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拉点外资 小蒋一筹莫展 搞些采访 记者吃惊不小





  书接上回。话说小蒋回到草山,当下也顾不得休息,便把此行经过对老蒋说了,反正是一百个“好”!有道:“此行目的有三:其一,振奋民心士气,连总统的长子都上了山,都不怕苦,那还有什么说的?大家上山就是!这一点成功了,到处都在说总统真是最好的总统。其二,看看那一边能不能开辟横贯公路,专家们说不行,他们写了洋洋数万言,一致主张改变路线。”

  老蒋笑道:“那你们辛苦这一趟算什么?事前也该知道了。”小蒋道:“这就是第三个目的了,不少退伍官佐在那山里,应该去看看他们,安安他们的心。而且如果路线合适的话,等于给他们开了一条财路,如果不合适,那就为了了解山里人的生活,了解一般情形,使之有助于来日往山地发展,他们的生活情况,值得参考的地方很多。”于是把盖教堂、发圣经等等说了一遍,老蒋大悦,特别他强调“孝”字和“菜根谭”,甚合乃父胃口,不免“慰勉”几句,小蒋大悦。

  话说国民党之间尔虞我诈,蒋家父子间也然,彼此哄了一阵,那横贯公路一事,到头来还是落在几个小角色身上。过得几日,小蒋忽然想了起来,给“省主席”严家淦去了个电话,问此事下文如何?严家淦道:“大体上已经没有问题,不过如果真的动工,恐怕还需要一个时期。到那时,大家还希望主任主持动工仪式哩!”

  小蒋闻言好不开怀,笑道:“你是省主席,也该有一份。这样吧,为了表示政府重视此事,动工之日,你我二人分别从横贯公路的两头入山,到动工地方会合,来一个别开生面的剪彩。”严道:“这真新鲜,一定会引起轰动,到底是主任办法多,想的尽是好主意。”小蒋道:“那这样吧,要各部门加紧准备起来,这件事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内中情形,你是非常清楚的。”

  严家淦唯唯。小蒋道:“那我就等着你的通知了。”严道:“岂敢岂敢,只要诸事俱备,自当促驾!”搁下电话,只是苦笑。可是这当儿老蒋也在苦笑,因为闻道那条横贯公路虽已吹得震天价响,但何时动工,八字还没一撇,有几个美国人顺便问到此事,他竟无以为答,而此事又是他的宝贝儿子在主持,因此只有苦笑的份儿。翌日那宝贝儿子来到,老蒋便把如何在“盟友”面前难以交代的事情说了。

  小蒋见乃父并无愠色,也就放下大半个心来,笑道:“我们的这条横贯公路,乃是一大工程,不知道在世界公路历史上占第几位,反正在东南亚是相当大的大工程了,既然如此,那从查勘路线到完工之日,三年不算长,五年不算短,翻开美国金门大桥等等资料来看,哪一项工程连头带尾不是十年八年的?外国人对这件事不会奇怪。”老蒋道:“是呀,我就对他们说,我们不比共区,万事谨慎审重,汉口的长江大桥说得好听,不是落成不到一年就全部垮了吗?”

  小蒋一听暗叫惭愧,那“长江大桥垮掉”之说,不过是香港那班吃惯了谣言饭的无聊“创作”,而主管“情报”的家伙却把它当成真的,或者是明知其为捏造而特意“转呈”,其使老蒋“龙颜大悦”,事实上老蒋喜欢的也就是这些东西,可是当他对美方人马“宣布”之后,这种“自由中国珍贵情报”,也就变成“珍贵笑料”了。

  老蒋见儿子笑容骤敛,还以为那事使他不安,便道:“那据你看来,几时可以动工?”小蒋道:“据公路局的报告,勘察队还没出发,大概再有半个月左右,才能启程。”老蒋问:“勘察时间需要多少?”小蒋道:“这个倒没一定,不过他们上山之后,因为什么都没有,相信希望快些结束,早点下山,倒不会太慢。”

  老蒋道:“那最慢需要多久?”小蒋硬着头皮道:“三个月。”老蒋道:“施工需要多久?”小蒋道:“一年到两年之间。”老蒋沉吟道:“如此说来,两年半之后,这条横贯公路便可以通车了。”小蒋硬着头皮答道:“相信一定可以了。”

  老蒋这时叹道:“我在盟邦友人面前,为这条公路说了很多好话,他们对这件事也很注意,因为退伍官兵数字太大,影响不小,他们不管也不行,管起来又嫌花钱太多,肉痛得很,因此闻道我们克难,可真高兴。”

  扯了一阵,老蒋忽地“嗯”了一声道:“刚才有人对我说,高雄发生了一件美国顾问的桃色案件,如果弄不好,可能出乱子,这批人真多事。”小蒋道:“这种事情多得很,阿爸不必理。”老蒋道:“可是他们说,事情已经闹得很不成话。”小蒋“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是不是有个顾问看中了一间酒家的酒女,结婚之后时常毒打,为的是想抛掉她另外再玩几个,女的不肯,几乎送命,于是引起公愤,高雄警方不得不派警探保护那个顾问,而酒家方面又不肯甘休,打官司未见官先打三十板,找他讲理又一百个不见面,于是……”老蒋道:“听说情形又已恶化,因此那边有点紧张。你回头给他们出出主意,把事情办妥算啦,如果再引起第二个‘五·二四’,那真犯不着。”

  四顾无人,小蒋便道:“阿爸说到这个问题,山地上恰巧也有这个问题,也真值得我们研究研究。”于是低声把退伍军人所提“民族气节”对老蒋说了。老蒋沉吟道:“这批人,今天已经变成我们的包袱,放不下,扛不动,好不容易送到山地,他们可是还在嘀嘀咕咕,居然教训起我来了,难道我会不懂得什么是民族气节?不过他们既然有意见,一定是美国人在这里太神气了,可恼那个在台美军地位协定一直没谈妥,外交部未免太饭桶!如果这个协定谈妥了,美国人在这里出了事,我们也用不着做难人了。”这当儿叶公超正为美国国务院一项密件呈蒋,蒋就问他谈得如何,叶公超苦笑道:

  “在礼貌上说,他们倒是相当客气,可是提到正经的,他们就当场翻脸!”老蒋急道:“干脆对他们明说,为了自由中国一点面子,务必要请他们帮个忙,等于废除治外法权这玩意,可是条文上用不着说得那末死,譬如雷诺,他开枪打死了刘自然,就该进法庭,或者送美军监狱,至于判不判罪,怎样发落,他们把被告往冲绳一送,或者日本什么的一送,谁又管得了?可是我们就不用夹在中间做难人,他们也用不着做恶人了。”小蒋忙不迭道:“妙计妙计!”可是叶公超却在肚子里苦笑,终于开口道:“总统的美意,已经对他们说过了,无奈他们不肯,他们说,美国兵到世界各地为自由民主卖命,美国政府就该给他们保障,包括他们犯了罪的保障,因此只要不是犯了军法,其他都应该从宽发落,即使杀人,也不算什么。”老蒋也为之惊愕道:“怎解?”

