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三回 桂林城头云雾浓 李宗仁犹豫 金陵王气黯然收 蒋介石昏厥





  就在汤恩伯纸上谈兵,决心“保卫大上海”的当儿,远在杭州的蒋介石却在为李宗仁飞去桂林而伤透脑筋。他的脸色阴沉,眼里露着一丝凶光。

  “这么说,李德邻这个家伙真的不顾大局,飞去桂林啦?”

  “是的。”蒋经国回答道:“专机到达桂林时,欢迎的人群达数千人。”

  “娘希匹!”蒋介石有点愤愤然,“到了桂林,他们干了些什么?”

  “据我们的人密报说,”蒋经国透了一口气道,“李宗仁活动频繁,接连在桂林文明路私邸召见广西各界要人。据说,由广西省参议会议长李任仁领衔,广西省教育厅厅长黄朴心等人主稿,向李宗仁写了一份长长的建议书……”

  蒋介石顿时紧张起来:“什么内容?”

  “他们还能说啥好话,”蒋经国劝道,“算了,天要下雨,海要涨潮,由他们去吧!”

  “不行,”蒋介石道,“我要知道他们在放些什么屁!”

  “好吧!”蒋经国道,“这份建议书罗里罗嗦,归纳起来,有四点意见。第一,他们说,今日之下,党国大局己经积重难返,末日将临,全面崩溃只是个时间问题,现在己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可恶!”蒋介石愤愤地叫道。

  “第二,他们还建议,目前桂系军队尚有二、三十万人,为了保持广西省内的和平与安定,可以和中共进行有条件的和谈。他们还狂言,中共打击的主要目标是……是你。因此,中共很可能接受他们的局部和谈……”

  蒋介石脸色都变了:“什么?他们竟要单独和谈?”

  蒋经国继续说:“建议书的第三点更可恶。他们认为,广西的军政领袖们一向跟中央不睦,对中央的……领袖心怀不满,而对民革的李济深等人则友谊极深,他们想钻这个空子,利用李济深这条线,和中共搭上关系,以便讨价还价……”

  “娘希匹!”

  “第四点意见是,他们分析了桂系的实力,认为用现有的武力和中共对抗,无异是以卵击石,当前唯一的出路,就是委曲求全,与中共妥协。”

  “该死!“蒋介石愤恨道,“签名的人多吗?”

  “很多,除了李任仁、黄朴心外,在广西的社会名流几乎全签了名。李任仁还多次劝李德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扬言失败已经注定,为什么要当……你的殉葬品?”

  “李德邻的态度呢?”

  “我们密报的人没有细谈,”蒋经国摊了摊手道,“只是说李德邻犹豫不决、动摇不定……”

  蒋介石咬牙道:“告诉广西的人,要密切注视李宗仁的动向。一有消息,立即呈报。”

  “是的。”

  “还有,”蒋介石补充说,“你给健生去个电报,把李任仁等人的建议书告诉他……”

  “告诉白崇禧?”蒋经国不解,“这……”

  “去吧!”蒋介石笑道,“我和健生已经达成默契,要制服德邻,只有靠他了。”

  “好吧!”蒋经国似有所悟。

  儿子去打电报,老子在屋内来回踱步。他心里好恨呀!恨共产党跟他拼命,恨李宗仁对他逼宫,恨前方将士不给他争气。气急败坏地把桌子上的电报扯得粉碎。

  这当儿秘书匆匆进来报告前方消息。蒋介石挥了挥手,凄然问道:“他们进南京没有?”

  “还没有。”

  “何应饮在上海说了些什么?”

  “也只是参加了汤司令召开的军事会议。什么活都没有说。”

  “汤司令说些什么?”

  “汤司令说他有决心保卫大上海。为了确保上海的安全,他还公布了‘十杀令’……”

  “十杀令?”蒋介石很感兴趣,“什么‘十杀令’?”

  秘书捧着文件念道,“十杀令的主要内容是:一、违坑命令、临阵退缩者杀:二、意志不坚、通敌卖国者杀;三、未经许可、擅离职守者杀;四、放弃阵地、不能收复者杀;五、造谣惑众、扰乱军心者杀;六、不重保密、泄漏军机者杀;七、坐观成败、不相救援者杀;八、贻误通讯、致失联络者杀;九、不爱惜武器弹药及克扣军响者杀;十、破坏军纪及懈怠疏忽者杀……”

  “很好,很好,”蒋介石笑道,“恩伯还行啊!”

