞舞。他狂笑着,因为他已发横财;他狂笑着,因为他俨然富翁;他狂笑着,因为芸芸众生是那么傻,包括孙中山以及“革命”在内,一页轰轰烈烈慷慨激昂的革命,还不如交易行一场偷偷摸摸勾心斗角的赌博。……
然而豪赌必输,转动如飞的轮盘忽戛然而止!民国十年间,这项生意经的全盛时代如昙花一现,上海交易所发生了不景气风潮,“恒泰号”也消失在这个风暴之中。张静江、戴季陶、陈果夫等亏空了一百多万,债台高筑,上海站不住了,蒋介石并不例外,也破了产,还负债三千元,他们奔走相告,一筹莫展,“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谁都没有了主意。更槽糕的是,清红帮竟放下脸来,代替债主向他们的弟兄们“包讨账”,不偿欠款,决不甘休。
张静江,戴季陶、陈果夫等明知在上海无法立足,决定另打主意,这才到广东去参加“革命”。行前张静江还给蒋介石设法找到三千块钱,要他还债。原来交易所不景气是事实,“恒泰号”的例闭也是事实。但张静江这时耍花样,把自己的股份占到全部的三分之一以上,早已在事先转移了一笔资金,让其他的股东全军尽墨,而自己还在人前装疯哭穷。但他“厚爱”于蒋,于是偷偷地给了他一笔钱。另外还替他写了一封信给孙中山,说:“我向他推荐你,说你在军事方面也许比商场有办法,只要你安排妥当,随便什么时候可去广东找他。”
“我灰心得很,”蒋介石答道:“经过这次打击,大海茫茫,我真是意态萧条,很想回到溪口,上雪窦寺出家去了。”
“胡说,”张静江匆匆说道:“我们就要走,一切由你自己斟酌,交易所也罢,革命也罢,反正一样是赌博,只要其中有一样顺顺利利,还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么?而且我给你说实话,孙中山的招牌越来越硬,这个人又是个好好先生,你只要伺候得好,那就比什么都强,我在那年从外国回上海的洋船上碰到他,早已押了注,看来可以‘派用场’了,你明白么?”
“好罢。”蒋介石只觉得头昏脑胀,茶饭无心。他战栗着,逃是逃不掉的,只好跑到黄金荣那边哭诉。黄金荣叹口气道:“你放心罢,你的债务我虽然不能代偿,你那条命我可以替你保全。别怕,照样到交易所去,多赔点笑脸,别让人家说你没有种,出了事,便躲着不见面,你以后还要在上海滩露面。”
“谢谢你。”蒋介石心想,上海滩上还轮得到我么?这个跟斗摔得实在太重了。他失去了精致的洋房,失去了崭新的包车,失去了笔挺的西装,失去了欢乐和生趣。怀着张静江给他的三千块钱,到交易所去还债。幸好那些“包讨债”的流泯都受过师父的吩咐:“不许伤害他。”所以也没有挨打。可是三千块钱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有几个债主便把蒋介石围在中间,指手划脚痛骂,有几个还动手动脚。
“啪!”一个嘴巴。
“啪!”又一个嘴巴。
“别打别打,”流氓们做好做歹,把这位师兄假装逐出门外,劝开了事。蒋介石双手捧着热辣辣的两个脸颊,失魂落魄回到小房子,只见破旧的门口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包车,他心头一怔:“我偷偷地搬到这里,难道还有人知道,追上门来讨债么?”他不敢马上进房,蹑手蹑脚上得楼去,只见房门虚掩,陈洁如在里面吃吃笑道,“别动手动脚,给人瞧见了不成话!”
