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回 “真言”十四字 闻所未闻 “感召”是钞票 见所未见





      

  蒋介石揉揉太阳穴,敲敲头皮道:“等一等,等一等,庸之的意见耐人寻味,有点道理,让我想想。嗯嗯,抗战不如参战,参战不如观战……”他招招手,吩咐侍卫道:“到陈主任家里看看,如果他身体已经好了,就请他来。”

  宋美龄加一句道:“如果陈太太也在,请她一起来。”

  待侍卫出门,张群揉揉肚子起立道:“我吃得太饱,站着讲罢。”他把双手放在膝后:“庸之先生说的的确有道理。不过兄弟以为和必乱,战必败,败而言和,和而后安,更为具体。”

  “你再说一遍。”蒋介石虽然皱着眉头,但满脸笑容:“岳军你说的好象和尚庙里求籖。”

  笑声中张群扬扬手道:“那我且作解籖人罢。第一句,‘和必乱’,就是说如果我们反对延安抗战,不准老百姓哇啦哇啦吵收复失地,那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利。即使东京不再大举进攻,而我内部也必发生哗变,而这个变化,对我们无论如何是不利的!”

  蒋介石直晃脑袋,心中暗吃一惊,张群这句话说中了他的心坎。可是孔祥熙却在问道:“为什么呢?”

  汪精卫凑过脑袋去低声说道:“庸之兄有所不知,岳军斯言诚是!万一局势胶着,中日之间没有战争,但延安方面必定扬言抗战,到那时候老百姓当然拥护延安,中国不是大乱了么?对蒋先生和我们的处境,不是非常不利么?”

  孔祥熙还搞不清楚道:“延安算什么?派兵去,不就解决了么?”汪精卫眼睛看着张群,右手却按着孔祥熙的膝盖低声说道:“这样不行骤,我们的好部长!围剿了这么多次,你说有什么办法?而且……”正说到这里张群已经伸出第二根指头:“第二句:是‘战必败’。就是说万一同日本开战,我们必欺无疑!这不是兄弟的意思,这是委员长的高瞻远嘱,同时也是军政部长的知己知彼之论。如果我们同日本打仗,我们是输定了互三日亡国,七日亡国,这是不容置辩的名言主谁还能比我们的委员长更权威呢?”

  “第三句:叫做‘败而言和’。兄弟的意思是说,在目前同日本和谈,不但引起国际间的诧异,而且延安方面以及全国民众也不会答应。延安可以向全国民众叫道:你们瞧啊,蒋委员长还没打,就吓得同敌人讲和了!”张群冷冷一笑:“所以,在目前言和是‘和必乱’,反而给延安造机会。可是同日本打过一两仗之后再言和呢?”张群把伸出去的拳头迅速收回,重重地击向桌面:“哈!那就没话说了!延安方面也没话说,全国民众也没话说,大家认输了,认错了!全中国民众那时候这才明白过来,他们觉悟到幸而委员长不作抗战准备,幸而委员长不决心同日本打,否则亡国灭种,真不堪设想!日本是处心积虑、拥有强大海陆空三军的国家,我们算什么?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凭什么打?”张群大声疾呼:“所以,‘败而言和李,没有人敢讲一句反对的话!如果延安还反反,那就让共产党同日本打好了。”张群冷冷一笑:“我相信到时候我们都不会反对:让共产党同日本打!”

  蒋介石首先微笑,汪精卫接着大笑,到后来整个园子里都笑成一团。

  “最后一句,”张群迈前一步,面向蓦色苍茫的山峦:“是‘和而后安’,这是最重要的一句。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同日本打过几仗了,我们败了,我们和谈成功了。好!到那时我们同日本不再是敌人,而是朋友。主张收复失地、全面抗战的是共产党,现在该让我们的朋友出面解决共产党问题了!”张群高大的身躯倏地一弯,双手一摊,用着语重心长的低调问道:“不是吗?这个‘安’字不是达到了吗?共产党一解决,还有谁一天到晚哇啦哇啦吵得人睡也睡不着!”

  经过短短的沉默,园子里进发出狂热的掌声,夹着汪精卫的喝采声。蒋介石却好象无动于衷似的闭目思索,只听他喃喃说道:“岳军说的有理:和必乱,战必败,败而言和,和而后安!”他把眼睛一睁,大笑道:“好好好!”这简直是十四字真言!”