  叶公超暗忖:“连你都想不通,那么这件事情的棘手程度,也可想而知了。”于是苦笑一声,说:“他们是这样子的,二次大战期间还好一些,二次大战以后,好像一个人变了个性格似的,越来越任性了。”老蒋便道:“你不妨找到他们的人,再单独谈谈。就说我们的要求很低,低到只有一句话;让我们多多少少留点面子。而具体的办法是:美军犯了案,如果对方是中国人,譬如高雄那个酒家女,以及阳明山那个死鬼刘自然,被告最好由我们拘押。”叶公超一听就苦笑道:“这个谈过,这个谈过……”老蒋忙道:“他们不赞成,是不是?这没关系,就由他们美方拘捕,押起来,也不用在这里开什么军事法庭,随便他们送到什么地方,谁还管得着呢?譬如那个雷诺,如果杀人之后马上往冲绳什么的一送,你们想,还有什么屁事呢?弄到大家勿开心,岂不是太笨了吗?你可以对他们说,趁高雄那件事还没闹大,要那个军官马上走开,不就天下太平了吗?杀人也罢,打人也罢,谁来管你?”老蒋把脸一沉道:

  “不过,话要说回来,像这种事,以后还是特别小心的好,要不我们就很难了。而且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面子,美国是世界上堂堂一等强国,他派出来的军队和顾问团却是那样的,也不好嘛!”叶公超连连点头,心头却在好笑。这当儿老蒋问道:“你拿来的美国公文,是不是关于美援再削这回事?”见对方点头,冷笑道:“我对你们说过,凡是这种公文,我才懒得过目,怎么说怎么对付,你们去斟酌办理就是,反正又是这一套!”

  小蒋叹道:“上山下海,他们是赞成的,可是不但不帮忙,还要削减美援,我们那条横贯公路还想请他们掏几个腰包,如此看来,连借钱都借不成了。”老蒋闻言大急,说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开工?”叶公超明知小蒋无以应,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道:“至于横贯公路这些事情,比较特殊,他们想来是可以帮忙的,不过这不是外交部的事,和有关机关研究一下,就有佳讯。”老蒋有如吞了颗定心丸,当场透过气来,挥挥手道:“那你们马上找人研究去吧。”对叶道:“就这样了,美军在台地位问题,谈了快一年,半点没进展,给人家说我们没有民族大义,真正岂有此理!还有横贯公路事,美国如果不帮忙,我们半点办法也没有,这个你是知道的,我在人家面前,可把这公路吹上了天,你们可不能让我的话不兑现!”

  蒋经国暗忖,这件事由他主持,无论如何要多花点气力,而借债也罢,乞援也罢,看来应该找严家淦谈谈,但又不想摆出万分着急的样子来,那一日算是因利乘便,在省政府开完了一个例会,各人散去,两人也就聊了起来。蒋道:“争取盟帮投资和海外华侨投资,看来是急如星火,不能再拖的了,对于这方面我是外行,心里很急,可又使不出劲来,你是此中老手,谅必定有高着。”严家淦强笑道:“岂敢岂敢,至于盟邦的援助,今后将以开发性质、也就是私人资格为主。这是个原则,我政府几次交涉,一直不能挽回,恐怕这和美国自己的经济问题有关。”

  小蒋皱眉道:“如果说这是他们自己周转不过来,纳税人意见多,因此把美援削减,我们也没话说,世界这么大,要美国帮忙的国家这么多,总不能把什么责任都往他们肩上搁,这个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总不能说停止或者削减自由中国美援的原因,主要在于自由中国政府的浪费与贪污,那太教人不服气了!”严道:“美国就是这样的,喜欢嚷嚷,往往在一个集团之中,对同一问题都有几个不同的意见,别提几个集团之间的争论了,对任何问题都一样,主任不必着急。”

  小蒋便道:“那么,对美国方面的争取,全仗大力了!”严家淦忙道:“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吧?我当然应该从旁打边鼓,至于正面迎击,那就要请有关方面几个单位进行。”蒋道:“对对,不过你这个省主席,看来是委屈你了,应该再什么一点,让你集中精力,发挥所长,使我们目前的情形,多多少少可以好转一些,缓和一些。”严闻言大为感激,当下说了一车子好话,小蒋见他“上了道儿”,便说:

  “现在这个穷家,谁也当不好,除了盟邦,如何促使海外华侨踊跃投资,不能再拖了。据说香港的游资不少,无奈有着什么什么的原因,他们都不肯来,连和我关系密切的人,也不肯来,老实说,这使我非常不高兴!”严笑道:“香港的游资,能够为我所用的,是有,但要看怎么个拉法,更重要的是时机,时机未到,一切难办,时机一到,水到渠成。不过,多多少少已经来了一些,希望算是开了个头,以后来得更多吧。”

  小蒋忽地双手齐摇道:“最近为了上山下海,横贯公路的问题,我也注意到香港方面的投资,因为这么大的一个工程,除了钱,不少东西要从香港取得。可是我十分失望,他妈的,与其说是他们帮我们的忙,不如说我们在帮他们的忙才对!”

