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陈嘉庚正色相告道:“蒋委员长,华侨心理,只是盼望祖国团结,一致对外。至于内部的事情,胜利后大家再谈,当可解决。据我所知,延安没有军械厂,弹药单薄,不象存心同中央军打仗的样子。”蒋介石一听,以为他说的是延安惧怕中央军,不敢同他开火,这下子可笑出声来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延安如果敢动一动,就没有他们活的!”陈嘉庚也就起立道:“委员长,那我们就告辞了。”蒋介石道:“希望行前再见一次面。二十九号是礼拜,请陈先生去黄山吃午饭,到时我派人来接。”陈嘉庚不便推辞,到那天朱家骅当真来接,陈嘉庚到达黄山蒋介石官邸,只见何应钦、白崇禧、卫立煌、朱家骅、张治中、陈布雷、吴铁城等人都已先到。连同宋美龄、王泉笙等人,十二个人坐满了一席。主客间寒暄一阵,蒋介石问道:“陈先生对国民党观感如何?”陈嘉庚答道:“我对党务是门外汉,也没有注意过,所以无法作答。”
蒋介石心想你不肯说,非要你摊牌不可。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陈嘉庚就想告退,不料警报响了,无法回去,只得在一起聊天。蒋介石忽然又问道:“陈先生,这次回国,对国民党有什么感想?”陈嘉庚一肚子蹩扭,答道:“我绝对没有注意这件事,实在答不上来,非常对不起。”蒋介石一听笑笑。半晌,找到个机会再问道:“陈先生,对于国民党,一定有点感想吧?请不要客气,说一说,说一说。”
陈嘉庚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这个家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说就说吧,于是笑道:“委员长一定要我说,只好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委员长。国内的国民党我无法作答,南洋的国民党我知道一些。”于是举了几个例子,说明在南洋的国民党大员如何营私舞弊、如何贩卖日货、如何沉湎酒色、如何一塌糊涂等等说了个够。有姓有名,地点日期,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这下子可把蒋介石气惨了,白崇禧马上转圜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可以派人到南洋视察。”陈嘉庚笑道:“视察大员一样没有用,一到南洋,官官相护,大鱼大肉汽车女人,几下子一来,那个视察大员完全同化了!”蒋介石不得不对吴铁城大叫道:“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以后凡是到南洋视察去的,一概不准应酬!”
“是的,委员长!”吴铁城尴尴尬尬答道:“一定通知他们,不得应酬。”
这情形十分困窘,蒋介石也不好意思再问他对国民党有什么观感,双方沉默间紧急警报响起,大家一窝蜂拥向防空洞。一小时后警报解除,大家再爬坡,蒋介石眉头一皱,马上把手杖交给陈嘉庚道:“陈先生,这几百步的高坡很吃力,你不大习惯,用我的手杖吧。”陈嘉庚连忙推辞,说什么都不肯要,蒋介石却非要他接受不可,两人推让好半响,陈嘉庚力辞不获,只得拿了。于是蒋介石同宋美龄挽着手,同他一步一步上坡。陈嘉庚忙不迭道谢,蒋介石只是说:“我非常钦佩陈先生。”宋美龄却再三提醒陈嘉庚:“陈先生回去以后,千万不要忘记:请华侨替难童教养院多捐点钱哪!”
陈嘉庚出得黄山官邸,一身是汗。这顿饭不好吃是意中事,但如此“难吃”倒是意外。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归途中兀自叹息,决定取道西南,回南洋去了。几天中免不了再接见送行人员,登报声明结束慰问团等,不在话下。
却说七月三十日陈嘉庚将飞昆明,朱家骅告诉他蒋介石决定派王泉笙与他同行,但行期匆促,王泉笙要迟一天才去昆明,希望他在那边等侯。陈嘉庚一听便明白了,原来蒋介石是这样的对他具有戒心,非要派人在他身边,绝不放心。于是到达昆明之后,立即给蒋介石去封信道:“……谅必有人对钧座献言,恐余到西南宣传延安好话,故派王君来监督。……余所要求者完全国家民族计,与共产党毫无关系。自抗战以来,余绝未与共产党通一字,也绝未供给一文钱,此可以对天日而无愧者矣!昨日钧座在黄山推诚下问对国民党感想一事,至再至三,虚怀诚恳,余无任感激,但在场人多不便贡献,兹敬将所知奉闻,以报盛意:西南运输办理不善,尽人皆知。事关坑战军运重事,毋庸多赘,在新加坡曾多次函电军委会,未悉可达钧座否?本年四月二十八日,全国经济学年会,假重庆大学礼堂开会,马寅初主席,言现时国家如此严重危机,而管外汇之人,尚且时常逃走外汇,……几于声泪俱下,西安污吏尽人皆知……。”
蒋介石接到信后,难免一顿脾气,按下不提。却说时光迅速,“七七”抗战倏忽两年。中共中央在那天发表宣言,指出妥协与分裂是中国当前的两个最大危机,号召全国人民起来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反对投降、分裂、倒退。蒋介石在重庆也有纪念仪式,也有宣言,当晚召集几个负责人,训话道:“这一仗,不知不觉,两年很快便过去了。延安今天发表这种论调,就因为他能有得一般浅薄的家伙叫好,我们更应该努力消灭延安,否则就不得了!根据情报,陈毅的新四军组织了东进纵队,已经进入江阴、无锡、太仓、苏州、和上侮附近。而且还建立了以苏州、常州、太仓为中心的什么解放区,连日本人都震动了,这个更糟!现在,种种迹象说明,只有以内战代替抗战,才能解决延安问题,也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透一口气!否则日本不得了,我们也不得了!这一点,你们要切实注意!”