  于是人们夸奖着“十四字真言”,背诵着“十四字真言”。大家围着张群,吱吱喳喳,连说带笑,这欢愉情形是近来所少有的。正热闹间,陈布雷象一根稻草在风中吹动着似的,摇摇晃晃到得园中,顿时又引起一片寒暄。宋美龄问道:“你太太呢?”

  “她病了。”

  “怎么她也病了?”

  陈布雷苦笑笑道:“那是因为招呼我的病,我好了,她可支不住了,只好躺着。”

  “布雷兄住得很近罢?”汪精卫大为夸奖道:“布雷兄道德文章,薄海同钦,上一次我身居异邦,还有不少人问起阁下的大名呢!”

  陈布雷心头好喜欢,答道:“那怎么敢当!我就住在五十四号,同外交部徐次长为邻。近来山中冠盖如云,行政院各部会多移至山上办公,非常热闹。舍下隔壁即为谈话会的招待所,所以杯中之酒虽空,座上之客仍满,热闹极了。”

  “布雷,”蒋介石笑笑招招手道:“你来,刚才我们谈了一阵,岳军说了个十四字真言,我以为值得考虑。你就同岳军上招待所再深谈深谈。”蒋介石说罢拿起手杖便邀汪精卫往外走,回过头来对孔祥熙夫妇和宋美龄道:“你们打桥牌玩吧,我同兆铭兄到外面走一走,看看瀑布。”蒋介石一行刚折上山径,戴笠率领几名官佐正迎面而来,拍地一声敬礼后,戴笠报告道:“雨农明天就回南京,请示先生有什么……”

  “雨农!”蒋介石忽有所思,立刻朝汪精卫笑笑道:“我有几句话告诉他。”

  “不忙不忙。"汪精卫双手反剪,有意走得远点,同那几个官佐闲磕牙去了。

  “我说,”蒋介石低声道:“你怎么搞的,派在训练团里的几个人,我看是没有一个能干的!”

  “是是!”戴笠连忙接嘴:“马上就换。”

  “你告诉他们!”蒋介石吩咐道:“从各省来的中下级军宫,是我最重视的一批人。当然一批文官也是我所重视的,但不归你们管,你们专对付军官好了。当他们毕业那天,或者谈话会结束那天,快要回去的时候,就应该把现款封在红包里,个别地、秘密地送给他们。告诉他们说:这是委员长给你的旅费。要特别注意:这笔钱不是固定数目的,而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是个穷光蛋,给他一百大洋已足够;如果这个人有几个钱,那末两千三千也不算多。”

  戴笠回话道;“报告先生,已往几次,雨农就是根据这个要他们照办的。”

  “胡说!”蒋介石把手杖使劲往山石上一砸:“那我告诉你吧!你那几个人真是混蛋!他们根本不懂得,为什么我要送钱给他们!我这样做是要贯彻我的‘精神感召’!让他们拿到钱后,知道只有我委员长对他们好,他们的老上司根本不足信赖!试想,一个穷光蛋拿到了白花花一百大洋,他的心头怎样想?他想:啊!我追随某某人多少年了,可是这个老上司给了我什么?现在奉蒋委员长之命到庐山听训个把月,好吃好住,临走还拿到这么一大笔钱,有生以来,从没拿到过!就这样,我的精神感召便成功了!所以,每一个对象必须调查清楚,譬如那几个四川军官吧,你必须知道他们跟刘湘多少年了?家里有多少田地?生活阔绰不阔绰?如果是个小富翁,那绝不是一百块大洋可以打发的,至少也得给他五千,甚至一万,再出头!”

  “啊!”戴笠咽了口唾沫:“报告先生,那,那,……”

  “那什么?”

  “那钱太多了,他们不敢做主!”

  “混蛋!”蒋介石低声骂道:“钱多怕什么!又不要他们赔!这些地方花钱就应该挥金如土,不该花的地方就一毛不拔,你跟了我这些年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懂!”

  “是!”

  “最近一期,你手下的混蛋就把我气坏了!他们把江浙皖川陕甘黔滇各省的军官统一办理,每人一百,那简直不象话!陕西甘肃贵州各省地方穷点,可能够了,其他地方,你一百块钱还不够填牙缝的,试问我的‘精神感召’还有什么效力!”