  “在这期间,汤司令还公布了‘官兵连坐法’,‘士兵联保具结办法’,‘保密法’和‘防谍法’,规定凡发现‘通敌’人员可以就地处决。”

  蒋介石频频点头:“很好,很好。”

  儿子回来了。蒋介石忙问:“电话打通了?健生怎么说?"

  “健生请亚伯放心。对李德邻他是有办法的。”

  蒋介石松了口气,“他还说些什么?”

  “他说和德邻不能闹僵。一定要好言抚慰,……"

  蒋介石点头,“好。过一会儿你再去打个电报,请李德邻去广州主持工作,口气一定要诚恳点。”

  “好吧!”

  “你再给何应钦去个电报,让他出面请居正、阎锡山等几位元老跑一趟桂林,请李德邻出山……”

  “好的。”

  蒋介石伸了个懒腰,疲乏地问道:“南京有消息吗?”

  “有。”蒋经国道,“南京市长滕杰己经脱险到达上海。”

  蒋介石忙问:“他的兵呢?”

  做儿子的苦笑道:“他率领了三万士兵乘火车撤退,只走了几十里路,镇江已情况不明,便下车退入京杭国道,辗转到吴兴,找了几辆汽车到杭州再去上海,三万人不见,只回来了几十个人。”

  “脓包!”蒋介石道,“还有吗?”

  “南京出现大抢劫,共匪还没有进城。”

  蒋介石没问谁在抢劫,这是无需询问的。“我们也准备准备,”蒋介石连打几个呵欠,“明天去上海。”

  “好的,亚伯。”

  “你要侍从室准备几条炮艇,”蒋介石吩咐道:“目的地多说几个,台湾、厦门、广州、舟山群岛,就是别提上海。”

  “是的,亚伯。”

  “同恩伯通一个电话。”蒋介石道:“告诉他,我决定在二十五日去上海,叫他在复兴岛上准备住的。”

  “好的,亚伯。”蒋经国同结结巴巴的汤恩伯通过电话,报告道:“他们正在开会。”

  蒋介石疲乏地问道:“戴戎光到底怎么样了?他是顾祝同的亲戚,不会真的出毛病吧?”

  “据说戴戎光已经给对方枪毙了。”蒋经国道:“叛变的是炮兵司令,不是他。”

  蒋介石默然。半晌再问:“恩伯又说些什么?”

  “他哭了。”蒋经国道:“他在电话里哭得很悲伤,说荻港叛变和江阴要塞失掉之后,他曾经下令收回这两个缺口,限令两小时堵塞敌人渡江的缺口,陆空军大批增援,但到头来他们还是落荒而走,他说他没有面孔见亚伯了。”

  蒋介石痛苦地低垂着头,没有出声,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蒋经国见他痛饮白兰地代替安眠药,迷迷糊糊似将入梦,悄悄地退出,嘱咐侍卫好生伺候。他自己守在电台旁边,苦候南京地下电台的电报。他满怀忧郁,就在电台伏案假寐,终于倦极入梦了。深夜十一点半给台长摇醒。

  “事情很糟,共匪进城了!”

  蒋经国闻讯直蹦尺半高,急问:“真的进城了?真的进城了?”

  “请看电稿。”台长呈上稿纸,蒋经国揉揉眼睛,只见地下电台报告道:

  “共匪先头部队已于今晚十一时入京,匪军先头部队虽已进城,但鸡犬不惊。南京暴徒横行,总统府及卫戍司令部几成平地。各种交通断绝,浦口匪军续向南京进击,但隔江射击已告沉寂,余容续陈。”

  蒋经国睡意全消,三脚两步赶到蒋介石房中,只见他满面血红,已经大醉不省人事。蒋经国一手刚按在他父亲肩上,感到无此必要,便回到电台,继续等候消息,到十二点半时南京地下电台果然拍发报告道:

  “匪军已于今夜十二时正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居民夹道欢迎,见之痛心。余续陈。”

  “夹道欢迎,”蒋经国无法支持,向侍卫要了瓶酒,凄然痛饮:“深夜十二点,南京老百姓夹道欢迎,”他眼泪两行,“要不要同亚伯说,他一直在问……”

  地下电台报告道:“匪军入城后,我方预装之计时炸弹先后爆炸,南京城内数处大火,下关车站及附近码头火势更大。司法院大厦于今晨一时一刻起火,一小时后,此长达一百公尺、巍峨四层之大厦几成平地。附近民房惧被波及,纷纷迁出。……”

