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回 喜惧参半 委座欢迎魏德迈 悲愤交加 将领痛斥中央社





  话说一九四七年七月中,炎炎夏日,蒋介石竟破例留在南京,未去庐山。这一阵来,前方败讯频传,中共越战越强,老蒋好生苦恼!但暂免避暑的主要理由却并非为了战局,蒋介石可以从牯岭一个电话摇给前方任何一个连、一个营,越好几级而指挥之,这个“天才”他倒是有的。问题是魏德迈出任访华特使,眼看就到,蒋介石因此紧张起来,留在南京。

  行政院长张群、资委会委员长翁文灏、财政部长俞鸿钧、央行总裁张嘉璈、外交部长王世杰、陆军副总司令孙立人、府委宋子文等奉召到达蒋介石官邸,听他训话,但蒋介石脸上竟然出现了笑容。

  “各位,”蒋介石道:“今天请你们来,是为了一件大事:魏德迈特使快到这里来了。”

  “我最近很烦躁,只有这个消息,总算让我高兴一点。你们知道,据白宫的宣布是,二级上将魏德迈及政治经济、技术顾问一批,将来中国和朝鲜,为杜鲁门总统担任调查事实的任务。你们都知道,自从史迪威和高斯大使给我轰回美国之后,魏德迈是驻华美军的司令。他在任期间,同赫尔利大使一样,对我们都很好,极力拿装备和训练来帮助本党反共。而且在抗战结束初期,拿海空军支持我们到敌后解放区进行接收工作,也就是魏德迈主持和组织的。”

  “所以我很高兴。”蒋介石透口气道:“现在,哪一位来谈谈,魏德迈访华使命到底是什么?你们几位,一待他们到达后,都是要同他们密切联系的。”但好久无人开口。

  宋子文笑笑:“我先说吧。我听说魏德迈这次来,主要是找寻不须倾注金钱、而可以援助我们的途径。我对这批客人,老实说,又欢迎,又担心。”

  “你担心什么?”蒋介石问道。

  “据消息说,”宋子文并不正面答复,说道:“这一次美国派遣高级人员组成的紧急代表团到中国的决定,是由于几个原因:第一、参议院议长范登堡力促美国政府援助我们战局和恶性通货膨胀,已经半月了;第二、马歇尔在华调解一年多,但仍感手头没有足够的事实来决定美国怎样才能切实援助我们作根据。挑选魏德迈来,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他是众所周知同情本党的人,所以左派和有些舆论认为魏德迈来华将使中国局势日益恶化,但反过来说,对本党是有太多好处的。可能马歇尔计划会扩展到亚洲来;可能更明显地帮我反共。可能在南朝鲜拉下面孔来:反共!”

  蒋介石脸上掠过笑容道:“好好好,还有什么意见吗?大家说啊!”

  但好久没人说话。蒋介石道:“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要前方将领回来一趟。”他吩咐王世杰:

  “王部长,你散会之后,就同高级职员开个会,检讨一下局势,彻底讨论向魏德迈特使提出中国问题的方法。”

  蒋介石又吩咐张群:

  “张院长,你也请回去之后,要各部草拟各种建议计划,俾直接提交美国政府,或经由魏德迈转交美国批准。”

  “我补充一点,”宋子文道:“据说,美国出入口银行将获准优先考虑这些计划。”

  蒋介石双目注视玻璃杯,沉思良久,对王世杰道:“王部长,谁跟我说过,魏德迈一到,可能先同司徒大使交换意见,所以,”他眨眨眼:“你该先去拜会一下司徒大使。”

  “是的。”王世杰点点头。

  蒋介石对孙立人瞅一眼,心想美国人很欣赏此人,得耍点手法才好,便笑道:“孙副总司令,你要辛苦一些了。”

  “是,委员长!”