  严家淦失笑道:“都一样,都一样,凡是发了财的,不管过去干的是哪一行,到这当儿,反正利益至上,六亲不认了。”小蒋道:“不不,我查过的,是太过分了。譬如有一家什么什么公司,申请来台设厂,老板当然是我们以前的老公务员,这边的人事也挺熟,来就来吧,好家伙,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他一口气运来成百箱东西,又大又重,海关以为是货色,说你们是设厂来的,不是售货来的,要交税。你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正因为建厂,才需要这么多东西,物品名单拿来一看,里面不但有新型沙发、新型钢质写字台,而且还有日光管、吸尘机。不但有冷气机,还有这个那个七七八八的东西,海关有难色,他们还发脾气!”

  严家淦强笑道:“嘿嘿,还要发脾气。”小蒋道:“他们说,大木箱里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为了设厂才买的。写字间里不要冷气吗?台湾是亚热带!会客室里不要沙发吗?工厂里不要日光管吗?诸如此类,理由一大堆,你说他对,总觉得有点不对头;你说他不对,好像又很有道理,到末了不知道怎样搞的,海关全部免税放行了,这一来,一大批奢侈品、日用品、生财器具等等都进了口。”小蒋巴掌一拍:“好,再过几个月,那个厂就无疾而终,原来连机器都卖了,那个家伙把赚来的钱全部套了外汇,拍拍屁股走了。”又道:“但是,这不是一家,有好几家哩!”

  严家淦笑道:“那是生意人,不是实业家,他们不是开厂的。据有人告诉我,那些香港朋友,还在说我们太不帮忙,害得某某人倾家荡产,某某人连性命都赔在台湾。”小蒋不悦道:“这个怎能怪我们?做生意嘛,有赔有赚,怎能一概而论?再说香港老板在台设厂,到现在为止因为经济失败自杀的,好像并没超过三、四名,就这样埋怨起我们来,未免太不公平。”

  再一想此言颇有语病,便问道:“他们为什么一败涂地?这原因倒要弄清楚,以免旁人再蹈覆辙,断了我们这条财路。”

  严家淦暗忖:在台设厂的困难着实不少,而且有关方面已经呼吁多年,结果这些困难不是减少,而是增加了,这又有什么办法“招徕各方顾客”?便道:“谈到设厂,台湾的有利条件真多,无奈各厂有各厂的特殊需要,就难全面照顾,可是像土地、厂址、水电、捐税等等有共通性的那就非改善不可,否则不足以吸引游资,更谈不上来台设厂了。”

  小蒋道:“对极对极,这倒是真的,类似这方面的情形,我们应该好好地调查统计,一项一项解决问题,否则他们不但不敢上门来,还会老远站着,指着我们的鼻子大发牢骚哩!”又道:“特别是总统前几夭对盟邦友人提到过那条横贯公路,还吹了一阵,如果我们动不了手,完不了工,岂不糟糕?可是说起钱来就伤感情!你说该怎么办才好?”严就安慰他道:“公路工程不同于设厂,过程虽然也很复杂,但比设厂简单得多,主任不必着急。”小蒋稍有笑容,问道:“可是当今要务,还是找到援助,别的不提,那个横贯公路,”话甫出口却感不妥,转了个弯道:“如果要使外资侨资纷纷来台,应该怎样才好?”

  严家淦笑道:“这个,我是不在其位,难谋其政。不过曾经有好几个有关方面的朋友,对这些问题提过条陈,大体上我还记得,详细的,就记不清那么多了。”小蒋道:“那你说说看,只要大体,也就差不多了。如果能够找到与横贯公路有关的什么什么,那就更好。”严听他无一不联想到那条公路,不由好笑,就道:

  “外资侨资如到台湾来,主要是投资设厂,不同于银行放款。横贯公路的资金,看来非依靠借贷不可,对外资侨资的希望不大,他们志不在此。至于一般方便他们的办法,根据他们所上条陈,不外乎这几方面,譬如供应土地设厂,一定要使他们满足。他们选择什么地方,就给什么地方。如果那是公墓私坟,也不妨掘个精光。然后就是地价要便宜,接着是他们的申请手续,要尽量给他们方便,越快越好,别让他们久等、不耐烦,这会影响其他私人资金的来台投资。然后……”他想了想:“对于雇用工人,要尽量帮忙,务使他们满意,他们真能在台湾找到廉价的工人,第一步已经高兴了,印象就好。同时水电的供应要痛痛快快,充充分分,别让他们骂街,水电不够,已是问题,如果断水断电,等于自毁招牌,千万使不得。”小蒋“呀”了一声道:“这真太难了!简直要侍候祖宗那样侍候他们哩!”

  严家淦笑道:“他们有一大堆理由,说是非如此不足以争取外资侨资。又说正因为他们是外资侨资,一切都该特别优待,所有的进出口东西一律免税,在这里的盈余,也要保证他们有外汇。而且,台湾的公司行号和工厂,捐捐税税的名堂有好几十,他们说如果外资侨资来台设厂,最好一概免除,了不起也只能征他们一点点税,而如果要捐呢?也尽可能收他们一点点的捐,总之要保证他们必赚。”小蒋闻言愕然。

  怔了一阵,小蒋问道:“弄来弄去,瘦肉全给他们吃了,留下一锅油腻腻的汤,行么?”严笑道:“上条陈的人说,即使如此,对我们还是有利。”小蒋忙问:“利在何处?”严道:“他们说还有不少好处。譬如说,第一,自由中国的身价,因为有人投资而高起来了,这本身就是一种资本,人家不是在说我们没办法吗?这一来,人家就要刮目相看,我们的地位,一下子在世界上升高起来。第二,就是给他们吃精肉,我们多多少少也剩下一锅油汤,汤汤水水加上碎肉渣子和肉骨头,算是多少有个赚头。上条陈的人说,台湾沦陷给日本五十一年,中国吃了多少亏?这笔帐没法算。现在我们可是因为台湾,算是有个地方立脚,那就看开一点,地皮算得便宜一点,捐税少收一点,一切手续简化一点,让他们多赚一点,这算什么?第三,这些外资侨资有了甜头,就会给我们义务宣传,这么着,来台设厂的不就多起来了吗?把这些汤汤水水加起来,多少也是个赚,反正比拿不到一个子儿好。第四,这些外资侨资,他们赚了,对自由中国当然只有好话,没有坏话,于是在宣传方面我们叨了光,在必要时,要他们随随便便捐一笔,你能一毛不拔吗?这不又是我们的便宜?第五,上条陈的人说,关于台湾的谣言不是满天飞吗?如今外资侨资来了,不管美国也好,日本也好,南洋和港澳华侨也好,反正谁到台湾投资,对台湾的关心自然增加了,对‘保护台湾’的那种‘责任感’,自然也加重了,如果共产党要台湾,根本用不着我们开口,他们就会嚷着不干,共产党的对手分明是自由中国,到那时忽然复杂起来。”小蒋拍手道:

