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特别加料 二陈系效忠“皇上” 大义灭亲 蒋经国痛骂“亚伯”





  张学良正想跟上去,不料给宋美龄一把拉住,同时蒋介石回过头来说道:“仅卿,这几个美国朋友,所谈的正好也是东北问题。我想把东北问题迅速解决,忙得很,你同苏联的问题你自己料理去吧!”蒋介石说得轻松,张学良心头沉重,也无暇跟随宋美龄东逛西转,只得料理后事去了。

  宋美龄朝张学良的背影“噗哧”一笑,一摇三摆到得书斋。只见声息毫无,烟雾腾腾中,蒋介石在直搓手,显得空气很紧张。三个美国人都咬着根大雪茄躺在沙发里,宋子文双目注视地毯,有如一座雕像,动也不动;孔样熙右肘支撑在沙发扶手上,肥手托颊,似乎已经入睡。人们瞧见宋美龄进门,顿时一阵骚动,也就打破了静止的气氛。宋美龄笑问道;“绅士们,你们是在睡午觉吗?”

  “哈!夫人!”美国人拍拍沙发的空隙:“请坐,夫人!”

  “怎么回事?”宋美龄坐下把长裙往两边一分,笑吟吟问道。

  “这样的,”一个美国代表低声说;“刚才我们谈到一件事情,如今蒋将军正在考虑。刚才我谈到一个问题:就是德国正在宣传,说他们有经济危机引起崩溃的危险!夫人知道,德国是反苏中坚,我们美国绝对不能眼望着这个反苏中坚这样垮台的,我们美国有义务替德国找一条出路。”

  “是啊!”宋美龄张口绪舌:“是啊!”

  “于是,”美国代表连抽几口雪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孟禄便起了个草稿给国务院,他设计由德国向蒋将军供给建设材料,把这批材料的售价作为德国偿付英、法的赔款,再转为英、法偿付美国的战债,最后由美国转帐为对华贷款!”

  “好极好极!”宋美龄叫道:“非常好!”

  “这样,”美代表把半截雪茄放在高大的烟缸里边揉熄边说:“既可以帮助德国避免崩溃,使它继续反苏,又能加强我们美国在中国的实力,同日本争一争,这是我们美国反苏与帮助中国紧紧合作的一个得意杰作!”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宋美龄赞叹:“那末他们为什么没有声音,有困难么?”

  “夫人,”另一个美国代表接嘴:“在中国,这个办法倒不至于有什么困难。但因为这个计划本身太复杂,英、法都不同意。不得已,我们便改用了美国银矿业资本家毕德门的提案,……”

  “毕德门?”宋美龄伸出个拇指按按太阳穴:“这名字好熟。”

  “是的,夫人,”美代表答道,“他是参议员兼外交委员会副主席,他想到了好办法。”

  宋美龄做一个赞叹的姿势:“啊!毕德门先生果然有办法,他怎么主张呢?”

  “他的提案的确高明,”美国代表喷一口烟:“为了避免使英法反对,毕德门另外出了个主意,拿十万盎司生银贷给蒋将军,而另外由胡佛总统宣布一个‘各国国际贷款延期一年偿付’的文告,同时实行填补因为遗漏的反苏部署。”

  “那好极啦!”宋美龄几乎蹦起来,奔到蒋介石面前问道,“那末好的主意,你们还考虑什么?”

  “不是考虑这个,”蒋介石尴尬地笑笑,“你问子文去!”

  “毕德门的建议毋须考虑。”宋子文挪动一下身子,让宋美龄在他身边坐下:“我先告诉你毕德门案在参院外交委员会通过的时候,规定要在若干年内把中国变成一个单纯的‘美国过剩生产之尾闾’的殖民地。他们已经推定林百克的儿子林百乐到中国来专门接洽生银借款。林百乐而且快来了,还要到沈阳去会见张学良,复活并扩大美国在东北的铁路计划,准备修筑南满路并行线,续修葫芦岛军港,不过,”宋子文磕磕雪茄:“深信这样一来很可能牵涉到新银行团的联合行动,不过这是后话,先把十万盎司生银拿过来再说吧。”

  “有没有困难呢?”宋美龄低声问道:“十万盎司生银,”她轻轻地碰碰宋子文的手背:“大数目呵!”