  “是是是。”

  “幸亏我发现得早,给他们补了。”蒋介石瞅一眼岩石上的枉精卫等人:“你马上给我弄好这件事,明天不必下山,对付那些学生,你不去也就够了。”蒋介石挥动着手杖:“我有客,不讲了。不过学员回乡拿旅费,还不算是我精神感召的最主要目的。你必须同你的手下重复提醒:当这些人拿到钱以后,显出很感动的样子,你的部下便应该开口了,就说有个好朋友没有工作,希望这个人回去以后替他想办法,随便找个差使。那末,如何派出得力千员分配到每一个省主席的机密地方办事,就是你最重要的使命了!”

  “是是是!”戴笠始终立正着。

  “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一趟。”

  “是是是!”

  “兆铭兄,’蒋介石笑吟吟走到汪精卫跟前:“烦你久等了!”

  汪精卫回过头来,右手却指向山林深处道:“很好很好,平生难得半日闲,这几天真是心旷神怡,再住下去有出尘之想了。”

  “兆铭兄好说。”蒋介石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袖子步下石级:“老兄大才,怎么可以有出尘之想?如果你真的做了和尚,第一个埋怨我的恐怕是璧君嫂夫人,她能放过我才怪!”

  两人笑了一阵,就在路边石凳上坐下。蒋介石直着脖子顾盼一会,感喟道:“河山虽好,奈何干戈不息,真是教人急煞!”

  汪精卫眼珠骨溜溜一转,也微叹道:“是啊,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恨只恨延安那批人,分明谈不上招架之功,却拼命号召抵抗!而那些老百姓也哇啦哇啦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乱嚷!”他以掌击膝:“还有那些大学教授,社会名流,竟然也象喝了迷魂汤一样,也吵着要抵抗!”汪精卫长叹息:“还有一些有钱人,竟然也附和共产党的说法:要抵抗啊要抵抗!唉!你凭什么抵抗?你有什么抵抗?共产党是穷光蛋,反正拼命算了;那些有钱人又何苦来!”

  “兆铭兄对极了!”蒋介石抓抓头皮:“前一阵六十三代张天师来看我,说共产党有邪术,我不大相信,不过根据老兄以及戴雨农和果夫他们的情报,共产党真象有邪术一样!”

  “那就让江西龙虎山张天师作法好了!”汪精卫道。两人又笑了一阵,汪精卫放低声音:“岳军这个人真了不起,刚才他那‘十四字真言’可真有份量。”他向四周看看:“我说,如果杨永泰不死,今天的空气可不同咯!一定没有人敢说抗战,就是有人说也没人敢和!”

  蒋介石听他提到杨永泰,凝望着点点繁星不作声。汪精卫以为他的心头难过,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岳军他们精明能干,也不弱干永泰。”汪精卫追问道:“到底是谁下的毒手?有人说是共产党,有人说是刘芦隐,也有人说……”

  蒋介石立刻截止道:“不必提了,民国二十五年永泰出任湖北省主席,根据一般情形,这笔账也不能算在延安头上。”他欲言又止:“这件事情我实在也不清楚,不过兆铭兄不是外人,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永泰就因为太能干,所以透人暗算了。”

  “是么?”

  “我可以告诉你,那时候永泰同我在一起,各方面的人都来找我,你说永泰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异己?现在想起来,真是妙绝了。”

  汪精卫大感兴趣,倾耳听着。

  蒋介石把两个手掌登放在手杖上,目送一对男女洋人消失在黑勤渝的山径里,斟酌字句道:“兆铭兄,我同你无话不谈,你可不能同人家说。”汪精卫忙不迭答应道:“那当然,那当然。东京的朋友曾经问过我,说他们根据可靠的消息,认为永泰是给戴雨农手下干掉的。所以我今天不能不问问,这祥可以替你在东京朋友面前解释解释。因为东京方面认为只有您可以指挥戴雨农。戴雨农没有您的命令,对永泰这么一个方面大员,他是不敢胡来的。”

  蒋介石全身震撼了一下,强笑道:“兆铭,难道你也相信这些谣言吗?永泰是我的左右手,难道我胡涂得连自己的左右手也舍得砍掉吗?”