  ‘这个倒是好主意,把台湾变成当年的上海,到处是租界,到处是外国人的势力,你再有本事也没办法。”他问:“此外还有什么‘优点’?”严家淦给他打了个岔,一下子想不起来,苦笑道:“差不多了,以后想到,再说吧。”小蒋道:“那类似横贯公路这种玩意,会不会有人投资?”严家淦见他对这件事追得真紧,失笑道:“这条公路,有主任出面担当,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小蒋苦笑道:“可是现在分文无着,即使找到一笔,也无济于事,急死我了,急死我了。”

  严家淦知道无可再避,笑道:“好在目前还在查勘阶段,用不着花钱,等到那个时候,相信开发公司或者有些美援机构的朋友,会介绍美国私人资金,因为只要把路开了,自然会有收入,问题是时间长短,利息厚薄,这好办这好办。”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却说台省公路局测量队奉命由西部雾社入山,过能高、出铜山,感到此线不错,有的是人行便道,但天长断崖处的大坍方插翅难飞,只得放弃,回报不但费用太大,而且难以动手,再说经济价值也并不怎么,不如改道。紧接着由南投进山,拟出台东,可是同样没有结果。这么着,一口气拖了几年,考查复考查,测量复测量,拖到一九五六年,算是决定采取自北线入手,进东势,沿大甲溪上谷阁,过梨山,越碧绿溪,过合欢山,至关原,抵立雾溪流域,顺流而至天祥,复出太鲁阁到达花莲。此外另筑支线,由梨山岔出,顺山势南走宜兰,算是定了,既定,同年七月间仓促开工,东段在太鲁阁成立工务所,那个“荣民第一总队”千余人开到花莲。七月七日,横贯公路东势以及太鲁阁东西两端同时开工,老蒋闻报,算是透过一口气来道:“望长了脖子,这算有了个日子了。”传下话去,要手下大吹大擂一番,不在话下,而小蒋与严家淦也就分头进山,凑一个热闹场面。严家淦在那天由台北飞往花莲,蒋经国则由西端入山,越中央大山而出太鲁阁,两人会晤,那个盼了好久的开工典礼算是揭幕,退休了的胡子兵于是向那青峰参天的大山进攻,一锄一铲,莫不在心中骂人,嘴上叫苦。

  小蒋与严家淦等一干人众,在那荒山野地,自感无聊,而随行者众,却又不能不多唱几句,文武官员,卫士跟班,各报记者,也就围住了两人团团转,问问答答,无非是“克难”长、“克难”短,指指点点,莫不是这山高、那山低。可笑那两人分明是“做戏珺做”,还把“卖国主义”说了个天花乱坠,而有些没骨头的人也就大表钦佩,把这批东西当作了“自由中国”的救世主,正因为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一套,反而感到风景真好,急流陡壁,一步一景,可恨台湾大好河山,甫离日阀毒手,又入美帝魔爪!

  众人见那太鲁阁,好一派气势,那是立雾溪出口处,两岸大山雄峙,似屏似障,云雾缭绕,时隐时现,溪中急流湍奔,直奔太平洋而去。南岸高峰陡壁,在这里必须由峰脚开洞,工程浩大,众人啧啧称奇,说道是如果有朝一日乘车过山而去,如何如何了不起。小蒋笑道:“你们瞧,数千荣军入山修路,在台湾公路史上创下新纪元,证明自由中国潜力强大,而且共产党这些年来吹嘘的什么大建筑,也无从与这条公路比较。”话一出口发觉不妥,但一下子又无法自圆其说,暗叫不妙,“牛皮”吹破。

  那边厢数千“荣军”,也在互发牢骚,可有什么办法?开山筑路并非坏事,无奈这条山路,乃在二蒋没有办法之中所决定的,无光无彩,没精没神,身在荒山,心向故乡,但万里迢迢,又怎能归去?石火闪闪,将挨到几时?给蒋家抓壮丁以来,过着非人生活,临到头来,还要为他们荒山筑路,一个个暗自愤感,不在话下。可笑蒋、严等人还要故意走到他们身旁,瞧礁炸药包,摸摸大粗绳,碰碰工具箱,听听凿石声,问长问短,问得众人不耐烦,都说:“我们都是外行,师父正在教哩!”有的说:“官长们兴趣这么大,就凿几天玩玩再说吧。”说得众人皆笑,当作没事一样。

  行行复行行,来到一片草地,小蒋累了,自有随从摊开旅行帆布小椅,与众人摆开一个圆圈,喝水抽烟吃点心,休息一阵,小蒋对严家淦道:“一路行来一路想,看了一路工程示意图,总是感到不妥。”严问:“怎样不妥?”众人也问:“有何不妥?”小蒋掏出工程蓝图,指指点点道:“这条横贯公路,中央固然万分重视,各方同样非常注意,无论在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今天横贯公路的开工,是自由中国少见的喜事!但是你们瞧!”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移动,听他在说:

  “东线”工程,我们希望在三、四年之内完成,横贯公路东线从太鲁阁到合观垩口,虽然全长只有七十五公里到八十公里,可是几座大桥的外国材料还没运到,台风季节又受影响,一到冬天大雪纷飞,对工程又有影响,而且这不是平地,工程艰险,看来三、四年目标不一定能完成,奈何奈何?”