  “现在是五十对五十,”宋子文也低声答道,“美国是决定了,但也得看看局势。”

  “那末他,”宋美龄朝蒋介石的方向呶呶嘴:“又为什么原因在伤脑筋呢?你看他那个死相,活象个和尚!”

  “他在考虑。我同庸之也一样在考虑。”

  “考虑什么?”

  “你当然知道卡耐奇其人?”宋子文低声问她。

  “美国钢铁大王。”宋美龄滚瓜烂熟:“不久之前,他还派过一个记者团到中国和日本去游历。”

  “是的,”宋子文点点头;“卡耐奇的主张是把东北卖给日本,那个记者团的经费是他在‘世界和平基金’中拨出来的。卡耐奇派出去的记者们替他发表舆论,说游历过东北之后,深信中国对此广大地区未必有力控制之,不宁惟是,中、日、俄三国间之利益冲突势必引起故争,将与最后战胜者以操纵满、蒙之权。故中国若贤明者,应将东北出卖与日本,而将所得之钱致力于整顿内政。”宋子文伸一伸腰:“现在我们所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还值得考虑?”宋美龄尖声说道:“马克谟先生早就同我们谈妥了。”

  听见宋美龄提到马克谟,蒋介石不由一惊。因为他近年来同美国人接触频繁,多少明白了一些美国内部的人事问题:一方面简单、一方面复杂。说简单,因为只要同他接触的人,对中国都有大兴趣;说复杂,那是这些美国人的派系有别,他所代表的财团各异,目的虽一,手段不同,所以他不愿意宋美龄当着这三个美国人大谈马克谟,以免节外生枝。于是他用眼色向宋、孔示意,打个哈哈道,“这个问题大致没什么,详细情形改天再谈,你们两位陪他们逛逛,一散散心去吧。”

  “我也去。”宋美龄自告奋勇,嫣然一笑,一手挽着一个美国人,摇摇晃晃便出门去了。蒋介石对于太太陪伴美国人特别有兴趣这一点早已习惯,也不觉得什么,踏着方步送他们出客厅,却见陈布雷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恭恭敬敬立在旁边,宋美龄随便问道:“有什么大事吗?”

  “没有没有,”陈布雷把那个橄榄头摇晃得有如唤郎鼓:“夫人,没有什么。”其实宋美龄已经扬长而去,不再追究,蒋介石同客人行过礼,一把拉住他道:“什么事?”

  “经国在苏联骂你!”陈布雷回身关上房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刊物:“上面转载过来了。”

  “这是本什么东西?”蒋介石连忙戴上眼镜问道。

  “这是共产党的地下刊物。”陈布雷从他手里拿起这本小册子。册子虽薄,页数倒有不少,陈布雷把食指往嘴里一塞,蘸着睡沫使劲翻了几页:“咯!这里!”

  蒋介石连忙接过来一看,只见四个大字题目:“大义灭亲!”附题是:“给母亲的一封公开信。”下面三个也不太小的作者署名:“蒋经国”,文章相当长。头一段,蒋经国说明他同蒋介石的关系;第二段,蒋经国痛斥蒋介石叛变革命;第三段,蒋经国声明他现在是一个共产主义青年团员,对叛变革命、专制独裁的父亲一刀两断,他要大义灭亲,代替惨遭蒋介石屠杀的中国共产党人以及进步分子、无辜人民报仇雪恨!第四段,蒋经国在这封公开信中描写他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他(指蒋介石,下同)只顾自己在外嫖赌吃着,不顾家里妻儿的饥寒,你(指毛氏,下同)规劝他,得到的回答是非骂即打。我亲眼看见你有一天劝他别逛长三堂子,却给他在楼梯上端把你一脚踢下,从楼上直滚到楼下,跌得不省人事,他却扬长而去。可见他是残忍没有人性的互是典型的下流流氓!……

  “娘希匹!”看到这里,蒋介石再也忍不住,一伸手“哗哗”几下便把这本刊物撕得稀烂:“他连亚伯(父亲)都敢骂啦!该死啊!”撕完了这本小册子还不够解恨,蒋介石顺手把墙角里那个古磁花瓶一摔,“嘭”的一声,碎片散了一地。陈布雷的脚背上也挨了一下,连袜子都弄破了。蒋介石瞪着眼珠大叫:“这畜生,这畜生!”