  法新社的电报说道:“共军先头部队今晨经挹江门进入南京,南京治安维持会用一辆民用吉普车作前导。清晨三点二十一分,本社记者及美联社记者在城门以内一里的南京大街上遇到共军。街上灯火辉煌,人群拥挤,共军陆续向城中心进发。记者遇到的第一个军官拒绝对记者谈话,并叫新闻记者走开,免遭危险。”

  蒋经国又接到合众社的电报:“南京城内水电已告恢复,电报与邮政局照常办公,菜农肉商等在黎明前准备照常开业。”

  蒋经国周身发抖,新华社的电报赫然出现:“国民党反动派盘踞二十二年之久的反革命巢穴——南京已于二十三日午夜为人民解放军解放。国民党反动统治宣告灭亡!人民解放军入城后,受到学生和市民的热烈欢迎。男女学生纷纷向解放军献花致敬。人民解放军已经布告安民,城门秩序安定,商店照常开门营业。在发起渡江战斗后三天时间内,人民解放军便攻占这个中国第一大城。这说明人民解放军的强大,国民党匪军一触即溃,已经无法进行有组织的抵抗。”

  蒋经国无法掩饰他的悲哀,在此起彼伏的鸡啼声中,摇摇晃晃倒向床上,怕见窗外业已到来的黎明。他偷偷地啜泣着,倏地又奔向蒋介石卧房,人未进门已听见蒋介石苍老的声音在说:“谁啊,来人哪!”

  “亚伯!”蒋经国飞奔而入,泣不成声,蒋介石一怔,惨然问道;“南京,南京完啦?”蒋经国只是点头,侍卫长旋即捧着大叠电稿进门,蒋经国一手夺过,蒋介石忽地厉声说:“快,快念给我听!”

  “他们进城了,”蒋经国双手颤抖,声音发抖,说:“法新社电报,说无数共军在渡江,成千成万的南京市民一群一群手挥小旗,欢迎他们,愈到市中心,欢迎的人愈多。

  “各学校和各大学的男女学生齐声高呼‘共产党万岁’及‘向保卫中国人民的解放军致敬’等口号。解放军跨着轻松的脚步向前行进,脸上很少有笑容。他们的表情惊人地严肃,这是对自己的事业抱有坚定信心的表情。解放军的队伍,经过蒋介石的官邸和司法院大厦废墟时,连头也不回一下。解放军的军官也跟着队伍行进,他们腰间挂一支木壳枪而不是手枪,这支木壳枪就是表示他们军阶的唯一标志。

  “有些队伍长时间行军疲倦了,就在林荫道的台阶上与马路的边沿上小作休息。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也秩序井然,士兵们排成直直的行列坐在地上,把步枪夹在两腿中间。有一大群市民围着他们。士兵们安详而镇静地答复无数的问题,他们说:我们将一直打到上海与广州,我们将肃清人民的敌人!

  “有些部队在散发传单,向人民解释解放军作战的目的和解放军的纪律。据这些传单说,士兵们奉令不得向人民取一针一线。

  “在未来的三天中,仅仅在南京地区,就将有二十万解放军渡江,但只有几千人留守南京,大多数将继续向南进军,他们的目标是:‘打倒蒋介石,建设新中国!’

  “合众社记者报道:今晨南京秩序已经完全恢复。大批民众一早就集在街头,等着瞻仰共军的雄姿。共军卡车往来奔驰街头,民众并不害怕共军,却都兴奋地渴望着看到人民解放军。

  “共军纪律非常严明,他们很有礼貌地向行人让路。南京市民对于战争的结束,似乎感到非常欣慰。……”蒋经国早已没有朗读,他不但没有这份勇气,抑且也没什么气力了。他以为身边的老头子同他一齐在默默地看电报,沉痛到连呼吸都停止似的;当他一回头,却发现蒋介石口吐白沫,早已仰面躺在床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昏厥过去了。

  做儿子的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把他扶将起来,同时要侍卫找医生。医生急急忙忙赶来,略一诊视,便打开药箱给他打了一针,同时施行按摩,十分钟后蒋介石悠悠醒来,猛睁眼见床前围着一大堆人,不便放声痛哭,挥手要众人走开,包括医生在内。众人离去后蒋介石吩咐儿子道:“今天二十四日,明天一早我们该动身了,炮艇己经准备好,下午你再去检查一下,……”

  蒋介石准备离开,司徒雷登则留在南京,不安地等待大军进城,午夜不寐披衣出视。

  “泾波,”司徒在大使馆草坪上遥闻附近一片欢呼之声,戚然道:“他们真的来了!”

