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宋子文主张同美国采取共同步骤仇德,蒋介石十分为难。他反剪着手,弯着腰,在房里边踱边想,念念有词道:“嗯,仇,仇德。德国向苏联开火,……嗯,这是‘侵略’,嗯……”他告诉宋子文道:“好吧,好吧,我再想想,我再想想。”宋子文起立道:“要作决定了,二十六个国家签字同德国绝交,进入战争状态,我们不能再‘想’了,否则惹人笑。”蒋介石不悦道:“好好,待我同外交部谈过,再作决定罢。你可以告诉华盛顿,大致上是这样了。”
宋子文走后,何应钦、朱家骅奉召入室,蒋介石劈头便问:“我们到底仇德仇苏?你们有何意见?”何应钦忙道:“这件事情很难办,难办极了。仇德吧,这实在不大好,仇苏吧。又……”他朝朱家骅看看,意思是:你有什么意见?蒋介石也皱着眉头望着他,朱家骅舒口气道:“报告委座,今日之计,只有硬着心肠仇德,否则对我们的处境不利!!”
蒋、何两人频频点头。
“一方面同德绝交,一方面暗中布置,今天大概只能这样做法了。”蒋介石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叫道:“就这样,就这样。我也这样想,我早已把这件事安排好了。”蒋介石吩咐道:“这样一来,顶多个把月,德国在重庆的外交人员就会撤退,他们有多少人?”
“报告委座,德国在重庆人员,除了斯达玛代办,还有海通社社长等人,不多。”
“等他们撤退的时候,”蒋介石吩咐:“你们替我代为送行,由何部长代表我作主人,尽管大摆筵席,你们告诉他们,中国这次同德国绝交,完全为了应付英美,应付中国老百姓,我们最高当局,对希特勒元首,甚表同情。你们可以机密地同他们说,这一仗,我们的看法是德国必胜,英美苏必败无疑!你们可以同他们说,如果希特勒元首打到中亚细亚时,欢迎希特勒元首修筑一条铁路通到甘肃,扶助我们实行法西斯制度。”
“你们可以告诉他们,”蒋介石越说越神气:“就说在今天这种局面之下,中国方面的全面计划,有待于德胜苏败,以及日本攻苏,所以我们目前正在积极发动反共反苏!”
朱家骅问道;“那末我们同英美的关系,又将如何呢?”蒋介石道,“这是以后的事。今后一待德胜苏败,我们便与英美绝交,苏联更谈不上了,我们可以废止滇缅路修路协定,拿人力物力供给日德两国,不过全盘计划待以后再说。”何应钦、朱家骅二人接着告辞,蒋介石又召见外交部长郭泰祺道:“德国已向苏联开战,二十六个国家将向德国绝交,我们应该怎样表示态度,你大概胸有成竹了。”郭泰祺道:“报告委座,这件事情,我们不能不表示态度,日本在进玫我国,希特勒又进攻苏联,我们同苏联的处境是一样的。”
“这个我知道。”蒋介石怕他操之过急,得罪德国;又怕如果不在二十六国联合宣言书上签名,将来会受到损失,于是含含糊糊地吩咐道:“那你看着办罢,我提醒你一句,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同日本正式宣战,一切决定,都要小心谨慎,三思而后行。”
郭泰祺回到外交部,兴致勃勃,马上宣布对日德意三国宣战,并且决定在二十六国宣言上签字。他这做法虽是势在必行,但之后却因此丢官,免职了事。这是后话,按下不提。却说欧洲大陆局势急转直下,法国很快溃败,由贝当继起组阁,向德意两国投降,签订停战协定,英法由同盟国一变而成仇人,外交关系断绝。在这风云紧张之际,不独法国对远东方面的殖民地已经完全失了控制能力,即英国也鞭长莫及,势难兼顾。惯于趁火打劫的日本军阀见到如此机会,当然不肯错过。他知道法国投降之后,法属越南已成为他的囊中物,不妨慢慢下手,首先要对付的是英国。原来日寇念念不忘的,除了诱降,还企图切断中国对外通路,使国际援华物资无法运入中国,以迫使蒋介石就范。这时中国在西南方面最主要的对外通路有两条,一条是由越南到广西的桂越路,一条是由缅甸到昆明的滇缅路。缅甸在英国势力范围以内,非日军兵力所能达到,于是就在六月二十三日,开始向英国施压力,日军在广九铁路西面的宝安县登陆,来攻深圳、占领深圳,沙头角,广九铁路交通断绝,香港陷于孤立。日本便向伦敦提出要求,要英国停止滇缅公路的货运,否则封锁香港。到了二十八日,伦敦还没有答复,日军真的把香港对外交通全部封锁起来,当地居民在粮食和食水方面的不方便,真是一言难尽。末了伦敦答应封锁滇缅路,日军这才撤除封锁。这些事情在蒋介石看来,只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面对着急剧动荡的大局,蒋介石自以为胸有成竹,只待头家开牌,有机可乘时便押上一注。