  “主席,”陈布雷嚎懦着说道:“经国这样做,恐怕是有人指使,事不由己,您不必生气。”

  “你让他们先把这些书全部搜查出来,烧光了再说!”蒋介石指指地下一堆碎纸。

  “是的,”陈布雷弯着腰答道:“我己经通知他们搜查去了,不过这东西很难找到,那是共产党的地下刊物。找到这一本也是非常偶然的,昨天晚上……”

  “我不管!”蒋介石烦躁地挥挥手:“三天以内,限他们把这批书全部送到我面前来!”蒋介石气呼呼往椅子上一坐:“布雷,你过来,你替我想想,这畜生真是昏头搭脑,胡说八道!家丑不可外扬,这这这……”边说边抓头皮。陈布雷使劝道:“我看这没有什么关系,主席犯不着生气。经国把家事外扬,那是他年少气盛,受了共产党的影响。他将来会后侮的,他应该明白,主席把他送到苏联去的目的,并不希望他信仰共产主义,说得明白点,主席这个做法不过是哄哄俄国人,让俄国人帮我们革命。目前事过境迁,如果经国这个时候出国,那该到美国去了。”

  蒋介石点点头,沉思一阵:“说来也奇怪,在苏联,我已经请托洛茨基照顾这畜生,怎么还会写出什么娘希匹的‘大义灭亲’!我看这畜生真变了!”

  “不会不会,”陈布雷劝道:“经国为人,我们是知道的,他从小在这边长大,不愁吃着,环境很好;同时主席又是他的父亲,将来回来之后,飞黄腾达,任何人都赶不上他,他怎么会真的‘大义灭亲’呢?我看这倒是蒋经国的杰作,他这样做,共产党会更相信他,更相信他,他将来在某些地方对主席的帮忙更大,是吗?”

  蒋介石眼睛一亮,怒气全消,正想再说些什么,宋美龄回来了。她一见地上的破碎纸屑和花瓶,知道出了什么事,就捡起来看看。半晌,她冷笑道:“我说你们关在屋子里搞什么名堂?原来这个宝贝少爷在苏联骂你,有什么可以生气的?”她指指陈布雷:“明天你起个草,在报上刊登广告,脱离父子关系得啦!”陈布雷唯唯诺诺,蒋介石却连忙使眼色,表示使不得。

  蒋经国在莫斯科痛斥他父亲叛变革命,这封公开信当时哄动一时,比他目前任何一篇“反共抗俄”的文字精彩得多。笔者依稀还记得最生动的一段是描写他父亲打母亲的故事,今日的衰翁,还是当年的浪子,喝醉了酒抓住老婆头发拳打脚踢,再把她从楼梯上推到楼下。也许是儿子写母亲挨打的情状相当退真,也许是他在苏联念过一点文艺作品,所以二十多年前读过的文章,回想起来还有明晰的印象。

  蒋经国出国的时候只有十几岁,并非主动去苏联留学。那时光正当黄埔建军,如今替华盛顿作反共马前卒的蒋介石,在当时是曾经一度“左倾”和“革命”过的,他为了要得到鲍罗廷的信任,从他充塞了三国志里权术思想的头脑中,忽然想出一个用“遣子入质”来争取苏联好感的方法,这样蒋经国便“保送”到莫斯科去了。

  到了苏联之后的蒋经国,曾经是个“CY”(共产主义青年团员)。当他出国的时候,他父亲还是一个满口“革命”的“总司令”,在他倦游归来,他的父亲已经是一个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的卫道者了。这是后话,按下再表。

  卫道者当然有他的一套,为人们所熟知的“CC系”便是蒋介石最早、最具“规模”的一个特殊组织。“CC系”成立于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中旬。