  “请坐,”蒋介石笑道:“陆军总司令部为了加紧反共起见,马上要成立作战总司令部和训练总司令部两个新机构。我们想训练总司令由你负责,作战总司令由汤恩伯负责。但你们两人仍保留陆军副总司令衔。”

  “是的,委座。”

  “还有,”蒋介石吩咐张群道:“请你搜集大量报告,提供魏德迈参考,这些报告当然是极端秘密的。你希望哪一个单位提供资料,便尽管说。”

  “是,委座。”

  “不过,”蒋介石皱眉道:“其中一定要有苏联积极支持中共的证据,以及苏联拒绝交回旅顺大连的政治意义等。”

  “是,委座。”

  “如果找不到这些证据,”蒋介石眼光光看着他,一扭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得到的,这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是,委座。”

  “我心里很不安,”蒋介石道:“王部长说,魏德迈是我的老友和诤友,这是对的;他回国以后,一定可以在杜鲁门面前,为我们解释一些问题。不过,”他叹了口气,一拳击向桌面:“目前的局势又是那个样子,我又担心魏德迈……”他起立:“不提这个了,我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希望你们好自为之。你们都是要同他密切接近的人,该怎样做,便怎样做吧,散会。”

  但蒋介石又回过来道:“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众人于是止步,以为蒋介石又有什么“发现”,但他却说了句:“不谈了,明天有几个前方将领要到,有几个已经在这里,我想同他们开个会,明天我们不见面,后天再说。”讲完就走。

  第二天蒋介石召集李宗仁、傅作义、陈诚等人,先报告魏德迈即将抵京,反共前途乐观,然后说:

  “大家都知道,魏德迈是我们的好朋友,他曾经运了十四个军到匪区接收,曾经整训了四十五个师从事反共,真是我们的自己人。他这样热心,美国左派的人都反对,有个叫做白修德的新闻记者,还给过他一个外号,说他是中国反共战场上的‘统一战略工程师’。”蒋介石一笑:“这位工程师哪,可真有点本事,他带来的美国兵有十一万三千名之多!抢占战略要地之后,便交给我们护守内战交通,甚至单独率领我军进攻匪区,达三十一次之多!魏德迈将军还说过几句话,可把奸匪吓坏啦!魏德迈将军在上海时说过:‘美军可能向着共产党军队前进!’他把美军进攻山海关时说成‘去长城观光!’说这种行动‘不容有所干涉。’他又说过:‘美军如遭射击,则他们开枪还击!’其实他们早把共产党吓跑了,打跑了,气跑了!”

  蒋介石一提到魏德迈,心情似乎平静一点,当即检讨了一般战场的局势。吃过饭,继续谈下去道:“在魏德迈到达之后,对外的宣传很重要。我已经要中央社特别注意,你们对外发表谈话,事先也准备一下才好。”

  “报告委座!”傅作义起立道:“关于宣传,我不懂得,不过宣传不能脱离事实,这是人所共知的。前天中央社发表了一个外蒙军队侵入绥远的消息,这使我十分奇怪。有人问我:你是那边的负责人,为什么在敌骑入侵的时候回来?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中央社还说外蒙军已经侵入国土六十五哩……”

  蒋介石心中不悦,但仍笑道:“没有这回事,就算了。”

  傅作义一怔道:“报告委座,这样宣传,后果不好。”

  “我也听到过,”李宗仁道:“中央社报导新疆冲突新闻,真是不得了的,但张治中却在迪化辟谣,说这类报道过份夸张,而且有些地方同事实相反……”

  “让他去了,”蒋介石这回可沉下脸来道:“这是宣传。”

  众将领没料到,蒋介石爱撒谎的程度,远在他们想象之外。傅作义气愤之至,起立道:“报告委座,最近在广东,中央社又出了个大乱子,实在叫我们不好意思。”

  蒋介石十分不痛快,但傅作义是一员大将,不便当场予以难堪,忍住道:“傅生任,中央社在广东出了个什么大乱子?”

  “我这里有份剪报,”傅作义掏出日记本,取出一张剪报道:“今天,有个朋友来找我,无巧不巧,我们也谈到了报纸,谈到了中央社。那位朋友便送这张字条交给我,气愤愤地说:你是有地位的人,查一查,中央社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傅主任,”蒋介石道:“到底说些什么?”

