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却说侍卫长俞济时又道:“有人说B29号空中堡垒,载重量八十吨,重是重了,可是不一定要把跑道挖开,挖到一个人举起手来那么深,然后把石块填进去,这种工程太大、太浪费人力,其实有另外简单的办法,在地面上加一层钢板就行。”
蒋介石摇头道:“我没听说过,算了,反正已经时过境迁了。不过他们今天这样做,会不会闯下大祸?别忘记川西是在我们境内,一旦美国人闯祸,但倒楣的却是我们。”
俞济时苦笑道:“这,恐怕……”
蒋介石问:“恐怕什么?”
“恐怕这只是他们随便说说的,不一定行。”
蒋介石道:“我倒不怕他们用中国地方做基地,而是怕他们弄出事来,让我们夹在中间,吃力不讨好。”
俞济时道:“只要美国坚决援华,其他问题大概没有什么风险。昨天《纽约时报》驻华记者里伯曼从南京发出一篇报道,内容实在不坏。”
“他们又说什么?别忘记这些人有时候咬我一口,咬得可痛!”
“不是不是,”俞济时边笑边翻出文件道:“里伯曼说得很干脆:‘战略问题与苏关系将决定美国对华政策。’魏德迈虽然公开批评蒋介石政府,但中国(尤其是东北)被认为是对美国太平洋战略在经济上和军事上具同等重要性,这并不是件秘密的事。”
“据里伯曼的看法,认为下列各点为估计中国对太平洋战略的重要性的具体因素:
“一、东北如受中共控制,则可用为丰富的基地,从事对华北作大规模的经济渗入。东北与北韩、西伯利亚、库页岛及千岛等地形成对美国占领下的日本据点的侧冀威胁。”
“二、中国对远程的空战是极重要的。东北与新疆可作为飞往苏联贝加尔湖重要工业区的战略基地。”
“三、中国拥有庞大的人力,这对远东其他各国有强烈的影响。”
“四、除了东北资源以外,中国本部还蕴藏着基本战略原料如钨、锑和铀等。”
“五、中国并具有作为市场的庞大潜力,但这不如安全因素的重要。里伯曼说,美苏在远东方面的谅解虽被视为对亚洲有所必需,但在目前局势下,要在中国进行这祥的交涉,一般认为仍无多大希望。”
蒋介石仔细听了,再仔细看两遍,叹道:“你可知道,美国为什么这样做?”
俞济时立正道:“得道者多助,先生——”但蒋介石苦笑插嘴道:“你们还以为美国在对我‘多助’,其实不然,魏德迈公开批评我,使人万分不痛快,要知道他批评我是假的,主要在使举世之人知道美国在援华,而我这个领袖不能使他们满意,因此美国对华无论有什么不对,账总是算在我头上的。你看里伯曼的报道,屡举中国在军事上、经济上对美国的种种重要性,这就说明了一件事情:美国非要中国帮忙不可,但对我,可又不同了,他可能另有打算。”
俞济时还以为蒋介石只是发发牢骚,安慰他道:“事实也不是那样,方今之世,先生是反共先驱,美国不会……”但蒋介石以为不然,恨恨地说:“就是这么回事了!美国要称霸世界,要利用川西基地控制中亚,”他咽下去半截话:“哼!走着瞧吧!反共是我,‘吃夹档’也是我,世界上没这么便宜的事!”
正说着秘书入报,说肯尼将军在东京发表谈话,已经把远东视为美国前线了。
蒋介石纳罕道:“美国真要在这个时候动手么?”忙读文件,只见上面写道:
“肯尼将军九月二日在东京记者招待会上说:不论哪儿有我们使用的空军基地,那儿就是我们的前线。他强调说:我们美国的前线系从菲律宾以至关岛、大琉球和日本。记者问他和约签订后,美国在日本投降时取得的基地,和过去两年来建设长跑道的庞大计划将如何?肯尼说:我要等到签订和约以后才能答复这个问题。记者又问:美国是否已与中国成立空军基地协定?有权把空军第一线扩展到中国去?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但又说:自然,我离开华盛顿已一个月了。”
蒋介石根据国际情况,在牯岭召见行政院长张群和外交部长王世杰道:“这几天肯尼在东京哇啦哇啦吵得凶,我们暂时不必理他。不过魏德迈临走的一席话,我是非回敬不可的!反共是一回事,这口气又是一回事。”他吩咐张群:“你回南京之后,如此这般,给他几句。”
张群唯唯,蒋介石又对王世杰道:“联合国第二届全体大会就快来到,你带着代表团走一遭。此行除了配合庸之争取美援,不妨有机会同美国朋友说说,魏德迈太伤我们感情,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受不了!我现在已让张院长有所声明,你再听听,他们有什么反应。”
王世杰拿着张群的草稿仔细默读道:“中国政府不因魏德迈使团访华之结果,而改变其国内及外交政策。有很多事情魏德迈将军并未知道,当魏氏访华时,我行政院长曾与之会晤多次,但魏氏并未与他郑重举行会议,因魏氏对政府以外之人物较政府人员为注意。”
“魏氏临别声明中所建议改革之处,在其访华前政府已予实行,而魏氏认为他离开中国不久,仍极熟悉中国情形,事实上许多人欲谒见魏氏而不可得,因而魏氏并未获悉许多事情,魏氏自其顾问处获得许多帮助,或许魏氏认为这些资料已经足够……”
“这个,”王世杰皱眉道:“这个……”
见王世杰沉吟,蒋介石便问:“王部长有什么意见?”
