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蒋介石对重庆号恨之入骨,下令非炸沉重庆号不可。海军将领们的心情却不同。他们推出两个代表,找到桂永清道:“我们代表全体舰长向总司令说情。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效果,但桂老总前几天说过,大家心里有什么话尽管说,所以我们两个还是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桂永清道:“我们老弟兄,无话不谈,无话不谈。”
“桂老总,”那个年长的舰长开了口:“大家一致认为,今天炸了重庆舰,反而更坏。”
“为什么?”
“因为大家的待遇太苦了,平时不听见有什么调整,出事之后却如此对待,太失人心了!”
桂永清心头一沉:“好在还没有找到,大家也不必着急。说句老实话吧,空军不是没有发现,两天搜索,你们真以为找不到吗?据说是空军也不愿下毒手。”
“那不是说明问题了吗?”两代表叹道:“桂老总请转陈蒋总裁,放弃炸沉重庆号的打算吧。”那舰长长叹:“不瞒老总说,海军弟兄是同情重庆舰的。大家认为,海军待遇菲薄,低到没人相信。如果拿招商局的待遇做标准,我们海军最多也只有他们的二十分之一。同样在海上过日子,而且我们比商船的责任重得多,为什么这样亏待海军!”
桂永清忙道:“这个问题己经在总裁考虑中了,你们回去可以同他们说。”
“不行啊,”那个较年轻的舰长说:“因为说过不止一次,起不了作用。重庆舰上的弟兄们在出事前曾经同我们说,舰上官兵都是程度很高的知识分子,士兵中还有不少大学毕业生,这些大学生、留学生甘心吃苦,目的不是为了待遇高低,而是愿为中国建立海军!可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我们不说,桂老总也明白!”
“哦!派系!”桂永清叹息:“我知道。”
“重庆号的弟兄们说,”那舰长激昂地说下去:“除了派系倾轧,还有更重要的是:前途茫茫!构成前途茫茫的因素太多,而待遇不公平是最迫切的问题之一。他们说本党既然这样对人,那——”
“早知道了,”桂永清叹道:“重庆号在归途中发生过一连串的逃亡事件,复旦有个学生就是在香港开的小差。”他摆手道:“请你们两位回去同大家说,我姓桂的做一天海军司令,大家有粥吃粥,有饭吃饭,不会存心亏待大家的。局势是不好,大家也许看不开,可是我们海军之中,走掉重庆舰已够严重,可千万不能再开玩笑,如果再有人这样做,我也只有跳海,没脸见人了。”边说边落泪。
两代表见桂永清哭了起来,知道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告辞。桂永清正要回家休息,值星官却报新闻记者来访。桂永清眉头一皱,推推手道:“讨厌!会客室!”接着带了个秘书前往接见。
面对着心情沉重的海军总司令,新闻记者们也无法轻松了,宾主坐定,桂永清先问:“各位是问重庆舰吗?”
“是的,”一个记者道:“请问现在重庆舰在什么地方?”
“这个,”桂永清苦笑道:“如果知道,就好了,空军还在找。”
“请问桂总司令,”另一个道:“重庆舰的实力究竟如何?”
“丁秘书,”桂永清道:“你向记者先生们报告报告吧。”
秘书干咳一声说:“重庆舰是乙级巡洋舰,长百尺,宽五十一尺半,载重量九千两百六十四吨。配有六吋口径大炮六门,此外还有小炮、对空武器、鱼雷放射器等。”
“作过战吗?”
“二次大战期间曾经在欧洲海洋作过战。”秘书道:“一九四三年,曾再度为英皇座舰。”
“什么时候英国送给我们的?”
“一九四八年,”秘书道:“那年八月十四日正午十二点时开到南京,是同‘灵甫号’一起到的。”
“灵甫号在什么地方?”
“没有过去。”桂永清抢着答复,但感到措辞不妥,于是接嘴道:“灵甫号是驱逐舰,排水量一千吨,装有四吋口径大炮,大战时也出过力。总裁为了纪念整编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壮烈殉职,才给它这个名字。”
“这两条军舰什么时候送给我们的?”
“是民国三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秘书道:“地点在英国朴茨茅斯港,仪式由英国皇家海军总司令福莱赛将军主持,我方由驻英大使郑天锡代表接受。”
“唉!”一个记者叹道:“那重庆号交到我们手里还不到半年时光哩。”
桂永清瞅了他一眼:“嗯!”
秘书道:“接收典礼很庄重,大家重视这件事情,不亚于民国三十五年秋天八舰‘太’字号美国赠舰回国情形,因为重庆号是仅次于载重一万二千吨的峨嵋号大军舰,但它对于中国海军的重要性,却不亚于峨嵋号。”
“那是为什么?”