  众人相顾无言,听那合流工程处处长胡美璜大声说道:“主任的话对极了,既要赶时间,又要看实际,真不容易。为今之计,如果真要提前在三年之内完成,只有一个办法,减少沿线的长程隧道和大桥。”他也在工程图上指指点点道:“喏,譬如原定从碧绿到间原段,其中需开辟一条长达六百六十公尺的大隧道,如果照这样做,工程质量算是甲级工程,不错的了,但需用时间,可真不少,甚至谁也不能预计,不敢预计,我们这里有几个当年参加西南公路、西北公路的工程师,可是对这里的艰难情形,也是前所未见。”

  小蒋急问:“如何改法?”众人的心情也就一沉,暗忖:“路基工程刚刚动手,整条路面已经改观了。”这当儿听蒋在问:“严主席以为如何?”严家淦忙道:“这个,如果能够缩短时间,又不影响工程,改道也无不可。”蒋于是问胡:“如果改道,你以为应该怎样改法才妥?”

  胡美璜道:“这就需要重新测量,”又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道:“恐怕要派出三个测量队,分别到关原、碧绿和古白杨一带山脊,才能担任勘测新路线任务。”小蒋道:“那就准备罢。”众办事人暗自叫苦:“今天开工,已经筋疲力尽,再要派出三个测量队,又得好大一番张罗。”但是并无还价可能,只得答应,何日成行,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么着,拖泥带水开了工,一晃已是两个年头,老蒋开始时还不时询问,到后来也就忘了,一天到晚大大小小伤脑筋的事,怎还记得那条山路?可是就在一九五八年新年里,小蒋报告说此路已大有进展,无奈经费短细,不如乘机招待中外记者旅行一次,以广宣传,而利借贷,老蒋并无相反意见,要他快快动手,于是没多久几个“中外记者团”分从台北、台中等地出发。那进入东段的一组,由公路局长林则彬陪同前往太鲁阁合流工程处参观,记者中不少人在开工之日曾经来过,如今纵目四顾,似乎没有很大变动,遥望山腰,却见一片坟墓,众人骇然,林则彬道:“各位应该捧捧荣民的场,他们两千多人,两个总队在此工作,从前年七月七日动工到今天,已经伤亡两百多!这片坟墓,是六、七十个,有些连尸骨都没找到。”又道:“至于那公路,倒是十分险要,各位且随我来。”边走边指点道:“那峰脚下面,前年开工时还是一片山石,如今凿了一个洞,车子可以直穿过去。”于是上车、过洞。进入傍溪山路,有个较阔河岸,上面新盖了几间铝屋,有人道:“这便是合流工程处了,去年总统避寿上山,曾到此一游。”众人一瞧,这地方好气势,只见群峰拱卫,溪流湍急,临空卦着横溪大吊桥,太平洋波涛清晰可见。林则彬道:“现在请诸位休息一下,听听简报。”众人进铝屋坐了,听他吹了半天,发觉前年所提改道的三个测量队,还是最近才出发的,而今风雨凄楚,山顶寒流频袭,不知道有无意外,官儿们也顾不到这么多了。

  林则彬道:“这条横贯公路,工程实在艰险,各位都知道苏花公路十分凶险,路面又窄,一不小心掉进太平洋里,可不是玩的,因此在苏花公路上,公路局像这样的大客车是无法行驶的。今天一早我们搭这辆大车动身,有几位以为是去花莲,想不到车子直奔山内,大家都很奇怪,都说新的横贯公路居然有此成绩,现在大家可是身历其境,相信这条比苏花公路更险的公路,是非常保险的,盟邦如果投资,保证有赚无蚀。”

  众记者见他“三句话不离本行”,俱皆失笑。胡美璜道:“现在有好几位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中外记者,让我先介绍一下这条公路的简单情况。这条横贯公路是民国四十五年,即一九五六年七月七日那天,由东、西两点同时开工,相对而行筑路的。现在,西段已经筑到梨山,东段由花莲县的太鲁阁峡口筑起,沿着得其黎溪的溪畔,逐步升到天祥,进入深山,在花莲境内,这条公路共有七十五公里,现在从峡口到天祥,共约二十公里。”一顿,又说:“这个地方,原来的名字是大北投,蒋主任到这里来的时候,感到这名字很不雅,因此改为天祥。天祥者,有双重意义,一个是天降祥瑞,一个是宋代忠烈文天祥的名字,于是改名天祥。这些都已完成了路基路面,涵洞隧道桥梁的工程,可以行驶汽车了。”又道:

  “从天祥进去二十五公里正在施工,最后一段到合欢山,长约三十公里,还要等待第二段完成之后,才可动工。可是,各位别以为短短七十五公里的东段横贯公路,施工如此迟缓,要知道全线最困难的工程就是隧道,也即是山洞,却有百分之九十九都在东段。这种打山洞的工程是最最耗费人力、最最耗费财力的工程,我们已经花了不少钱,死了不少人,伤了两百多人了。东段的隧道工程,加在一起的总长度要超过六千公尺,就可以想象凿山、炸石、搬石的艰难情形了。”

  有个美国记者“呀”了一声,对身旁的同行吐舌头道:“真不得了哪,这么短的一条路,地位是险,可是动员的人真不少,而且据说还有经验丰富的专家参加,怎么造了两个年头,七十五公里之中只完成了二十公里还差一大段?”这声音很大,胡某听到了,笑道:“盟邦朋友,包涵点,这工程是艰难之极!老实说,如果没有援助,我们就难以为继!这番请各位前来旅行,一方面是表示一点意思,联络联络感情,另方面是想请各位多多捧场,多写一点文章,多拍一些照片,使全世界都知道台湾有这么一条横贯公路,都想来旅行一趟,并且投资开厂,因此这条公路虽短,可是寄予它的希望,却很大很大。”那洋人耸耸肩膀道:“原来如此,那东段的地势情形如何?”

  有个工程师回答道:“东部横贯公路的地形是从太鲁阁大山峡口的山谷沿着溪流行走,虽然在溪畔,可是也找不到路,只好炸山,打洞,然后筑路。炸山用的是TNT,黄色炸药,已经用掉了好几百吨,都是美国货,是在军援物品中借用的,谢谢你们。可是,现在这些军用品,你们来得太少了。”

  那美国记者“嗒”一声响,吐掉一块香口胶,夸张地问道:“为什么你们会说这个?美国给你们的援助还嫌不够吗?”工程师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干的是工程,领TNT也为的是工程,其它一概不知。”美国佬就问胡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纳税人,对我们政府如此慷慨地给予援助,老实说,反对的意见,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了。不过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们用了几百吨TNT,就吵美国的军援越来越少,难道今天福摩萨的贪污,比当年在大陆上还要厉害得多吗?”