  “是这样的,”傅作义道:“中央社在广东发出消息说,中共珠江纵队在香港广州做土匪,勒索打单,无所不为。如果中共真有这种事,中央社的报道未可厚非,但是中央社分明不择手段才利用这些空洞的东西反共,效果适得其反!因为中共军队的纪律,我们关起门来说,是比我们好的。——”

  蒋介石再也忍不住道:“傅主任,你那份剪报到底说什么?”

  “是方方在香港报上的启事。”傅作义道:“方方是以前军调部第八小组的中共代表。他在香港报上刊登启事道:‘紧急启事:近发现土匪假借广东解放军珠江纵队司令林锵云名义,在港粤勒索打单。查珠江纵队主要人员以及林锵云司令已于七月一日由军调部第八小组调处北撤烟台,上述行为,显系奸特冒名敲诈,特此声明,庶各界人士免受其欺。前军调部第八小组中共代表方方启’。”

  “就是这回事?”蒋介石道:“这有什么关系?方方更正,但人家还是相信中央社的。”

  傅作义一怔,沉痛地说:“委座,我们都在反共。对中共,谁也没有同情过!不过中央社这种反共,我们是不敢赞同!据那位朋友说,象这种宣传,徒然给人讪笑,前方官兵不能赞同!有一次前方失利,我们反而宣传大捷,中央社的捷报写得有声有色。可是中共电台广播时,我们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蒋介石倒也愕然道:“有这样事吗?怎么我不知道。”

  “对方在电台上作问答广播。”傅作义道:“对方问我们被俘的师长说:‘请你看看,这是中央社的电报,说你们大捷了。’那个被俘的师长说:‘别看了,中央社一向造谣,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还用得着问么!’……”

  蒋介石不悦道:“好了好了,今天我们不能再谈中央社,我们得谈谈正经的。魏德迈特使到达南京之后,你们几位要同他密切联系,有好多地方应该注意一下。”但他忽然回头,问:“傅主任,你刚才讲的,是那一个师?在什么地方失利?师长是谁?”

  傅作义知道蒋介石鼓励中央社谎报军情,既气且愤,同时也难以尽言,于是欲言又止,不拟细说。蒋介石见状另有主意,笑道:“傅主任,我们自己检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说吧。”

  傅作义道:“本来,胜负乃兵家常事,打不了胜仗可以不说,但切忌用‘大捷’宣传。这一次钜野大战,根据事后所知,我军布置不当,指挥胡涂,有以致之!”

  蒋介石心头一沉,因这次战役正好是他的“得意之举”,没料到给部下当面开销,但又不能拉下脸来,听他说下去道:

  “我军把三个整编师莫名其妙地摆在钜野东南与金乡西北的一条直线上,七十师在北面的六营集,三十二师在中间的独山集,六十六师在南面的羊山集,彼此相隔约为二十里到五十里光景。没料到对方连夜强行军,在十二日早上六点完成大包围,把我三个师切成三块。中央社十四日在郑州发出了一个电报说:刘伯承部渡河以后,忽东忽西流窜无定。这正说明了我们对敌情的无知。”

  “等到发现已遭包围以后,太迟了。七十师奉令向南,六十六师奉令向北和三十二师靠在一起,以免孤灭,但一来事实上已不可能,二来独山集地方太小,放不下三个师,粮秣更无办法,国防部便又改令七十师、三十二师都向南缩,首先解羊山集六十六师之围,并令三十二师先向北到六营集去接七十师,大家一起走。不料三十二师在向北途中给歼灭了一部份,其余给打散了。当他们到达六营集和七十师会合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而六营集地方又小,粮秣问题极其严重。”

  “听说,王敬久司令又传令叫他们解羊山集之围,三十二师和七十师自己也在包围之中,非突围不可。据被俘去的七十师师长陈颐鼎在电台上说:他们想直接南突,但纵深太长,毫无把握,所以决心向东,企图先到六营集正东二十里的纸坊集会合,三十二师在左翼,七十师在右翼,于十四日晚间突围。但对方立即发动猛攻,一下子就把两个整编师吃光!”傅作义以拳击掌:“这是事实。但中央杜却说刘伯承部已在钜野、金乡之间为我军捕捉!又说刘部溃不成军,国军获得大捷,这成什么报道呢?难怪七十师师长陈颐鼎被俘以后,说‘中央社从来不说真话,我们也不信他’!”