“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件事情,你们对外要严守秘密!就是我们的忠义救国军副总指挥何行健,为了专门对付新四军,已经在苏南率部五万人投日,这个你们大概知道了,还有晋绥军副师长蔡堆飞也在晋西北率部过去,目的是一样。还有一个好消息,敬之,你来报告吧。”
何应钦起立道:“我军张荫梧部,在六月中旬率部五千余人袭击冀中深县八路军后方,枪毙将官士兵四百余名。并来电报告:‘倭寇扫荡八路,在他人以为大敌当前,在我以为军政开展之机会。’张荫梧又报告最高统帅,说他已经命令他的部属,凡八路军‘为敌驱逐时,应不迟疑予以夹击,或于通过我防地时毅然决然以武力解决之!’”何应钦阖上卷宗,继续说道:“刚才还收到一个消息,在湖南平江的新四军后方通讯处,已经给我方军队消灭,他的办事处少将主任涂正坤、罗桦铭以下全体人员无一漏网。”
局势正向更危险的道路上发展。
到九月底,德军进攻波兰,火药气更重。蒋介石把外交部长王宠惠找来道:“现在日军又在诺蒙坎地方挑战,同苏联打得很凶,德国为了同英法争夺殖民地,欧战又起,你最近听到了什么没有?”王宠惠道:“明天美国合众社远东部总经理毛勒士要到外交部来,他可能同我交换一些意见。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他问起我有关抗战的问题,譬如说他如果问有人要调停中日战争,那我们应该……”
蒋介石皱皱眉道:“照旧照旧。如果这个美国记者询问第三者调停中日问题,你可以告诉他说:中国自从开战以来,从来没有拒绝过和平谈判。如果有第三国想出面和解,那只要合乎我们以前所说的光荣和平的条件,我们无不乐意接受。尤其希望美国能促进调停,你一定要再三叮嘱这个美国记者,把这番话转告美国当局。”蒋介石伸出一根指头朝王宠惠点点:“还有,如果他没有问到这一点,你也得找机会把这个意思说给他听,引起他的注意。”王宠惠笑道:“是的是的,不过我想,美国记者是非问不可的。”稍停,他再问:“哲生先生将从其斯科到伦敦,委员长是否希望他在途中对若干国家有所表示?”
蒋介石轻轻地拍桌子道:“好哇!”但立刻苦着脸道:“孙科的毛病在这里:有时候公开发表谈话,往住同我的意见不能符合。这次他从苏联回来,”蒋介石沉吟:“而且已经快到伦敦,看样子他是非说话不可的。”他猛一拾头:“这样!你赶快告诉他,这次他在外国发表谈话,可以运用激将法,强调他在莫斯科办事顺利的经过,夸张苏联对中国抗战的帮助,无论在人力上、武器上,都比其他的国家为多!”蒋介石踱了几步:“不过你应该暗示,无论如何不好把苏联援肋中国的物资数字拿来公布,只要达到刺激其他国家也跟着援助中国,就够了。”正说着陈布雷捧着一大叠文件进来,王宠惠连忙告辞。陈布雷便开始慢吞吞地读文件道:“胡宗南请示:他的部队已到达延安边区淳化、枸邑、正宁、宁县镇原五县边境,应该如何进退?”
“告诉他攻进去!占领它!让他们说这是抗战时期第一次反共高潮吧!我早想这样干了!”