“哦,”是个生疏的中年人口音:“谁不知道你已经是蒋太太,可是你先生没办法,破了产,还是跟了我罢!”蒋介石一听放了心,原来此人不是为讨债而来,可是心灰意懒,也不闯进房去。颤巍魏上得天台,双腿软弱,倚在墙垣上怅然遥望,只见十里洋场,华灯初上,炊烟四起,黄梅季节是郁闷天气,使他呼吸都感困难。人群车辆象蚂蚁爬行,中间夹着拉得飞快的崭新包车,用干电池装置的两支车灯一闪而过,车上的铃子叮当地响。
“是那个倌人出堂差了?”蒋介石喃喃说道:“去罢,不管你是老五或者老三,反正我蒋介石是不会再写条子的了。”他向着昏黯的夜空:“我破产啦!老天,我破产啦,还挨了耳光!”他颓然伏在墙垣上,使劲捶捶脑袋:“完啦!上海滩?上海坍!”他干笑着:“我玩够了人,人家也把我耍得好苦!以前老听说张三破产跳楼,李四失败跳海,难道今天要轮到我姓蒋的?”他倏地倒退几步,心脏剧跳着,“跨过短墙,便是地下,地下……粉身碎骨哪!”蒋介石战栗着,战栗着,瘫软在天台上。
“忍住罢。”半晌,蒋介石摸索着爬了起来,‘反正我是空手而来的,如今虽然又空了手,垮了合,还有将来,将来……”他扶着楼梯的扶手下楼,“将来……”
在房门口,他停止了,那一对男女还在说话:“他真的不知道,”是陈洁如的声音:“我也始终没有跟他说,在我以前的客人之中,有你这么一个人!我说只不过有一个老凤祥的小开。”
“现在不用怕了,”还是那个陌生的男子口音:“现在你可以当面告诉他:你破产啦!还借什么小房子?老娘要跟有钱人去了,跟我大名鼎鼎的孟医生!”
“不怕丑!”陈洁如吃吃笑道:“快点走,他今天出去张罗还债,整整一天,就快回来。”接着房里床铺桌椅一阵乱响,蒋介石急忙忙倒退一旁,躲到楼梯暗角处,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提着一只药箱出得房来,陈洁如说了声:“以后不许再来。”便把门儿关上。那男的凑着门缝低声说道:“你有病嘛,你的病只有我能医,我哪能不来?”边说边下楼去。蒋介石听见门外那包车喇叭“啵啵”地响了两下,知道他走远了,这才推开房门,天昏地转,往床上一躺。
“还好罢?”陈洁如把床头那盏洋油灯拿开,不让蒋介石看见床上凌乱情形:“今天债主没一个上门,大概我们搬来这个地方,他们没法找到。”
“债主没有找上门来,”蒋介石淡淡答道:“医生可不找自来,看样子,我们无论往哪里搬,这个医生是躲不掉的了!”
“你说什么?”陈洁如暗吃一惊:“什么医生?”
“过来!”蒋介石倏地从床上爬起,一转眼便到达了陈洁如面前,不待她转过脸来,两巴掌已经打了过去,打得陈洁如一屁股倒在地板上,楼下正在吃饭,灰尘撒满了菜里饭里。于是楼下在骂,楼上也在骂。蒋介石在债主面前是孺夫,在陈洁如面前却是英雄。骂了半天,陈洁如一个劲儿哭。“你同这个瘟医生怎样认识的?”蒋介石手持鸡毛帚,劈劈拍拍打击着梳妆台,“说!不说,我今天打死了你!好哇!什么老凤祥小开,原来藏着个瘟医生!”
陈洁如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抹抹鼻涕眼泪说道:“你也不必这样对我,你替我赎身嫁给你,可没有卖给你!人家是个医生,因为看病,老早就认识了他,可是自从跟了你,几时见我同他住来过?这次他听说你破了产,特地好心好意来看看。你倒吃起醋来啦。你要打死我,好罢,”陈洁如扑过去:“你杀了我罢!谁不知道你姓蒋的脚踏清红两帮,上海滩上杀个人,也不过好象宰了一只鸡!”
瞧见陈洁如扑过来,蒋介石反而手足无措,把鸡毛帚一摔,冷笑道:“好男不跟女斗,你疯你的去吧,我要出去找人,不跟你一般见识。”他走到房门口:“可是我警告你,那瘟医生如果再来,我要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罢嘭的一声使劲拉上房门,踉踉跄跄下得楼去。时已入夜,小衡堂里街灯摇晃,閺无一人。蒋介石摸摸口袋,竟无分文,暗叫不妙,反身回到房里,陈洁如还在床上哭着,他也不惊动他,东翻西翻找到了几个零钱,上黄金荣那边讨救兵去了。
对于这个门生的遭遇,黄金荣淡然置之。在他眼睛里,爬起来,跌下去;跌下去,又爬起来的例子太多了,蒋介石发财时大笔银洋孝敬他,如今失意,他只要通知手下不伤害他,也足够了。可是虞洽卿的看法就不同:“金荣阿哥,阿伟跟斗栽得不轻,听说他日子过得很苦。”
“别信他那张嘴,阿德哥。”黄金荣道:“你想,赚过百几万,还有钱住洋房,接婊子。如今垮下来,过日子是不成问题的。真正要跳楼的人是到交易所去上当的那批瘟生!”