  “这件事,”蒋介石叹息道:“真是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永泰聪明太露,因此得罪了很多人。我举个例子说给你听听,那时候我长驻在南昌和庐山,有很多南京大员到江西来找我商议要事,往往快谈到正题的时候,永泰便入室报告,说是有重要军报须处理,于是我同客人的谈话便打断了。到第二天那个客人如果再来,那因为头一天还没有谈出轮廓,我毫无印象,必须从头谈起,但刚刚说到正题,永泰又来了。到第三天,那位客人根本不敢再提,因为再提必须再从头说起,容易碰钉子。”

  汪精卫失笑道:“真这样子吗?那末为什么我来找你的时侯,永泰从没有‘报告’过?我记得曾经找过你好几次。”

  蒋介石也笑道:“那是因为你的意见、看法,同永泰完全一样的缘故。当时他这样做,我并没有看出来。后来反对他的人多起来了,也有人告诉我了。再一回想,这才觉得永泰锋芒太露。”蒋介石一顿:“再给你说一个例子:大概是民国二十三年,江苏省政府改组,果夫代墨三为主席,把省府委员和各厅处长名单拟定后给我一个电报,请求批准。他来过两次电报,都没有答复。那时我在南昌,当时也没有看见!事后知道是永泰压下来了。果夫当时心里明白,给我来了个电呈,说‘如有更适当胜任者,请钧座直接指定’。永泰这才拿出名单同我商量,对周佛海连任教育厅长、赵棣华任财政厅长、叶秀峰任建设厅长、项致庄任保安处长都同意。但原定的民政厅长程天放改为秘书长,民政厅长要果夫在辜仁发与唐肯二人之间选择一个,提请任命。唐、辜两人都是剿匪省份的行政督察专员,永泰一再推荐,我当然无所谓咯,不料闹出个大笑话。”

  “是什么笑话?”

  “而且,果夫他们与永泰之间的误会也更深了。”

  汪精卫道:“那怎么是个大笑话呢?”

  蒋介石把手杖搁在石凳上,架起一条腿双口气道:“事后我知道,果夫接到这个复电以后,心里非常不舒服。他知道这是永泰耍的把戏,我对辜仁发和唐肯根本没有印象。后来果夫便去打听,知道唐肯是江苏人,非常老练圆滑,不易应付;而辜仁发是山西人,比较想直,于是决定选择辜仁发,提请任命为江苏省民政厅长,于是江苏省政府的改组成功了。”

  蒋介石顿了一顿:“永泰虽在江苏省府安插了一个民政厅长,但委员中绝大多数是果夫立夫所介绍的。凡是辜仁发提出的案子,省府会议都不通过,而果夫要民政厅办理的事情,辜仁发也搁在一边,这样僵持了好几个月。”

  “真是象小孩子一样。”汪精卫失笑道。

  “可是便宜了另外一批人。”

  “谁?”

  “那批本来应该换掉的县长和公安局长。”蒋介石说:“他们本来早该下台了,可是因为省府内部闹意见,倒便宜了他们多做了几个月。后来有人挖空心思调查到辜仁发在山西原籍已有一个老婆,但又在上海娶了一个,便派人到山西把辜仁发的元配嗾着南下,同辜仁发吵开了。辜仁发最初以为乡下老婆来了,了不起打发几个钱,便可以天下太平;不料他发妻背后有人操纵,除向法院控告辜仁发重婚外,还在南京大发传单,把这个民政厅长骂得一钱不值。当然罗,果夫他们同报界熟,当时很多报纸便火上加油,弄得辜仁发下不了合,永泰也没办法护着他,辜仁发终于丢掉了民政厅长,把永泰气坏了。”

  “这件事我多少也听说一点。”汪精卫轻轻地敲敲太阳穴:“不过没有你知道得详细。我记得辜仁发卸任以后,果夫曾同时推荐程天放、余井塘两人继任江苏民政厅长,不过果夫又当面同我声明,要天放做秘书长,记得后来行政院会议真的通过了余井塘。天放也因此和果夫闹翻,反而同岳军他们好起来了。”

  蒋介石斟酌字句:“唔、咳、唉!好些人都这样。老实说,有些地方我的处境也很困难,譬如永泰之死,我自己已经很难过,可是听你说东京的朋友还以为是我的主意,实在太,太,太…”

  “您也不必这样想。”汪精卫这才暗示来意:“东京的朋友只是想了解您对他们的态度,譬如两年前的杨永泰之死,在东京朋友心目中认为是件大事。因为今天永泰如在人世,中国人要抗战的呼声是很堆叫得出来的,因此,日本朋友要先彻底明了了这件事情再说。”

  正是:认贼作父杨永泰,日何如何不想他?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