“张院长所说甚是,”王世杰道:“但我们既在华府力谋转圜,对美国的态度也不必使他们难堪。”张群接嘴道:“一点不错,我在表面上对魏德迈有所辩论,但还是把他的离华声明当作一番好意来看的。”
蒋介石道:“不过也不必太露痕迹,骨子里我实在很透了魏德迈。王部长你再看下去,有什么地方认为不大合适。”
王世杰应了声,再把张群的草稿默读下去:
“如有人询及中国不因魏德迈使团访华而改变其国内政策,是否不同意魏氏意见,即‘中国必须实行严格而远大的政治及经济改革’之谓?则答以中国在新成立之宪法及未来大选中,已规定此项政策必须逐步实行,琐碎细小之事不应同政策混为一谈,盖此乃方法问题,中国之政策是固定的,不拟改变其国内及外交政策。”
“我们的美国朋友说:中国政府无效率。我人正在研究改进方法。我人明白须向美国与西方国家多多学习,但在中国实行改革,将牵涉到许多事情,诸如习惯、制度及手续等等。”
“但此非吾人不拟改革目前之行政,我人有众多之事待做,但许多事情必须等待。例如吾人颇知训政不佳,且已在尽早结束中。但在宪法实施前不宜结束训政,许多同样的改革须待宪法实施之后。”
“我们的政策是举行大选,政府将不顾一切障碍,不予改变政策……”
王世杰看完透口气道:“张院长所说甚为得体,只是多少给人一种印象:我们在拒绝魏德迈的建议。”
张群瞧一眼蒋介石,蒋道:“王部长,张院长的意思,我想没什么,你当然知道这是我的意思,让美国知道我并不愿意‘吃夹档’,这也算是收获。”他弦外有音:“我希望白宫知道我不痛快,叫他们以后小心就是了。”
王世杰搓搓手说:“主席之言甚是,美国是我们的朋友,但有伤感情的事情,还是越少越好。刚才我接到消息,中和桥上美兵肇事杀人案已经判决,凶手判了个无期徒刑……”
蒋介石恨恨地道:“强奸沈崇案的美国兵如果判刑,你知道我可以少多少麻烦。在日本犯强奸案的美国兵被判了枪毙,你知道我怎样的下台?”
王世杰微喟道:“美国有好多事情,的确令人费解,例如欺侮黑人问题,全世界有识之士,都为美国这种措施而惊诧。”
“沈祟案同黑人没有关系,”蒋介石道:“我只是不高兴:为什么美国兵在日本犯强奸罪要枪毙,在中国犯强奸罪就没有事。”
王世杰苦笑道:“主席,这个同黑人受歧视还是有关系的,在日本闹事的美国兵,恰巧是黑人,所以枪毙了,在中国闹事的美国兵不是黑人,所以……”
“所以就活该我下不了台!”蒋介石冷冷地说:“好吧,这些都不谈它了,你带着代表团到美国,记着告诉他们:今天中国的毛病应该由美国负责!因为对日战争结束以来美国的一连串失策,造成了今天的局势!”
王世杰暗吃一惊,但又不便辩解,只得同张群一起告辞。张群起立道:“主席,我们不但在对美、对内方面要答复魏德迈的声明,我还想利用中苏易货协定同苏联做一笔买卖,让纽约感到:如果美国不能积极援华,我们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蒋介石沉思久之,问:“那你准备怎样进行?”
“我曾经同他们商量过,”张群道:“认为把桐油和钨砂运到苏联易货,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弊,不但在经济问题上有所补助,而最突出的是政治方面的影响。”
蒋介石皱眉道:“好吧,你先去试试吧。”他立刻补充道:“不过等你同苏联做完买卖,一定会有人提议废止中苏条约,甚至封锁旅顺大连,你又有什么意见?”
“到那时再说吧,”张群道:“这也在预料之中;我们的目的,当然不在于这一方面,到那时再研究吧。”随即同王世杰告辞,各自归去。
入晚蒋介石夫妇散步归来,俞济时报告道:“刚才到了一批邮包,内中有一本日本教科书,据报告说内容十分蹊跷。”
蒋介石不解,问:“什么蹊跷?”