  众记者闻言暗叫不妙,跑到深山中大谈美援,无论如何这是件牛头不对马嘴,大煞风景之事,也有人想听听官方的笑话,再一想此事与公路局中人无关,当时一名年龄较大、一头白发的记者对美国佬道:

  “你对TNT有兴趣,无奈你询问的对象错了。”美国佬道:“那问你一定清楚,为什么他们说我们的援助少了?”白头发记者道:“这个,我也不过略知一二。开山筑路,两百多吨TNT是军方‘借’给公路局的,军方的意思当然不愿意借,因为这是有去无回的玩意儿。”美国佬道:“但在你们就无所谓,因为这是左手交给右手,蒋经国先生的部队,交给蒋经国先生的退伍军人,这不是一桩痛痛快快的买卖吗?”

  白发记者当着众人,既不便畅欲所言,也不想和他吐露什么,就说:“这些事情,我们在这里反而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写通讯、发专电时,应该带一笔:你们自己好像忘记了中美之间曾经签订过协定,因此军援品一天少似一天,就是这么回事了。”胡某强笑道:“对对,今天我们谈的是公路,不是美援。”美国佬“哈”了一声道:“可是我还想问一件事:为什么军援一天比一天少呢?是不是自由中国的贪污腐化,比当年魏德迈将军的视察所得还厉害,因此我们美国政府……”

  那胡某忍不住,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关于美援的事,等你回到台北再谈,如何?此时此地,我们不如谈公路。至于自由中国的贪污腐化问题,那是自由世界的通病,而又以贵国为最,我们不过是追随而已,哈哈!”众人闻言皆笑,那美国佬也听出话里有骨头来,却不甘休,指指窗外说:“譬如短短二十公里,你们用了两百多吨TNT,老实说这数目太厉害,可否请工程师把施用爆炸的情形对我说一说。”

  那工程师也不耐烦,强笑道:“我们对各位报的是工程,不是账目。TNT是厉害,但是这里的工程艰险程度更厉害,而且,除了炸山,现在还没有发明比这个更好的。”

  这问题引不起人们兴趣,那工程师便循众人之请,说下去道:“刚才有人问到炸山之后的石块,那些石块都滚落到溪水里去了。忘记告诉大家一件事,太鲁阁大山属于大理石地质,乃是建造宫殿的最好材料。可是拿目前的情形来说,只能货弃于地了!采石应该用电力机器,但是我们没有这种取石设备,采石还应该有便宜的运输,我们也办不到。”那美国记者道:“这就太可惜了!自由中国不是有特别低廉的人力吗?就用人力取石,人力运输,不是一样可以运到外洋,供应建造宫殿和别墅洋房吗?”众人见他当面侮辱,有几个气得没法,但又不敢反击。

  胡某见状忙不迭转圜道:“不过我们也在研究这个问题,让如此高贵的大理石永远见不了世面,未免可惜。因此花莲县政府和省政府的社会处正在研究如何利用太鲁阁的大理石做雕塑石像、做其他纪念品的计划。有人主张把太鲁阁的高山族当年抗拒日本兵入侵的壮士,作为雕像模型,以为这是很能吸引人的乡土传奇人物的造型,正像花莲的土产落花生和薯糕一样,将来可以传名,但是,这个计划大概有些困难,没有成功。”

  那美国记者道:“这样,我订十个大理石雕像,都是美国的开国英雄和电影明星,多少钱将来告诉我,十座雕像怎么个刻法,等我寄照片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那是必须运到美国,丝毫无损,我才付钱。”众人见他又在摆他的“美式架子”,又气又好笑,由工程处挡了一阵,只好让大家继续上路。

  山路较宽,但是仍属单行道,那美国佬吹了一路美国公路如何如何好法,说这条横贯公路不过马马虎虎。众人腻烦,极目窗外,见溪流回转,路似中断,迎面高峰挺拔,遍山青翠欲滴,山腰飞曝直下千丈,水花雨雾,好一片景致!那工程师道:“这里,将来要盖一所庙宇,朱墙黄瓦,作为未来建设风景计划的布景,这所庙已经定名为长春寺,是蒋主任定的名,用以祭尊荣民造公路殉职的祠堂,庙下有一条桥,叫做长春桥,全是钢架,长五十公尺,载重量二十公吨,高十九公尺,引桥十六公尺,什么时候动工,目前还不得而知。”

  那美国记者诧道:“这是新闻。蒋经国不是已经学他的父亲,改信基督教了吗?为什么在山上盖庙宇?还兼作殉职者的祠堂?这不是说明了一个问题,蒋家父子,究竟还是中国人吗?”众人闻言大笑,那美国人忙道:“我是说,他们的一切,已经等于非中国化了,怎么忘不了这一套?”

  对这问题,众人没一个愿意开口,这么着闷了一段路,有人便问:“到天祥并无多远,我们可有地方休息?”胡道:“当然有,那边有一个‘开路英雄馆’,我们就准备在那儿吃东西,休息休息。”美国记者问了一阵,说:“什么‘馆’不‘馆’的?我们在美国已经知道,那是共产中国的新玩意,他们到处有大建筑物,到处安上一个‘馆’字,原来你们在学大陆,好像有不少地方都是这样。”胡某见美国佬摆出一副“晚爷面孔”,既不敢辩,更不敢抬杠,讪讪地笑道:“不见得是学大陆,中国字嘛,大家可以用得。”

  那美国佬再问:“既然是‘开路英雄馆’,一定是一幢气势恢宏的建筑物了,是什么式的?碉堡式的还是宫殿式的?我们见过共产中国各式各样‘馆’的图片,嘿,说真的,可是真够气魄!”胡某耳根发热,答不上来,遥指道:“天祥在望,一切你自己去看。”没几分钟众人山腰下车,迎面有一间不到一丈、由竹木搭成茅草屋,以为“英雄馆”就在山后,继续前行,不料给胡某喊住道:“那茅屋便是英雄馆,请众位入内休息。”不用提,那美国记者固然认为笑话,众人也有未免有过分简陋的感觉。开工两个年头,连这个“馆”都如此马虎,尽管你嘴上吵得有多好听,结果还是老一套。