“因为峨嵋号不过是一个运输舰,而重庆号则是……”
桂永清脸色陡变,说:“这些不必提了,舰己经过去,还提它干什么!”
众人还没有开口,沮丧的桂永清已经起立,“我还有点事,请丁秘书陪大家谈谈吧!”说罢就走,这一来记者们反而高兴起来道:“丁秘书,现在,阁下可以畅谈了。”
在众人的附和声中,丁秘书苦笑道:“可是千万不能发表……”
在众记者的保证下,丁秘书侃侃而谈道:“各位知道陆军的腐败:贪污腐化,克扣军饷,大吃空额,而海军和陆军几乎是同样的糟糕。加上金元券的贬值,一个海军就连肚子都混不饱——”
记者们长叹:“这就难怪他们不愿打仗啦!”
丁秘书说:“我可以告诉各位,重庆号上的锅炉专家就因为混不饱肚子,早已偷偷跑了——”
“跑哪儿了?”
“当售货员去了。”
记者们对这位秘书的诉苦都表同情,有一个问道:“请问丁秘书,听说海军内部的派系多得很,有这事吗?”
“听说内中分为四个系统?”
“是啊,听说有什么马尾系,牛尾系的。”
“不能说不能说,”秘书忙不迭摇头道:“这牵涉太大,真的不能说。”但到头来还是给问得多少说了些。
“大家不知道啊,”他叹息着说:“中国海军的门户之见,深得很哪!过去的别提了,胜利后,日本海军的威胁已经没有了,英美想把我们的海军建立起来,加强戡乱力量。各位是新闻记者,在这方面知道的比我们还多,不说了。”他透一口气:“新的海军先由陈诚自兼总司令,桂老总做副总司令,这说明了什么呢?福建系统的海军主要人员给清除出去了。”
“陈、桂两位不是不懂得海军吗?”
“这个很难答复,”秘书道:“总而言之,福建系统一出去,海军的分裂便加快了。自从东北撤退,华北撤退,徐蚌撤退,老实说海军早已不打自溃,而且已经有七艘兵舰过去了,重庆舰还不是第一艘。”
“听说负责江防的第二舰队也不大靠得住?”
“这个我更不能答复,”秘书道:“我只有一个脑袋。”
“你有几个脑袋!”那边厢蒋介石在电话里问空军司令部值星官:“你们竟然不知道重庆舰在什么地方!四十八小时都不止了,你们在干什么?”
“是是!”值星官屁滚尿流,紧张万状道:“我们每天守在对空联络室里,可是——”
“可是大家都睡着啦!”
“来啦来啦!”值星官惊呼道:“报告领袖,空军已经发现重庆舰!”
“在什么地方!”
“在葫芦岛!”
“轰炸机出动了没有?”
“司令正在调配。”
“快炸!我等着回信!”
“是!”
蒋介石不安地在房里绕室排徊,偶或眺望一下阴沉的天空;幻想着大编队机群已经到达葫芦岛上空,炸弹雨点似地下落,重庆舰立即起火、爆炸,慢慢地沉了下去,航长邓兆祥和全体官兵一个不留。
溪口上空有飞机掠过,但这是客机,蒋介石从隆隆机声醒过来了,他问儿子:“据你看,重庆舰会不会炸沉?会不会有人在保护?他们的地上火力会不会很厉害?”
蒋经国不安地说:“这倒要看情形如何了,大致说来,这件事不会太顺利。”
事实上也真的不顺利。重庆舰二月二十五日起义,二十六日开到烟台,三月四日到达葫芦岛,在两地都受到了当地解放军、政府和广大老百姓的热烈欢迎。美国和蒋介石说什么也不能放过重庆舰,怕从此以后中国真的有了自己的海军。于是一炸再炸,一找再找,在三月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前后四天,接连出动漆有美国国徽的B24式重轰炸机多架,到葫芦岛上空轮番轰炸;事前为了阻止重庆号的转移,美国海军还在三月十九日出动三艘潜水艇到葫芦岛海面。
“这回跑不掉了。”蒋介石对美国潜水艇的出动表示满意,要儿子打开收音机,希望听到重庆号炸沉的消息。
广播电台的广播员在说:“国民党重庆舰官兵五百七十四名在舰长邓兆祥领导下起义,致电中共中央毛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朱总司令,表示他们对局势的看法,电文说:——”蒋介石一怔,做儿子的忙说:“听他们怎么说吧!”也不关闭。听下去道:
“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朱总司令:当我们重庆号五百七十四名官兵平安抵达解放区港口之际,请接受我们最诚挚的,最祟高的敬意。在美蒋勾结的反人民内战中,我们被国民党当局欺骗,做了他们可耻的工具。我们时常想到,用人民的血汗建立起来的海军,应该用来捍卫国家的独立和人民的民主,为什么要拿美帝国主义供给的武器,来屠杀自己的同胞,从事反人民的内战?我们怀疑、思虑、愤愤不平。我们重庆号全体官兵,决心不再助纣为虐,咸愿秉诚赎罪,报效人民。乃于二月二十五日在国民党统治地区吴淞口外,毅然首举义旗,北驶开入解放区港口,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今后誓愿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贯彻毛主席八项和平主张,为彻底推翻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的国民党反动统治,完成全国人民解放大业而奋斗!为彻底改造自己,建立一支强大的中国人民海军而奋斗。相信我重庆号所走的道路,数百艘国民党海军舰艇,数万千有志的海军青年,即将跟踪而来……”
蒋介石狞笑道:“真有两手啊!”他以拳击桌:“不炸沉它我不姓蒋!”边说边喘气。
“亚伯,”蒋经国道:“别生气了,美国的潜水艇已经监视着重庆号,这一次说什么也跑不掉了!”