俞济时道:“报告说,这是战后日本第一部历史教科书,叫做《我国之步》,是在文部省监督下编成的,再经麦克阿瑟将军的情报部与教育局核准。”
“这没有什么蹊跪啊。”蒋介石还是不懂道:“为什么这样重视它?”接过信手翻阅几页,果然脸色陡变,骂道:“麦克阿瑟也太欺侮人了!这样做法,要我们怎样做人!怎样见人!”边说边拍桌子。
宋美龄不安地说:“大令,你不能够这样,美国朋友到底是朋友,麦克阿瑟将军对我们不错,不可以……”
“那你自己看吧!”蒋介石把那本《我国之步》递给她:“你看看,麦克阿瑟把日本历史这样写法,要我怎能不气煞!”
宋美龄一手接过,连忙翻阅,只见教科书上几行触目的字写道:
“满洲事变后,中国事件发生,在北平附近的芦沟桥,中日两国黩武份子突然开战。”宋美龄也皱眉道:“啧啧啧,真是糟糕啊!连中国也变成‘黩武’,我们受全国军民拥护抗战的蒋委员长,也变成挥兵侵略他人领土的军阀了,麦克阿瑟对我们不错,但在这一点上,的确很糟。”
蒋介石明知道宋美龄是在安慰他,希望彼此心情松懈,别太紧张!可是恁地也轻松不起来,说:“夫人!我明白麦克阿瑟对我们不错,可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批准这种课本。这种说法误尽苍生!我一向主张对日宽大,可是万万不能接受《我国之步》的荒唐说法。”
“再把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来看,我对美国朋友感到寒心。我尊重美国朋友的意见,在中国加紧反共,可是攻击我最厉害的并非来自中共,相反来自白宫!把抗战说成‘黩武’的也来自东京盟总。你们替我想想,这个——”说罢焦急思索,满脸愤恨。
俞济时也叹道:“的确,这样做法非中美友谊之福。麦克阿瑟批准日本教科书的谬论,也不替我们想想。”他指指那个邮包:“在里面还有共党对《我国之步》的反应,他们说麦克阿瑟这样做,把‘九一八’和‘七七’抗找的经过都说是‘黩武主义者’在作祟,分明在替日本军阀开脱,同时对不起因为抗战而牺牲的千千万万中国官兵民众。麦帅把‘黩武主义者’当作乌贼逃生时放出的墨汁,混乱中逃掉了日本天皇和军阀政客。那些制造‘大东亚主义’的东西都借此机会逃掉了。”
宋美龄苦笑说:“是啊,我们这一方面,吉星文团长奋起抗战,宛平县长弃城出走,结果都变成‘黩武’,实在不应该。”
蒋介石绷着面孔,随手翻阅,手指停留在《陈嘉庚发表谈话》的一页上,宋美龄道:“陈嘉庚在南洋,有什么可以谈话的呢?”但她一惊道:“哦,鲍惠尔他们去访问他,这真多事,他还有什么好话?”
俞济时道:“别理它了,反正是……”但蒋介石却说:“我要听听,陈嘉庚说些什么。”于是合目养神,听俞济时朗诵道:
“陈嘉庚答复那些新闻记者,说战时回国服务机工三千多人,只有八百多人复员,还有很多未了手续没办妥,所以南侨筹赈总会迄今未能结束。”
“这个问题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蒋介石道:“他还说什么?”
“有个记者问他:如果你未同吴铁城、高凌百发生争执,是否有可能同中央政府合作?陈嘉庚说:中央不满意我才派人到南洋活动的,这个问题中心不在这里。”
“又有记者问他:陈先生有没有参加政党?他说曾参加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民国以来,常常有人劝我入党,但我不愿这样做。”
“为什么?”蒋介石向。
“他说因为领导人同他的主张不同。”
“他又有什么主张?”
“陈嘉庚认为中国应该有独立的外交路线,中国在人口上,地理上,历史上,是一个大国,大国应该有独立的外交政策,不可仰人鼻息,不可以别人马首是瞻,甚至于自己毫无主见,一切由他人支配。陈嘉庚说,现在这个时代可不是强权的时代,以强权大炮来消灭公理,都是不可能的。”
蒋介石沉思一会,问:“还有吗?”
俞济时道:“有。记者问:‘外边有人说,陈先生是共产党,事实是否如此?’陈嘉庚笑着答道:‘苏联还没有实行共产主义的时候,我就先实行共产主义了,我把我的资产拿去办集美学校和厦门大学。’这番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蒋介石丝毫不觉得可笑,反而陷入更深沉的思索中。他一人独处,凭窗凝视,但见晚雾如幕,只闻流水潺潺,不禁悠然神往。
“中国应有独立外交,反对事事仰人鼻息。”蒋介石心想不能因人废言,陈嘉庚这种说法显然是对的。“可是,”蒋介石叹息:“我能摆脱这种情况,做一个真正受人拥护的领袖么?局势这样紧急,麦克阿瑟连川西机场都看中了,一旦成为事实,我岂不是更受人们指责么?但如不理美国,那末援华反共那笔烂账,还能打得下去么?”蒋介石越想越烦,闷郁不堪。
正是:国家独立最可贵,仰人鼻息事堪悲。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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