外交部长郭泰祺报告:“日本越南派遣军最高指挥官饭田祥二郎在西贡登陆,日方且以最后通碟方式压迫法国维琪政府,成立《两国共同防御越南的协定》。日军浩浩荡荡进入越南,一方面积极构筑‘南进’基地,一方面威胁我国西南,请示委员长,我们应否有所表示?”蒋介石立刻指示道:“郭部长,德国攻苏后,你的公告发表得很快,又是宣战,又是二十六国签字,太热闹了。”他把脸一板:“这一次我们不作任何表示。”郭泰祺唯唯而退。
军政部长何应钦报告:“日本内阁要改组,这当然是为了应付急转直下的时局。近卫下台,代之而起的是身兼首相、陆相、内相,并且握有和战大权的东条英机,他在第一个声明里便说:‘日本将执行其基本政策,实现中国事件之解决,并建立东亚共荣圈’。他又对日本人广播道:‘铁的意志与迅速的行动,将为新阁之基础。’……”何应钦担忧道:“听东条的口气,隐藏着一片杀机哩!”
蒋介石十分紧张地倾听着。答道:“由他去罢,我们有我们的一定之规。”
“不知道美国的调停有否效果?”
“只好等他们谈去了。”蒋介石道:“目前,谈到那里算那里,将来,必要时我们可以发表不同意见。”
“那我们先看一阵罢。”何应钦不敢表示意见:“或许时间稍久,事情也更明朗点。”蒋介石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在静待美国调停“中日事件”的演变。说也可恨,美国政府对于日本的南进政策兀自蒙在鼓里,只忙着为自己的在华势力而努力,调停什么中日事件。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中,日本驻美大使野村和特使来栖三郎联袂赴美,与美国务卿赫尔举行了十四次会议。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赫尔还邀请了英国大使哈里法克斯、澳大利亚公使凯希、荷印公使伦特,以及蒋介石驻美国大使胡适等,听取他们对于日本所提议和提案的意见。
“事情有头绪了。”蒋介石欣然色喜道:“以美国这样的国家来处理这件事,我想没有什么问题的。日本无论如何不敢硬来,否则,咳,他吃不消的。”
人们附和着,一点也没有提防日本有些什么阴谋。
蒋介石高高兴兴地告诉他的亲信道:“今天我来说一个秘密吧:对于英美,我曾经提出过一个计划,叫做‘三个北进’,鼓励日本进攻苏联!怎样叫做‘三个北进’呢?那就是日军北进,为进攻苏联,退到长城以外,延安军队北进,为对付日军,进兵东北,我们中央军北进,为消灭匪区,在华中、华北向延安的军队收复失地!”亲信们大半已经听他讲过,却还是鼓掌叫好。孔祥熙道:“‘七七’那年,纽约先锋论坛报代表政府看法,说‘中国的命运不外乎两途;要不是任由各省相继沦陷,便是武装自卫’。所以另一方面希望中日妥协,赫尔国务卿照会中日两国说得明白:‘中日武力冲突,将为和平与世界进化之重大打击’,而且他还声明‘九国公约’照样有效。美国有人说:‘美国还在不断地把废铁送到日本,我们当然知道给日本一块废铁,就等于帮助日本杀一堆中国人。’……”
“这倒是不假。”蒋介石无可奈何地苦笑:“那他们的当局怎么说呢?”孔祥熙揉揉大肚腩,表示同情道:“罗斯福这样解释的,他说:‘假如我们突然停止卖废铁给日本,那么它将有权力来认为我们对它已经做了一件不友谊的行为,甚至可以用它来对我们宣战的口实。我们无论在事实上,或是实质上,都是在讨好日本。这是一个丑恶的字眼,你别以为我会欢喜这个字眼,可是事实,我们确是在走这条路’!”蒋介石也慨叹道:“这倒是真的,这倒是真的,不过讨好日本,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一顿:“这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呢!哈哈哈!”