“问问桂永清!”蒋介石道:“再问问周至柔,飞机出发了没有?”
“报告领袖,”桂永清在电话里结结巴巴说道:“看样子,重庆号今天可以解决……”蒋介石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你,峨嵋号、太平号大大小小舰艇,你有万全之计啦?”
“报告领袖,请领袖放心,其他的船,一条都不会过去了,已经牢牢看住。”
“我再问你,”蒋介石大声喊:“这一阵到底走了多少条船?”
“七条。”
“通知空军,”蒋介石蹬脚道:“都给我炸了!”
“是是!”
“除了重庆号,”将介石命令周至柔:“其他投共军舰不管大小远近,都给我炸沉!”
“是是,领袖,”周至柔道:“不过有些船不太大,目标也不易发现,在什么地方也不大清楚。”
“不管这些!”蒋介石道:“据说有七条船过去了,你给我炸沉十四条,娘希匹,这口气我受不了!”
“是是!”周至柔诚惶诚恐地答复,没多久喜孜孜给溪口一个电话道:“报告领袖,重庆舰已经炸沉了!”
蒋介石蹦了起来,从儿子手里一把夺过电话:“真的?”
“这次千真万确,”周至柔道:“还有照片为证,等他们冲洗之后,专机呈阅!”
“什么时候炸沉的?”
“三小时之前。”
“眼见他们起火?”
“烟大得很,整条船都给浓烟笼罩,连船身也看不出来了。”
“炸沉啦?”
“一定炸沉了!”
“人呢?那舰上的人呢?”
“大概也完蛋了!”
“我要真实情况,”蒋介石喊道:“你不炸死这批人,光是一条船太不够!”
“这个,”周至柔硬着头皮道:“我想他们逃不掉。”正说着美国空军机备电话也到,向蒋介石报告炸沉重庆舰的“喜讯”,蒋介石这才透过一口气来道:“这一次,我算是放下心来了,可是灵甫号怎么安置呢?海军其他舰艇怎么安置?真使我心焦!”
但更有使蒋介石心焦的事情是:重庆号虽然挨炸沉没;但邓兆祥等全体官兵却未炸死。这一支起义的队伍,五百七十四名起义勇士,三月十九日早晨安抵沈阳,受到了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东北行政委员会、中共中央东北局等各首长的热烈招待。各界民众更对他们慰问备至。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毛泽东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朱德总司令,还给邓兆祥他们去了个贺电道:
“邓兆祥舰长并转全体官兵:热烈庆祝你们英勇的起义!美国帝国主义者和国民党的空军虽然炸毁了重庆号,但是这只能增加你们弃暗投明的决心,只能增加全中国爱国人民、爱国的海军人员和国民党陆军空军人员爱国分子的愤恨,使他们更加明了他们所走的道路,乃是爱国的国民党军事人员所应当走的唯一道路!你们的起义,表示国民党反动派及其主人美国帝国主义者已经日暮途穷!他们可以炸毁一艘重庆号,但是他们不能阻止更多的军舰将要随着你们而来!更多的军舰、飞机和陆军部队将要起义站在人民解放军方面。中国人民极需建设自己的强大的国防,除了陆军,还必须建及自己的空军和海军,而你们就将是参加中国人民海军的先锋,祝你们努力!”
蒋介石不但心焦,而且难堪到无以形容。事实摆在面前,没有毛泽东、朱德对重庆舰的贺电,重庆舰已经去了;这分贺电一经广播,国民党海陆空三军闻风而去者必然更多,无法拦阻,更非威胁利诱所能制止;军人的光荣在于保卫国家,击退浸略者,受美国豢养而与自己同胞为敌,继续使祖国陷于民穷财尽,乌烟瘫气之中,那就不成话了。因此一旦觉醒了的军人,便给美国和蒋介石带来了更大的苦恼。
正是:是非黑白,在乎一念,惟有如此,能有万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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