  民国十七年间有济南惨案、东北“统一”、蒋介石出任南京政府主席、各路将领反蒋,韩复榘、石友三被收买倒冯等大事。民国十八年间继张学良奉命反苏之后,冯玉祥、阎锡山共同反蒋的战争正激烈进行中,蒋介石为了巩固他的地位,把青红帮的黑社会组织“现代化”起来,首先是产生了“CC系”。

  CC的来源说法有二:一即是陈果夫、陈立夫兄弟。“陈”字英文字母第一个是“C”字,CC就是“二陈”的缩写;二是“中央俱乐部”(Central Club)二字的缩写。不管是哪一个说法对,反正都是以二陈为中心的集团。

  有人说CC豪门资本在四大家族或五大家族(如把政学系也算在内)中是比较后起的。比起孔、宋来,它是一个白手成家的集团,但几年以后,二陈凭借其党的势力,打进了经济事业,其发展之快,实使人吃惊。而且二陈在当时以其纵横捭阂的手腕,今日联政学系以倒孔、宋,明天联孔、宋以打击政学系,忽联甲以制乙,突联乙以制丙,左宜右有,无往不利,在每次风潮中他终居间占尽了便宜。于是日长夜大,羽毛丰厚,在当时居然成为一大豪门派系。

  CC这一派系的特征是党性强,排他性强。从报纸到教育文化,从金融到工商业,无不一手包办,不容他人染指。但因为它先天不足,根基薄弱,故在当时“打击豪门资本”的口号,反而时时从CC的嘴里叫出来,这个口号在表面上似乎同一般老百姓的要求相吻合,但CC之所以提出这个口号的目的,却分明为了打击孔、宋,分润孔、宋的既得利益,以图发展CC自己的资本。CC最擅长玩弄这种手法,而且每次必有所获。“清算豪门资本”口号竟是发展豪门资本的手段,在当时,人们恐怕做梦都想不到的。

  同时,当时家喻户晓的“中国四大家族”也就是“中国豪门资本”的同义语。所谓四大家族,即指蒋、宋、孔、陈而言。事实上,这四大家族是不能等量齐观的。蒋介石是四大家族的领袖,宋、孔、陈都是蒋的家臣,受蒋的卵翼而增殖其财富。在宋、孔、陈三大家族庞大资产中,无不有蒋的一份,要计算蒋的财产是特别困难的。通过了宋美龄或蒋介石其他家属的关系,蒋与宋、孔、陈三家根本分不开,是宋、孔、陈有利的经济事业,无不有蒋的一份。因此当年在国民党报纸上看到CC的要求“清算豪门资本”的口号,试想在蒋的政权之下要求清算豪口资本,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清算豪门”也即等于清算蒋,这不是与虎谋皮,不伦不类吗?

  CC与蒋的关系特别密切,纵不超过孔、宋,但也决不在孔、宋之下,例如以当年中国农民银行来说,中农是CC全部控制的核心机构,但中农与蒋的关系之深也远过于中交二行。中农也可以说是蒋的私人银行。有些地方蒋与二陈简直是二位一体。因为二陈是蒋的最亲信干部,其地位相当于明末的宦官魏忠贤。二陈心地狭窄,党性特强,这都与蒋的个性相适合。在某些地方,蒋之离不开CC更甚于离不开孔、宋,CC之得以迅速发展,且居于不倒翁地位者,原因也即在此。直到今天,CC的几员大将在合湾七排八挤之中尚能分得一席,就是明证。

  而当年美国方面在饱听孔、宋政学系的“告状”之下,竟传言“希望支持蒋介石,而不支持CC”,这是不明中国内情之谈,这是因为美国人根本不明白蒋与CC这种不可分的关系之故。

  谈到CC,人人都知道一个梗概:CC的领袖除陈果夫、陈立夫兄弟外,重要的尚有朱家骅,谷正纲、程天放、余井塘、张励生、李宗黄、张道藩;其次则有叶秀峰、潘公展、吴开先、徐恩曾、方治、萧同兹、程沧波、马元放、赵棣华、李中襄、许孝炎、陶百川、许绍棣、项定荣、罗霞天等。有人认为陈布雷也是CC,抗战时期甚至有“CCC”的说法。

  正是:什么“CC”“CCC”,如今一去不返矣!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