  众人入坐,胡某指着简陋的木台木凳,茶杯茶壶,水瓶挂钟等等笑道:“这里的条件太差,没有办法,请注意,我们以为战时生活比平时要艰苦得多,事实上高山的生活,又比战时要苦得多,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碗,凡是形成近代生活的东西,无一不是从外面运入,连竹木都是从多少里以外拖曳而来,因此要把‘开路英雄馆’盖得像个样子,并无条件。希望各位下次来时,这里的生活已经改善。”于是敬烟送茶,忙了一阵,听一个“荣民总队”的什么小官儿答道:

  “现在,我们参加筑路的荣民,一共有两千人,另外配有六百名民夫,两千人的筑路工程包括炸山洞,劈隧道,修路基,筑路面,全部都是土石工程。本来,我们可以调来更多的荣民,无奈因为工程现场的局限,两千人在山上开路已经足够,再开来多少人根本周转不过来,容纳不下。”

  美国记者问道:“你们的工钱怎么算法?”那小官儿道:“我们每天的工钱,人人不同,因为工作不同,工作危险性大的,每天有五、六十元,普通一点的,每天十多二十元。收入根据做工数量决定,工作量又因为工作性质而有所不同。”美国佬道:“请举例。”

  那小官儿倒也胸有成竹,答道:“譬如做土方,每人一天可以做到三方到四方,泥土坚硬的,就只能做到两方到三方左右,石工更辛苦,每人一天只能做到一方半到两方,于是这些工价,就完全不能相同的了。”美国记者问:“无论怎么算法,平均每人每天可以收入多少?”那小官儿道:“平均数字,可以算得出来。不论做的是炸山洞或者挖土移石,荣民们在高山筑路,每人每月最低可以收入六百元台币,最高可以收入一千八百元台币,因此这两千荣民,每人多多少少还有积蓄,而且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高山找到了妻子,两个年头里,已经生儿育女,成立家庭了。”那美国记者笑道:“据我们所知,高山族的人口越来越少,女子更少,因为大都下了平地,不愿意留在深山里了。你们两千多退伍军人加上六百名民夫,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要在这里结婚,那高山族不是眼看要灭种了吗?”

  众人无以应,同来的那个白头发记者道:“也不,你想,这些在高山成了家的人,这辈子大概不会回平地上去了;此外还有不少退伍军人,这辈子也不会回平地上去了。那么,这批人就变了高山族,或者是高山族的混血种,哈哈,将来山上的人口不是一天比一天多吗?哪会灭种?”笑声中胡某开口道:“各位记者先生,退伍军人在山中的奋斗,是我国内地人在台湾的一项荣誉贡献,这条横贯公路在还没有开工之前的三、四年中,已经有不少中央和地方当局,包括蒋主任在内,从西部台中徒步入山,在人迹罕到的无路山中,从西到东,视察过好几遍,大家得到结论说,就在这条横贯公路线上,有不少顷土地可以做牧场,放牛牧羊,不少顷土地可以种植疏菜和果树,不少顷土地可以种麦种豆,而且就在这条横贯公路附近,还有两个好大的原始林场,还没开发,只要动手,好大的财富!”美国记者打开台湾地图,找了一阵,问:“原始森林在何处?”胡某帮他寻找,说:“这就是了,内中之一就是大小雪山林场,而且现在已经得到美援,开始造路,今年之内便可以伐木运材下山。”那人问:“还有一个是什么地方?”胡某指指点点道:“那就是栖兰山林场,位于横贯公路的北侧,宜兰、台北两县交界处,它的富源也不比雪山林场差。此外已经开发的林场,接近这条公路的还有宜兰境内的太平山林场,和南投境内的八仙山林场。”那美国记者听了一阵,写了几行,“嗯”了一声道:“这倒很有意思,你们的原始森林一开发,我们美国的漂亮家具和第一流乐器的材料,就不会这样寒伧了。”

  直到这时,那美国记者不知怎的才从旁人嘴里知道胡某便是横贯公路东段工程处的处长,笑道:“你原来负责这边工程的,那请你说一说在这一段工程里,已经有些什么大工程吧。”胡某道:“这个,正是希望各位记者先生向外界介绍的。我们这个东段,已经完成的大工程,譬如桥架隧道,到文山温泉的东路等等都是。”又道:“文山温泉原名深水温泉,现在为了扩大旅游区,已经准备在那边进行旅馆和市镇建筑,完工之后,沿路就会出现一片繁荣的景象。”

  有人问:“那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到那时候,开山英雄馆也一定改建得富丽堂皇了。”胡某道:“那当然,那当然,不过,这件事,或许再要过那么三五年。至于十年二十年之后各位再来,这一条横贯公路上,村落和市街断续延绵,木材不断输出,而且山里还有金砂矿,如果连这个也开发了,那更能促进山里的繁荣了。”

  见胡某说得天花乱坠,美国记者忍不住笑道:“那是真的,我在山下时,你们好几位政府首长,也曾对我谈到这条公路,并且一个个闭上眼睛,幻想着沿线各站的‘繁荣’,什么牧场、农场、菜园、果林等等,把一个蛮荒之区变成了人烟稠密的好地方,我当时就对他们说——”忽地无言。

  胡某便问:“你说什么?”美国记者道:“我想说,美国开国时候和你们经营山地差不多,但是你们是否成功,要看事实。”众人闻言,俱皆默然,胡某自讨没趣,说下去道:“虽然山中美景在前,但我们的筑路工程,却是非常艰苦,我们一尺一尺地炸山移石。可以说这条横贯公路是血汗所造成的!好像刚才有人说过,就在东段七十五公里内,山洞就有六十个之多,炸山洞时因为炸药多,工程大,爆炸后的响声万山共鸣,它的回音听来像原子弹爆炸一样。”