虞洽卿有他的打算:“对于阿伟,我总觉得你应该另眼着待,人家孙中山那边都来过信,要他去革命哩。金荣阿哥,我有个办法,就说奉你之命,把阿伟夫妇接到我家里去避避风头。”
“好罢,”黄金荣无可无不可:“告诉他,叫他小心些。我通知徒弟们不伤害他,可是债主还放不过他,听说他挨了几下耳光,哈哈。”
蒋介石听说虞洽卿要他到他家里住,便立刻搬了过去。“瞧,”他向陈洁如瞪瞪眼:“阿德哥听说我景况不好,要我们住到他家里去,怎么样,你以为我这一跤再也爬不起来了罢?”蒋介石搬进了虞洽卿家里,一晃已经一个多月。寄人禽终非善策,尤其张静江、戴季陶、陈果夫他们已经离开上海,债主们便钉着蒋介石要钱,使他整天躲在虞家不敢露面,长吁短叹。有一天接到溪口家信,蒋介石以为是元配在他母亲面前告了一状,他母亲来信斥骂一番,要不又是家里催钱,他也懒得打开。可是闷得实在无聊,姑且拆开瞧瞧,这一瞧只见蒋介石嚎啕大哭起来,原来他母亲只活了五十八岁,死了。
“怎么啦?”陈洁如正陪着虞家的人在玩麻将,闻声一推牌便赶回房里,蒋介石也没答腔,把信拿在手里一扬,又闷头大哭起来。陈洁如不免劝慰一阵,蒋介石却在心里好笑;“这下子可找到借口啦,回家奔丧,什么人欠欠人,去你妈的!”但他哭得更伤心。当下给黄金荣留了一封信,匆忙打点一拼番,把陈洁如留在虞家,问虞洽卿要了一点盘缠,一个人便回到溪口去了。
对于他母亲之死,蒋介石的情绪很难表达。与其说他同她是母子关系,毋宁说他同她是下属与上司间的“提拔”关系。如果王妈当年不逃荒,逃荒并不逃到开封,逃到开封以后也不就雇于蒋家,就雇于蒋家后也没答应改嫁,那末,蒋介石的历史该重写了。他可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庄稼汉,虽然庄稼汉并非见不得人的行业,但蒋介石显然愿意做官,而且是大官。于是在他眼中的母亲,变成了一个“提拔”他的恩人、上司,而他是一个下属。
之后建“蒋母墓”,把“蒋母”的史迹大事渲染,处处证明了这个下属对上司的报恩之情,而非母子之情。如果有母子的感情在内,蒋介石不至于忘记了他的父亲,即使“肃庵公”并非亲父,结果把“蒋母墓”孤零零地表扬出来,如果说他是那个时代的“孝子”,也有疑问。
破产以后的蒋介石,又遭遇到毋亲病逝,这个打击很大。债款未清,大难未已,他写信给几个朋友求助,不是说“慈亲己逝,万念俱灰,”就是说“庐墓终身”,一辈子不愿回到上海滩了,这个冒险家挨了重重的一棍,失去了信心。
但办完丧事,又一个问题摆在面前:有了陈洁如,他不但抛弃了姚冶诚,毛福梅更成为“黄脸婆”,蒋介石是听到她的声音都讨厌的了。十五岁那年和她结婚,以后很快离乡,没什么爱情也没什么矛盾。二十五岁那年和陈其美过着更加荒唐的生活,娶姚氏为妾,一晃又是十年,如今已是三十五岁,毛、姚两个都成为累赘,他得摆脱。“赌场失意,官场得意”,他得投入。这个在“冒险家乐园”中打滚的蒋介石,感到张静江寄予他的希望,正是另外一种“交易”,决心了却家务,投向广州去也。
他用这种语气,给毛氏胞兄毛懋卿写了封信,要求他对他提出离婚的谅解,有道:“……十年来,闻步声,见人影,即成刺激。顿生怨痛者,亦勉强从事,尚未有何等决心必欲失妻分离也。不幸时至今日,家庭不成为家庭,夫固不能认妻,妻亦不得认夫,甚至吾与吾慈母火水难灭之至情,亦生牵累,是则夫不夫,妻不妻,而再加以不认子,则何有人生之乐趣也。吾今日所下离婚决心,乃经十年之痛苦,受十年之刺激以成者,非发自今日临时之气愤,亦非出自轻浮的武断,须知我出此育,致此函,乃以至沉痛极悲哀的心情,作最不忍心之言也。高明如兄,该能为我代谋幸福,免我终身之苦痛……”分明自己弃掉糟糠之妻,还要装腔作势。
只有十三岁的蒋经国,尽管遵照乃父之命,满脑子是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再加上《曾文正公家书》,但时“孝”字无法两全,他为生母的受苦受难落泪,蒋介石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忽地想到:这两个孩子同样需要处理,自己这次投孙是假,投机是真,飞黄腾达固所愿也,万一丧命又该如何?不能让陈洁如带着两人改嫁换姓,于是给两人分了家产,假惺惺留下一信道:
“余葬母既毕,为人子者一生大事已尽,此后乃可一心致力革命,更无其它之挂系,余今与尔等生母之离毕,余以后之成败生死,家庭自不致因我再有波累。余十八岁立志革命以来,本已早置生死荣辱于度外,惟每念老母在堂,总不便料余不肖之罪戾,牵连家中老少,故每于临难决死之前,必托友好代致留母遗禀,以冀余死后,聊解亲心于万一。今后可无此念,而望尔兄弟二人,亲亲和爱,承志继先,以报尔母抚育之深恩,亦即望以代余慰借慈亲在天之灵也。余此去何日与尔等重叙夭伦,实不可知。余所望子子女者,如此而已。特此条示,经、纬两兄,谨志毋忘,并留为永久纪念,父助。”
列位看官,在那个年代,碰到一个白相人(流氓)已是倒楣,这两个小的有了个“白相人爸爸”,而且满口仁义道德,更没什么可以说的了。但内心悲愤,特别是蒋经国,这在以二后再表。
“你回来!”虞洽卿在上海写信催他:“别忘记你太太在我家里住,别忘记孙中由在广东得势,别忘记你口袋里还有张静江阵介绍信。……”
“去试试罢,”蒋介石自己考虑着:“了不起又是碰钉子,了不起同现在一个样,有什么关系?”于是这个宣称“庐墓终身”的孝子,又风尘仆仆于轮船中了。虞洽卿见他回到上海,不禁大喜,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阿伟,附耳过来!”一阵嘀咕之后,只见蒋介石笑出声来。那时光蒋介石的债主们听说他回乡奔丧,正发愁欠款是否有着落,又听说他回上海来了,彼此不免商量一番,如何在清红帮里讲好关系,别让“包讨账”的流氓们,不但讨不了账,反而替蒋介石做了保镳。
正在那个时候,债主们却接到了蒋介石的请柬,地点借在虞洽卿家里。
“有办法了。”债主们互相道贺:“这笔钱可以收回来了,蒋介石再没有钱,阿德哥不能看着他丢脸,这笔钱大概是阿德哥借给他的,要不,怎么还请我们上他家喝酒?”
“是啊,上海滩上,谁不知道阿德哥那几下子?”
可是,事实却把债主们的希望击得粉碎,他们在虞家宽敞的大厅中,看到了一桌丰富的酒席,看到了笑眯眯的虞洽卿,看到了恶狠狠的黄金荣,看到了青衫白鞋戴重孝的蒋介石。酒过三巡,只见蒋介石声音颤抖,端着个酒杯站起来向大家点点头:“各位,兄弟今天把你们请来,心里说不出的光荣与难过。光荣呢?你们都赏光了,你们是我的债主,不因为欠债未清瞧不起我,你们都来了,使我很光荣,请干一杯!”蒋介石一饮而尽,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难过呢?”他抹抹嘴:“一来家母弃养,兄弟刚刚奔丧归来,原来想庐墓终生,不问世事,无奈虞先生黄先生函电催捉,说是广东要兄弟马上就去,兄弟也只得节哀顺变,移孝作忠,再有难过的,就是欠下各位的债款,到今天悉索敝斌,罗掘俱穷,还是无法清偿,每位!”蒋介石双手抱拳,向大家作揖道:“兄弟此番到得广东,如果叨光得发,将来一定加倍赔偿,万一时运不济,”蒋介石声调呜咽:“那就,那就来生饭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各位!”说罢一屁股坐下发怔。债主们窃窃私议,只见虞洽卿、黄金荣四目如箭,向每一债主脸上射去,大家也就哑口无言,闷头吃喝。半晌只见蒋介石重复起立,说道:“各位,如今广东的局势,真是大有可为!各位都知道,俄国变成了苏联,苏联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影响大极了,伟大极了!我们的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完全赞成苏联的做法,对苏联非常向慕,他还同苏联发生了关系,这么一来,孙中山先生的革命,眼看就要成功了。兄弟此去,不敢说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但是从这个形势来看,兄弟此去是十拿九稳,对于各位的欠债,一定有加倍奉还机会的!兄弟此刻连行装都来不及准备,今晚就要连夜出发了!”
正是:离开这赌场,到达那赌场,革命与投机,两者竟一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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