可是到了十二月八日那天,蒋介石笑不出来了。日军已经偷袭珍珠港,进入上海租界,攻打香港。消息如雪片传来,把蒋介石听呆了:“报告委员长,日本人真厉害哪!美国人一点儿也没有准备,夏威夷的美国基地全垮了。空袭开始时,美国军官还在蓬拆蓬拆,炸了一个钟头,几百架飞机,十八艘主要军舰,四五千美国军官士兵,都完了。”
“报告委员长,珍珠港事变,美国的损失超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海军的全部损失!”
“报告委座!美国宣布对日作战!”
“报告委座,加拿大宣布对日宣战!”
“报告委座!澳洲、南非联邦、荷兰、英国,都宣布对日宣战了!”
“我知道我知道!”蒋介石烦躁地思虑着,不知如何是好。经过数度商议,认为日美开火,不同于德苏之战,因为事实上中国同日本已在开战,绝不可能反向美国宣战,也就照办煮碗,宣言对日宣战,不料没有多久,战报传来,又把蒋介石听得浑身抖索,一身是汗。“报告委座,日本在太平洋战无不胜,攻陷关岛!”
“报告委座,日军又攻陷威克岛!”
“报告委座,日本兵攻占香港!”
“报告委座,槟榔屿、吉隆坡、马六甲、新加坡,婆罗洲、非律宾,苏门答腊、棉兰等地,都给日本攻陷了!”
蒋介石几乎哭出声来,连连跺脚道;“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我们大错而特错了!”
蒋介石为着局势突变伤脑筋,孔祥熙、宋蔼龄却在为他们留在香港的小姐少爷担心。原来当日寇攻占香港时,香港有许多国民党要员、民族工商业家,以及文化界人士等想逃奔重庆,不料两航的飞机都给孔家包走了,连半个空位都没有。有些人已经上了飞机,也被那些保镳的彪形大汉撵了下去,就是嘴硬的几个想分辩几句,也挡不住钵大的拳头,只好乖乖地让座。情形如此紧张混乱,因此闻道来自香港的航机即将降落,官儿们立刻群集机场,准备为那些脱险归来的贵宾压惊。那班欢迎者看见许多飞机翱翔下降,真是欢声雷动。待到飞机停下,机门开处,首先跑出来的是一条色光毛润的洋狗,第二位“贵宾”还是洋狗,第三还是巴儿狗……。原来孔小姐爱狗如命,养了一大堆名门贵狗。这番不忍狗儿们沦人暴敌之手,“亨勃冷”阖第光临了。待大群狗们过完,接着是漂亮的沙发、精致的衣柜、华贵的钢丝床,最后孔家小姐才翩然下机,向欢迎者略为答礼,径自进入最新式的流线型汽车,绝尘而去。欢迎者弄得目瞪口呆,只得惊叹孔小姐神通广大,这且不表。
蒋介石面对来自香港的一大堆吃的用的新鲜玩意儿,兀自无心把玩。他召集亲信密商道:“这个变化太大,我们过去的做法错了!”他恨得直拍桌子:“把郭泰祺的外交部长免了!把郭泰祺的外交部长免了!这家伙急急忙忙宣布对日德意开战,娘希匹这个‘战’怎么‘开’法!”
“还有,今后的外交方针,实在要小心。”蒋介石问:“人们怎样看法?”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提供意见。
“我的意思,”蒋介石道:“这个变化真不小。太平洋战争爆发,英美坚决对日作战,我们的算盘打乱了!共产党说中国陷入‘远东慕尼黑’的危机,现在这帮人也可以放心了。”他眉头紧皱:“不过,我们同英美之间的关系,可难说了。英美已在远东失利,证明日本的力量是非常强大。英美将来还能不能有所挽回,现在很难说。尤其是滇缅路被切断,我们同日本密切住返的趋势,势必发展,大家可要小心应付才是。还有,英美苏进一步团结,共同打击日德意的形势已成定局。这个,同我们希望日本攻苏,要求英美先行反攻日本,我们坐山观虎斗,以国际援助进行反共战争,最后实现法西斯主义的方针不合,我们要重新安排我们的计划了。”
亲信们只是点头,没有意见。
“你们要注意!”蒋介石瞪着眼睛,挥着拳头道:“大局突变,我们也不能无变!二十六个国家联合签字,对我们一无所得,我对这个没有幻想,现在,我们只有在整个战略上反对英美苏同盟国的战略计划,鼓励日本为希特勒元首开辟一个夹击苏联的第二条战线!在抗日问题方面,我们应该‘看战’‘观战’,以集中兵力剿共,可是不能太明了,为了我们的荣誉和地位,为了取得盟国的军火,为了获得国内的拥护,我们是要挂着同盟国招牌的!我们是要喊出抗战与民主的口号,让同盟国听得舒服的!可是我们真正应该切实做到的是什么?”