  美国记者笑问道:“请问密斯式胡,你曾参加过原子弹的爆炸吗?”胡某一怔,说:“那倒没有。”美记者道:“那这个比喻不是太好笑吗?”众人见他老是这种嘴脸,虽然不痛快,可又没有办法。那胡某硬着头皮强笑道:“这不过是个比喻,当今以原子弹的威力最大,因此拿它作为比喻。不过拿我来说,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时,因为它响彻天际,又给山峰挡了回来,十分奇怪。”那记者又问:“官员常来视察,我怎么没见过?”胡道:“当然不可能天天都有,不过在这两个年头里,也有几十批了。”记者又问:“那到底还有多久完工?”胡道:“现在桥梁钢材、水泥木料的供应,大都如期无缺,东段的完工,本来定在明年夏季,可能提早些。”

  那美国记者于是计算起“工程日”来,冷笑频频,说是太慢,众人也没说的,胡某忙不迭吩咐开饭,暗忖不如用这一着堵他的嘴,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荣民”和民夫上菜,不是白萝卜炖肉,就是胡萝卜炖鸡,大碗大碟,另有风味,而一路颠簸,肚子早就饿了,那菜香饭香,口水直淌,外加几瓶烈酒,也等不及谁来催请,狼吞虎咽,扫个精光。特别对那萝卜,无不交口赞扬。

  那美国记者问道:“闻说山上粮食缺乏,今天的大米,一定是山下运来的了。”胡某道:“那是真的,不过这里的萝卜味道真是特别,为的是山上地势高,温度比平地要低,因此荣民所种萝卜,是经过霜打的,霜打的萝卜又脆又甜,平时大家把它当做水果吃。”有人问:“荣民种了多少东西?”胡某道:“白菜、萝卜等等,每个月可以有两万斤蔬菜收获。”众人七嘴八舌问了一阵,连“荣民”都不清楚每月可有多少运到平地,胡某忙不迭岔开话题道:“忘记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是从三月一日起,从太鲁阁站到天祥,或再从花莲经太鲁阁到天祥,就有公路局的班车可通了。”众人计算一下,如今正是新年,再过个把月,这段“千呼万唤没出来”的公路,算是多多少少通了一截,拿国民党的“办事效率”来说,也算难得。

  胡某对那美国记者道:“特别应该告诉阁下的是:根据台湾省社会处处长的意见,他在三年半任内跑遍台湾各地,见过不少风景名胜,认为全台湾最美的风景区有三,一个是花莲的太鲁阁,一个是台东的泰源村,一个是屏东的貌丁牧区。因此太鲁阁乃三大美景之一,公路局车子一通,欢迎你们都来。”众人都笑,说胡某实在是个“销货员”,三句话不离本行,路还没通,已经在拼命拉客了。接着上车循原路回去,甫上车大家还有说有笑,可是没三里地,忽地司机来了个紧急煞车,众人一怔,车子却又大开倒车,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还没顾到询问,只听见天摇地动一声巨响,就在丈把远处,公路坍方,泥土飞扬,乱石似雨,小石块落在车顶上,有如降雹一样。胡某当场面无人色,众记者不便扫兴,又怕又急,作声不得,倒是那个美国记者长叹一声道:

  “密斯武胡,我这篇通讯,已经拟好了腹稿,现在你可是要赔偿我的损失了,我的腹稿因为新路坍方,全部报销,你得赔偿我的损失。”胡某强笑道:“这在世界公路史上,不算什么。”

  大伙儿厌烦道:“这个时候,还吵什么赔偿不赔偿?万一坍方面积扩大,这辆巴士准会压塌,赶快逃命吧!”于是众人夺门而出,连跌带爬,在一片隆隆声中没命便跑,距离现场远了,惊魂甫定,一齐埋怨起官方来,说这么一来,深山之中,前不靠村,后不挨店,真的是“日暮途穷”,怎么得了。

  那胡某道:“不慌不慌,这不是第一次,我们有经验,有办法对付。”问他如何对付?胡遥指道:“你们瞧,灰沙迷漫之中,你们可以看见这个:不是坍路,是坍方,是上面的泥土山石塌了,公路本身没有塌,是吗?好,……”话犹未完,有人惊叫道:“瞧,泥沙已散,山上却有这么大的一块大石摇摇欲坠,如果压将下来,我们中了‘头彩’,乖乖龙的冬……”胡某道:“那不会,我说过我们有的是经验,坍方嘛,家常便饭。”话甫出口又感不妥,但已难收回,众人皆笑,但笑得一下,却又想哭,那“坍方”仍在继续,大石泥沙,落雨一般。

  胡某忙把几个工头找来,紧急商议,干脆用上了炸药,将山上摇摇欲坠的巨石炸向山下,一声轰响,巨石下落,压在路面乱石堆上,众人一见,齐叫:“苦也!得花多少时间把它移开?”

  这么着忙了一阵,众人再往后退,再用炸药将巨石炸散,然后出动大批“荣民”,一声喊打扫路面,车才得以继续开动,暮色低垂。众人不断抱怨,胡某不断道歉,又是请客什么的,不知不觉到得隧道,司机刚刚打开车厢灯,地洞口锣声大作,原来又是坍方,无法通过。众人这一气非同小可,又纷纷夺门而逃,望着那个黑猫的洞发怔,前后左右十万大山,仰望苍穹,无星无月,俯瞰深渊,无底无限,狼嚎兽叫,阴风惨惨,众人莫不一身冷汗。胡某跑来跑去,指东指西,足足一小时有余,说是情况改善,但洞内险象环生,为了安全,人车分开通过,五人一组,快步“突围”,留着那辆巴士,最后才过,于是众人硬着头皮,捏着鼻子,五人一组,由“荣民”在隧道口大打手势,众人没命飞奔,到得洞那边,才算透过一口气来。

  有人对胡某道:“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们,到山上来有这么多古怪,打死我也不会来的了!”有人说:“胡处长,你这玩笑开得太大,这样请客,老实说黄金遍地也不会来。”那美国记者拼命抹汗,苦笑道:“我上过战场,但是今夜所碰到的,似乎比战场更加恐怖,你要我们大大宣传,请问是否包括坍方在内?”这批记者就这样一路颠颠簸簸战战兢兢回到了台北。不多日一些报纸陆续刊登这些记者的采访录,捧场的当然有些,但更多的是使官方困窘的文字。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