陈布雷记录在卷,念下去道:“阎锡山在晋西集中六个军力,准备解决他同情延安的山西新军决死队。他认为兹事体大,特电请示。”蒋介石在军事地图下抓起一根小棍子,“拍”一声响落在桌上,恨恨说道:“开火!把这个新军决死队消灭!必要时我派飞机!”陈布雷又念道:“这是延安的:说我们在河南确山,杀死了他们留守处中新四军两百多个伤病残废人员,以及妇孺眷属。还指出是确山县长许工超领头围攻的,他们——”
“许工超传令嘉奖!”蒋介石笑笑。
陈布雷翻过几页,说道:“这也是阎锡山的。他说业已派出梁培璜、吕瑞英二人为代表,到临汾同日军清水县长试行和平谈判。条件是:一、晋级军改编为‘中国抗日忠勇先铎队’,实行反共。日军须将隰县、午城、箱县、勍香镇等据点撤退,将来并将汾阳一带地区让与晋绥军驻扎;二,日军拓助晋绥军剿除在山西的八路军、敢死队;三、日军须接济枪械弹药;四、山西各将领之住宅、财产、日军应全部交还。阎锡山请示,这几个条件是否可行?”
“日方是否同意?”
“据电报说,双方已经以此为基础,大致上谈得还算顺利,而且有些地方已经做到了。”
蒋介石思索良久,吩咐道:“要阎锡山妥为处理,我知道了。我不置可否,要他自己看着办吧。他们双方分明已经在做,只是事后补办呈报手续,我不大高兴他的做法。”陈布雷提醒蒋介石道:“不过远在几个月前,先生曾经给他去过一个电报,要他随机应变,相应处理。”陈布雷忽然指着一份文件道:“有趣有趣,有趣有趣!”
“什么事?”蒋介石一怔。
“前几天朱德、彭德怀曾经通电全国,说反对枪口对内,进攻边区。这里又有新的东西了。朱、彭两人给先生来了个电报,说陈诚曾在韶关演讲,有‘八路军游而不击’之语,所以他们电请先生派陈诚亲去敌后八路军阵地考察,以息谣言、雪冤诬、杜摩擦。”蒋介石冷笑道:“不理他!你告诉他们这个还不算是最厉害的,好看的还在后头哩!我要他们多造谣、加冤诬、增磨擦!”说罢大笑,忽然扭过身子来道:“我有点事,你手头还有几件重要的?”
陈布雷匆匆一翻道:“没几件了,没几件了。这是西安来的电报,说毛泽东发表了一篇《新民主主义论》,大意是说新中国有光明的远景,有一句话值得注意,他说:警告反动派,谁要反共,谁就将变成齑粉!”
蒋介石抢过去自己翻阅文件,边翻边冷笑道:“让他去吧,再过一个时侯,看是谁在延安化为齑粉!”他忽然一惊道:“兆铭真是该死,怎么又来同我噜嗦了。”他念道:“惟先生若能以国命民生为重,乃今毅然决定大计,与日本停战言和,根据近卫声明原则,以求其具体的实现,则兆铭及诸同志必能与诸先生同心戮力,使全国和平早日实现……”蒋介石把卷宗一阖,半晌没话说,却问陈布雷道:“你说该怎样回答?”
陈布雷对于汪精卫那一撮人,明知汪、蒋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但还是感到有点厌恶。于是答道:“我看暂时不理他也罢,反正他叽哩咕噜,成天在那里说话的。”蒋介石大笑:“你又来了,布雷,你又来了。你不理他也好,我让旁人转告他吧。”陈布雷吃惊道:“对汪精卫还希望他做些什么?”蒋介石满身轻松,拍拍他的肩膀道:“政治这玩意儿,就是这样子的。你不要管他对方在耍些什么,只要将来对我们有利,你不妨委屈点,不必太斩钉截铁了。”说罢便走,还向他笑着摆了摆手。
陈布雷明白陈蒋介石这样高兴是难得的。但他并非在什么问题上,发现了什么得意之处,而是最近又搞上一个小陈姐,这番利用宋美龄进城未返,大概又找她去了。可是陈布雷不明白,目前蒋对汪还有什么可以商量的。
陈布雷弄不清楚的事情又来了,就在汪精卫一月十六日电蒋劝和之后第六天,一件重大新闻发生在香港。汪精卫的两个亲信人物:高宗武与陶希圣,突然宣告脱离汪逆,跑到香港,把汪精卫同日方签订的卖国条约全部揭露。报上刊载着《日支新关系调整纲要》,它的原则是:一、善邻友好;二、共同防共;三、经济提携;四、设立‘强度结合地带”和“特殊地位”等等。汪精卫说过他同日本订约《中国所可得到的非亡国条件》,但条约内容却戮破了汪逆的流言。对于蒋介石来说,高、陶此举是对他有利的,但蒋介石闻讯之后,反而默默无言。陈布雷问道:“到底他们两个搞些什么鬼?”蒋介石朝陈果夫微笑道:“你能给布雷解释吗?”陈果夫道:“其实布雷兄对他们两个的底细也很清楚。”陈布雷道:“所以我更糊涂啦!高宗武是亚洲司司长,跟汪精卫好多年了,他还是汪在未离重庆时,奉汪之命秘密到日本找近卫接洽的代表。那个陶希圣更糟!有人挖苦他是‘圣之时者也’,见一种人说一种话。记得民国二十七年他在武汉主编《民意周刊》的时候,曾经流传过一副挖苦他的对联。”蒋介石失声笑道:“你还记得么?”