亲信们作聚精会神状,以为蒋介石又有什么具体指示了。不料只见他忧戚地说道:“今天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珍珠港事变开始时,我对美国的实力曾经估计得太高了些,我以为美国很快可以把日本压服下去,因此也曾经组织大元帅府。同时也同意外交部的对日德意宣战,以及在二十六个国家联合宣言上签字。”!”
蒋介石叹口气道:“现在事实证明,我们的决定快了一些。现在什么都别提了,所以把郭泰祺的外交部长免去,对日德意方面打个招呼。我们就要开始依照我刚才说的办法去做了。”蒋介石吩咐陈布雷道:“打个电报到纽约,告诉胡适大使,要他找个机会公开声明,说中国对日作战牺牲重大,如果再不援助,中国便要单独媾和!”
“这个,”陈布雷期期艾艾发表意见道:“这样公开说,是不是……”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蒋介石笑道:“美国几年来的做法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中国日本他都帮忙。现在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仓皇应战,也让美国尝尝它一手培植起来的‘东洋滋味’!”蒋介石狞笑一声:“我们好歹已经同日本拖了四年,现在问美国愿不愿意加强援助?如果不肯,”他双手一拍:“拉倒,我们正好同日本单独媾和!”
这种局面拖到三月初,有一天广西省主席黄旭初忽地来了个密电,说桂林市忽然出现了一个日本浪人,名字叫做黑田,专程拜访黄旭初,愿意传达重庆、东京之间谈判内容的任务,黄旭初因此特地向蒋请示。
蒋介石经过研究,要陈布雷回他一个密电道:“你告诉黄旭初,要他把这个日本人暂时看管,秘密谈判,我派戴笠去主持。”
这当儿冯玉祥视察军风纪归来,一到重庆立该见蒋,报告各省兵役问题如何之糟,兵役人员如何舞弊,图表文字、人证物证,足足有几大箱,数十万言。蒋介石本意并不在此,把这盟兄支使出去,只是图个耳边清净,如今冯玉祥却做得非常仔细,所提出的问题也非常严重,蒋介石只得施展老法宝道:“大哥放心,我一定重视这些问题,你把材料留在此地,我马上召集兵役会议,要把这个问题彻底弄好!”
冯玉祥待这件事告一段落,另外打开一个纸包,抖出几本书、几份报道:“今天我来见你,除了兵役和军风纪,还有这件事情。”
“是什么事情?”蒋介石一怔。
“你瞧这些!”冯玉祥随便翻开一册,说道:“希特勒侵略苏联,承认汪精卫之后,在我们重庆市面上,竟然出现了公开宣扬纳粹主义,鼓吹‘日本实无法可以战胜者’的说法,这个实在太不象话了。”
蒋介石恨恨地说道:“这个我不知道,这个我不知道!”边说边随手翻了翻,只见那些出版物上写道:“……德国左右攻击,着着胜利,纳粹卐字旗几有到处招展之势,希特勒正在决胜千里之外……德国攻苏可费力少而获利多,苏联内部不安,其红军素质低劣,只须将苏联第一线军队六十个师歼灭,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而日本舰队,殆为世界上最精者……”
“嗯,”蒋介石皱眉作状道:“这种口气,嗯!”
“我说这个非办不可!”冯玉祥道:“这个简直不是人话,连自己的祖宗都忘了!重庆是抗战时期的首都,我们参加的是同盟国,而不是轴心国。但就在我们的战时首都,竟会出现了这种论调。”他一顿:“还有奇怪的,对于这种荒谬绝伦的邪说,我们的宣传机构并不驳斥,倒让人家先说了!”
蒋介石一怔道:“共产党已经攻击了吗?”
冯玉祥道:“我们应该平心静气想一想,这件事情实在应该抨击!你瞧,这是人家的刊物:《群众》,上面有一篇文章骂得好,叫做《抗议公开宣扬希特勒主义》……”蒋介石接过一看,心里着急,嘴上可满不在乎道:“这件事情我实在不知道,我太忙,实在没有功夫顾到。今天幸亏您把这些都拿来了,就留在这里罢,我马上办!”
正是:官样文章无人信,蒋心久已向轴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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