  傅泾波毫无表情地点点头。

  “会有一个怎么样的局面?”司徒烦躁地在草坪踱步:“周恩来会来看我吗?他手下干员之中,不少是燕京的学生哪!”

  傅泾波怔怔地说:“可能会来吧?”

  “一定会来的,泾波!”司徒满有信心道:“别忘记他们穷!他们曾经同我们合作抗日,知道美国的分量:举足轻重!今天苏联没有原子弹,没有足够的能力领导世界,我们美国有!今天中共眼看要上台了,他们广播攻下南京后‘国民党有组织的抵抗终止’,这是使蒋介石落泪的话,但我看中共也不必太高兴,你们上台没有美国支持怎么行?”

  傅泾波道:“不错不错!”

  “该来了吧?”司徒不时看天色、看手表、看马路、看地面,不特周恩来还不见来,连一个兵士的影子都没有,荒鸡啼明,朝曦未升,司徒猛地说:“对咯,我们不能在外面等,我们还是睡觉去,他们要来,也得到会客室等我们!”于是司徒往床上一躺,辗转不眠;悄悄下床,在窗前遥望门口,希望有奇迹出现。

  直到六点半,果见一队解放军在金色的晨曦下到达门口,司徒心跳起来,朝雾中见兵士们步伐整齐,看门的人早已立在一旁,微笑垂手,连司徒曾经特别关照过的通报手续都免了,这使他又气又急。又见兵士们进入草坪,登堂入室,司徒象一个做错了事的顽童,忙不迭往床上一倒,静待客人开声。不料客人乃是以主人的身份来到的,他们有分寸地巡视一遍,生怕有国民党要人躲在里面,然后逐屋巡视,有几个推开了司徒的房门。

  司徒不能不表示他的“身份”了,他大喝一声:“谁?谁到我的房里来了?”

  有一个声音接着说:“哦,这个恐怕就是司徒雷登了!”

  司徒想生气又不敢骂人,再问:“谁啊?谁?”

  有一个声音答道:“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刚进南京。”

  “谁要你们来的!”司徒气惨了,他想周恩来不见来,却来了几个兵土,而且并未跪着听训,这对于平时视蒋介石如草芥,以南京政府“太上皇”自居的司徒雷登,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无以言容的侮辱,其严重性似乎超过了珍珠港事变。司徒浑身发抖,一骨碌坐起来,站在床前,问道:“谁叫你们来的?”

  “我们自己来的!”

  “你们来干什么!大使馆有外交特免权,这一点你们都不知道!”司徒越说越有气,指指门口十几个解放军道:“你们谁负责?”

  “我,”一个年轻解放军从从容容地跨进一步,非常有礼貌地朝司徒点了点头:“我是班长,我带着我的同志负责这一地区的搜索工作!你懂得我们的话吗?”

  “懂,”司徒道:“是你们长官要你们到这里来的吗?”

  “不,是我们自己来的。”

  “你们犯罪了!”司徒道:“这里是美国大使馆,有外交特免权,你们犯罪了!”

  “司徒雷登先生,”那年轻的班长沉着地笑笑:“如我们‘犯罪’,我们的上级会处理,这一点你不必操心。我们虽然是士兵,但我们也懂得:你们美国同我们之间是没有外交关系的。你们不但不承认中国人民的救星、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而且你们还在干着不可告人的花样,企图消灭中国人民的救星中国共产党!”那班长迈前一步,司徒脸色苍白,倒退一步扶住床沿,刚说了句:“你想干什么?”那班长严肃地说:“即使这样,你不必害怕,怕我们会对你不礼貌,这绝对不会的,除非你们美国敢派兵来中国,那么你才有可能做俘虏,现在谈不上,不必怕。我们如果象你所说那样已经犯了罪,我们回去之后会报告上级,听候处理。现在,”他一对敏锐的眼晴朝房间里扫视一遍,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了,我们走了。”十几人立刻离去。司徒越想越气恼,追出去大喊道:

  “安德堡、安德堡,还不起来看看发生了什么!”那安德堡是专管司徒食宿的职员,闻言起床,见这么威武的解放军已到眼前,不觉瘫软在房,尚未撤退的华籍职工闻声集中,一见那情形都没了主意,平时颇为神气的那股劲儿不知哪儿去了。

  正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华人与狗”,不可说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