陈布雷想了想:“记得。那副对联是这样的:见冯言战,见汪言和,见蒋和战皆言;对国骂共,对共骂国,对日国共都骂。”
蒋介石同陈果夫听了大笑,倏地蒋介石正色道:“话又得说回来了,象陶希圣这种人,我认为还可以派派用场。”没多久,待蒋在重庆接见陶希圣之后,更觉得这个人“不错”。陶希圣对外大骂日本侵华,汪逆糊涂,对蒋则说明身分,此行原来是奉汪之命,派遣重庆的密使。蒋介石单独接见,倾听报告道:“今日之事,无论怎样发展,汪先生还是处处为委员长着想,并没有违反离开重庆之前,曾向委员长保证的诺言。”
“有什么根据呢?”蒋介石冷冷地笑笑:“他自己独当一面,签订密约,组织伪府,而且快要成立了。”陶希圣道:“说来真是话长。委座知道这场战争真是个悲剧,日本人下不了台,我们也下不了台,换句话说,对方难在如何结束战争,我方难在如何支持战争。而在许多难题中,最大一个问题是:日方未全胜,我方未全败,这中间却钻出来一个共产党!共产党的情形如何?我们在房子里不妨说实话,共产党能够赢得人心,这就是个大问题了!现在如果中日双方得不到和平解决,让战争拖下去,那没有问题,共产党将更加强大起来。他们强大之后,对日本有什么好处呢?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陶希圣把手一挥:“都没有的!如今大家都骑在老虎背上,谁也没办法。英美德意各国虽然从中帮忙,但最近德国进兵波兰,局势恐将有变。我们在南京遥望重庆,看见委员长这样做法,也知道您的苦心,汪先生和大家都非常敬佩!要不是延安主战,恐怕今天的中日武力,早已集中一点,指向延安,中国境内的和平,也早已实现。”
蒋介石只是叹了口气。
“现在,”陶希圣说明来意:“东京和南京方面,只希趁重庆能够排除万难,停止战争,大家合力对付延安,还来得及!汪先生要希圣报告委座,过去的误会不必介意,他也是出于无奈。他说为了表明他对委员长的诚意,这次延期组府将于三月底才正式成立,届时他只是担任代理主席,一个完整的主席职位,他决定留给蒋委员长!”
蒋介石从心底里笑出来,但还是板着脸孔问道:“无论他怎样做法,可是目前他大锣大鼓,给人的印象总是两个而不是一个,是我党的分裂而不是统一,陶先生以为如何?”陶希圣笑道:“这一点,汪先生也早已考虑过了,红脸黑脸,舞台常见,有什么关系呢?”
陶希圣倒没欺编蒋介石,自从他同高宗武到得重庆以后,汪精卫一次两次,七次八次广播,要求蒋介石“破除成见,加入和平运动”。而林柏生说得更为“动人”:“蒋介石如果肯为国家打算,停止战争,实现和平,我们不但可以走开,而且可以死!”同时汪精卫也真有“信用”,三月三十日伪宁政府成立,汪逆登台,的确只是出任代理主席,真正的主席纱帽,还留给蒋介石戴,另方面东京也十次八次广播,希望蒋介石马上“合作”。他通过德国驻重庆外交官斯达玛代办向蒋介石施压力,再签订《英日缅甸禁运协定》,封锁滇缅路三个月,以断绝中国外来抗战物资接济,迫使蒋介石向东京屈膝,达到“与中国成立全面和平”的目的。在这氛围中的蒋介石忍不住了,他派出若干大员,到香港开始向日方接触,他想结束这场战争,而以另一场战争——内战来宣告他统一中国的开始!
古老中国的上空阴云密布,老百姓在艰难的日子里奔走相告:“中央”和“皇军”在向延安的军队围攻,苦难的中国即将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正是:狼子野心心何狠,狰狞面目胜瘟君!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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