  蒋介石闻言沉默久之,忽地吩咐陈布雷:“把中央社社长免职!”陈布雷闻言一怔,因为中央社社长换得太多,但都是替死鬼,他们只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会竟变成了“痛责中央社会”,而且连中央社社长也莫名其妙地卷了铺盖。蒋介石索然无味,满腹难堪,宣布散会。同时为了加强宣传,下令陶希圣、李俊龙出任中宣部副部长之职。

  “感谢主席,”陶希圣奉召见蒋,感极而泣道:“当年随汪先生‘曲线救国’,这一次一定迫随主席,‘直线救国’!本党办理宣传不难,难在有人从中破坏,从中抵销本党宣传的效果。”

  蒋介石不解道:“除了共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陶希圣十分紧张道:“不是中国人,而是美国人。”

  “不错不错,”蒋介石道:“我早同司徒大使说过了,他已经答应,调走几个人。”

  “主席!”陶希圣不胜忧戚道:“魏德迈特使将到,里里外外,正需要有利于我的宣传,但《纽约先锋论坛报》却——”

  “又骂我们啦?”蒋介石皱眉道:“美国朋友之中,帮我们忙的不少,但捣蛋鬼也有一大堆。”他问:“这次是谁?”

  “蓝德,”陶希圣道:“此人曾任广州美国新闻处处长。”

  “没听说过,”蒋介石道:“一定是个小脚色。他说什么?”

  “他胆大妄为!”陶希圣作气愤状道:“他竟在报上说根据在华外国记者们的意见,认为要保存中国目前的政府,事实上已经没有多大希望。蓝德说,他同很多人交换过意见,一致认为美国目前这么做,充其量不过是延缓国府的崩溃时间而已。有些人相信美援对国府的影响,但对最后结果仍有怀疑。其少只有司徒大使看法不同,他对于主席仍有很大信心!”

  “司徒大使,”蒋介石点点头。

  “不过蓝德说:没有第二个人支持司徒大使的看法。蓝德说:许多美国专家们认为:如果希望美援改善中国现状,要中国政府领导人改进,那无异是与虎谋皮!”

  “嘿!”蒋介石冷笑。

  “还有,”陶希圣道:“蓝德说:美国专家认为,除非国府能自助,否则美援虽多,还填不了中国政府入不敷出的漏洞,而中国政府的自助,却无迹象可寻,因此美国政府助华愈多,愈鼓励它作恶堕落!”

  “这个家伙,”蒋介石狠狠地说道:“一定是奸匪,否则不会这样无礼!”他考虑一回道:“这个问题很简单,只要白宫相信我,其他可以不管。了不起请司徒大使去个电话就行了。”接着为魏德迈来华事,各方布置,煞费周章。闻道北方战局吃紧,为了鼓励士气,于是蒋介石坐飞机从南京到开封附近兜了一个小圈子,在开封召集了一个会议,连骂带哄坐了两个钟头,又回南京去。入夜,司徒来访。

  “委员长辛苦了。”司徒道:“听说大驾今天曾到北方战场视察,想见贤劳。”

  “那里那里,”蒋介石道:“这是份内之事。前方将领对共匪的战略战术有点莫名其妙,因此前往,指点一番。”

  “好极好极。”司徒言归正传道:“我今天来拜望委员长,有一件事情拜托,并致谢意。”

  “大使请说,不必客气。”蒋介石有点不安:“请!”

  正是:指点一番可不易,被人指点则等闲。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